《仙槎浮沉记》蓼花滩主人

12、第 12 章

　　那是一十四年前，当时阿玉在凤麟洲碧梧岩九成洞中修炼，那年隆冬连下了好些天的大雪，阿玉在洞中闷得久，实在是耐不住了。

　　她想人间那些凡人亦有寒江独钓、踏雪寻梅、棹雪访友等雅事，她何必要在家中枯坐生闷气呢，于是竟冒着大风大雪出洞游玩散心。

　　朔风凛凛，那雪花似撒盐，似飞絮，纷纷扬扬满乾坤乱舞，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好似一个玉簇银妆的琉璃世界。

　　阿玉半云半雾里赏玩雪景，行至江南地界，忽见那厢有好大一片的梅林，近水处已有早梅凌寒斗雪，花吐胭脂，阿玉就落云踏雪，便闻得一股寒香拂鼻而来，沁人肺腑，她撷花簪鬓，细细赏玩了一回，又驾云向西，经过羊八井时，见下方弥漫着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恰好似刚开锅的蒸笼一般。

　　她猎奇心重，便又将云头一挫，下去探看，原来下方有一大塘温泉，又清又热的泉水如滚珠般咕咕噜噜往上冒。

　　阿玉心里欢喜，便脱去了身上的衣物，泡到热腾腾的温泉水中玩耍。

　　天上仍是剪玉飞绵一般，周遭千山万径尽是皑皑白雪，此时莫说是人，就连飞鸟也无个踪影，阿玉哪里知道那热气氤氲的温泉水中，早她之先已有人在。

　　是这一年的七月里，北冥无忌被翊圣真君率诸仙围歼，最后虽逃得了性命，但丢失了《琅嬛秘録》，身上还大大小小受了许多伤。

　　他在天山逍遥峰摩星洞中已将养了数月，这些天大雪下个不停，天寒地冻的，冰魄针的余毒又发作起来，阵阵阴寒直刺骨髓，北冥无忌身上不住打冷噤，甚是难受，便到这羊八井温泉来疗伤。

　　阿玉虽有个厉害的母亲，但她吃亏在年纪小，彼时尚未修得高深法术，北冥无忌虽然重伤未愈，但他修炼过部分《琅嬛秘録》，法力不容小觑。

　　两人在温泉水中斗法，百般颠倒，阿玉不敌，终于失身于北冥无忌。北冥无忌爱她，又将她掳至摩星洞中，奸霸为妻。

　　阿玉乃天之娇女，尊荣无对，却被一只禽兽妖怪戏弄玷污，心中愧恨欲死，但北冥无忌在她后背书上了一道符咒，她法力皆失，与凡人无异，北冥无忌看管甚严，阿玉既不能逃，又不能死，十月怀胎，诞下妖儿，便是北冥空。

　　阿玉视此子为孽根祸胎，满心嫌恶，北冥空却只道母亲是喜欢女孩子，因看到龙却尘长得活泼可爱，便想带她回天山家里去。

　　北冥空和龙却尘说道：“我母亲喜欢女儿，可我总不好变作女孩子呀，没奈何，只好给她找一个了。我看你就挺好，白胖可爱，你来做我的妹妹，我以后带着你玩。
　　我们天山上的月景可不逊南海的，我们现在到山顶上去，可以看见皎洁的大月亮在苍茫的云海里穿行，那种雄浑辽阔的美，你一定没见过。
　　我还可以给你吹笛子听，你独自一个人在这里游水，有什么好玩的！”

　　龙却尘心想北冥伯伯的家也在天山里，也不知道他家离北冥伯伯的家近不近。

　　北冥空的邀请极具诚意，龙却尘继承了她父亲的聪明，但天性中又有着她母亲的单纯善良，她不忍心拂别人的好意，苦思了个借口，顶着北冥空热切期待的眼神，掰着手指和他说：“我是龙，要在有水的地方，不能去山上。”

　　北冥空听她这么说，便道：“你担心这个！我们天山上没水？我们那有个明珠似的湖泊呢！湖水晶莹清澈，是山上的融雪汇集成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再驮你游水玩。我们山上还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我做雪橇明天带你去滑雪。”

　　龙却尘听他说去滑雪玩，很是动心，但她还是拒绝说：“那也不行。”

　　北冥空问她：“怎么又不行？”

　　龙却尘硬着头皮又编了个理由，说：“你说山上有雪，我怕冷。”

　　北冥空拍手一笑，欢乐道：“这有何难办！我告诉你，我们天山里有一只修炼多年的雪豹精，皮毛可厚实了，我知道他藏在哪，等我捉了他来剥下皮，给你缝小皮裘小皮帽，你穿上就不怕冷啦。”

　　北冥空说着说着，眼珠子发出来的光彩愈加奇亮，龙却尘心里就想那天山上的大月亮穿破云层，散发出来的光，是不是就像这一样？

　　这北冥空摩拳擦掌的，那等不及要去捉雪豹精的兴奋劲儿，把龙却尘也感染了，龙却尘心想捉雪豹精应该是很好玩的，可是要把他剥皮可太残忍啦。

　　龙却尘看着北冥空脸上柔软干净的笑容，心里奇怪他模样长得这般清秀，怎么骨子里那等犷悍呢？

　　北冥空也盯着她看，龙却尘不知道该再怎么拒绝他，只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打结了，她小声嘀咕说：“那也不行。”

　　这一下北冥空可不耐烦了，把脸一沉，说：“看你年纪不大，怎么像老太婆一样的啰里啰唆！为什么又不行？”

　　龙却尘把心肠一硬，也学他的凶样，说：“我是我爹娘的女儿，我得在我自己的家里，不能去别人家。”

　　龙却尘义正言辞说完，又不由心虚起来，她好像叫人家失望了，她小心翼翼又说了句：“那我要回我外婆家了。”就起身朝海走去。

　　走到海岸边上，龙却尘忍不住回头望北冥空一望，见北冥空目不转睛的还在看着她，龙却尘的心里一时又紧张害怕起来，忙忙向前一个大跨步，捻着避水诀，扑通跃入了浮光跃金的海。

　　龙却尘此时记挂着外祖母在等她吃晚饭，却不知那家破人亡的大祸已落到头上了，她推水径回龙宫，可可撞见了对头——一个女子此刻正杀气腾腾的踩在那刻着“南海水晶宫”的大石牌坊上。

　　这女子似道非道，似俗非俗，她头戴碧莲冠，身穿绛红缂丝折枝桃花纹对襟氅，下着白色云龙暗花裙，手提一把玉柄拂尘，这女子虽长了一副清秀容貌，脸上却一团盛火，那凶狠的气势恨不得要一口水吞了南海龙宫。

　　南海的鱼虾鳌蟹等水族将士抡长剑、扯硬弓，奔奔波波跳出宫门，在那大石牌坊下摆开了阵势，为首的鲌太尉手执一柄画杆方天戟，抬头喊话道：“你是何方来的精怪？也不长眼睛，南海龙宫是你撒野的地方？”

　　虞红萼一声冷笑，南海龙宫是什么了不起的所在？

　　她咬牙切齿说道：“我今日寻的就是南海龙宫的晦气。”说罢把手中的玉柄拂尘往那牌坊上一扫，石头雕的云纹柱头登时便碎作了好几块，咚咚砸在了地上。

　　虞红萼接着纵身一跃，如一朵红云冉冉降落。众将士不由齐唰唰往后退开，他们项上的头颅不过是皮肉包骨头，哪能硬得过石头，若也被那柄拂尘扫到，岂不把脑浆也打出来。

　　话说虞红萼手中的这玉柄拂尘可非同凡响，那拂尘丝乃是从王母瑶池宝莲的花梗中抽剥而出的藕丝，坚韧无比，又能随心变化，可长可短。

　　说时迟那时快，虞红萼把拂尘一甩，一丈开外卷住了鲌太尉的头，咔嚓一声就将他身首分离了，鱼头掉落在地，鲜血骨都都从鱼腔子中喷涌而出，虞红萼仿佛又看到龙渊临死前狂吐鲜血的那一幕。

　　今天是敖凌波分娩的日子，白云观伺机到星宿海发难，虞红萼趁龙渊与黑熊白鹿打斗之际，偷偷潜进落星坞，用拂尘绞死了敖凌波，他家里还有大儿子和刚出生的婴儿，孩子是他的骨肉血亲，若也打杀了，龙渊想是会怪罪她的。

　　虞红萼迟疑间，他的大儿子已运出三昧真火上来和她拼命，这孩子的火候还没练到家，哪是虞红萼的对手，但虞红萼不想伤他性命，权且先避开了。

　　龙却病向外痛声疾呼：“爹，我娘死了。”

　　龙渊杀退熊非熊和鹿蕉客，急转身回家。

　　虞红萼就听见熊非熊说：“这厮好厉害的剑法，他铅汞失调，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我还当他提不了剑，竟然无敌。”

　　鹿蕉客哈哈笑道：“师兄放心，眼下他后院着火，他那个爱妻死了，他身上的情酒之毒顷刻就发作，两害齐发必要他的命。
　　我们且稍安勿躁，守在外面只别叫人跑了，坐等着他吐血毙命就是，绝阴丹和易骨丹的丹方铁定藏在他家里，我们等会进去搜一搜就有了，他手里的那把剑也是好的，一齐拿回去孝敬师父……”

　　果然，虞红萼就见龙渊吐了好多血，抱着敖凌波，气绝死了，她恨毒了敖凌波，做梦都想杀了那贱人，可她万没想到竟会将龙渊也拖累致死，她也没想到龙渊竟对敖凌波用情如此之深。

　　虞红萼心中悔恨怨妒，无以加复，她因敖凌波是南海所产，遂迁怒于斯，气冲冲驾云奔驰而至，一心要在南海龙宫大开杀戒。

　　拂尘甩动，虞红萼又连毙了几个，这些个臭鱼臭虾的贱命又怎么抵得了他的命，如果当年他肯与自己去杭州，今日又怎会是这样的结局？

　　千错万错都是敖凌波的错，如今就是杀尽南海水族，也不能泄她终天之恨。

　　众水族将士见虞红萼取人首级如砍瓜切菜，实在难敌，都怕得丢盔弃甲往回跑。

　　虞红萼也不去追赶，她把手向外一招，结界外的海水就变化出一大群的水蝴蝶，振翅飞到了她的手前，她轻吹一口气，那千只万只的水蝴蝶登时就变成了千把万把锋利的短冰剑，她朝前一个弹指，冰剑便似暴雨流星射了出去。

　　对面的水族将士非死即伤，瞬间倒了一大片，有一两个还能动的，连滚带爬摸进龙宫，死死抵住了宫门。

　　龙却尘一开始捻着避水诀在大石牌坊外看热闹，她并不知道这虞红萼是何许人，更不晓得她为何来南海龙宫寻衅滋事，小孩子家因见南海水族将士众多，对方只孤身一个，心里也就不怎么在意这场纷争，她只想寻个空隙，穿过兵阵，进宫去找她外祖母，哪想到虞红萼眨眼间就打杀了一大片水族将士，那宫门又关闭了。

　　龙却尘见势不妙，这时欲往别处去躲，不料虞红萼眼尖早瞥见了她，拂尘一甩，卷住了龙却尘。

　　龙却尘刚目睹了虞红萼血雨腥风的屠戮，吓得毛骨悚然，双掌连忙运出火来，搓着拂尘丝，要把拂尘丝烧断，她道行太过浅薄，掌中幽微之火能中何用，不过虞红萼见她如此倒感意外，连忙把这孩子提了过来，将她眉目仔细一看，胸中便了然了——

　　虞红萼这些年偷偷到星宿海窥探过几次，龙渊这一双儿女的模样，虞红萼大概能认，加上《回禄真经》的皮毛功夫，这孩子的身份不问可知，毋怪在落星坞没见到她，原来是到她外祖家来了。

　　龙却尘挣脱不开，趁这恶女子发怔，一口咬上了她的手，虞红萼吃疼，扬手狠扇了龙却尘两巴掌，登时把龙却尘打得两腮紫胀起来，龙却尘满眼金星乱迸，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不由己，便晕倒了过去。

　　此时敖正披甲提剑，亲自带兵杀将出来，虞红萼已无意再滥杀泄愤，她一手拎起龙却尘，分开海水，如流星赶月飞天而去，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