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书》画倦写意

68、故京旧梦

　　他微微侧过身去，额间的墨绿玉坠熠程离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的塌旁正趴了一个黑脑袋。
　　她轻轻动了动，沙哑的张开嘴：“水……”
　　那个黑脑袋猛然一抬，露出一双关切的眼睛：“程离……你终于醒了……”
　　高庭煜已在床边守了她两日，三日前自与曹岐一战以后，她强行在破境之时使出剑意，直遭反噬后便陷入了昏迷。
　　程离接过高庭煜递过来的水：“多谢，你可还好？”
　　他微微蹙眉：“你是知道我的，躺了一天就约莫恢复好了。倒是你，破境的时候怎么敢如此冒进？万一伤到经脉了怎么办？”
　　程离摇摇头：“我无碍。鸿钧呢？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想必我们早就死了。应当……咳咳……多谢他了。”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断了曹岐臂膀，灭了那白衣邪祟，而那黄衣邪祟，却逃走了。
　　鸿钧正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埃，他方才去灶房里又加了一捆柴，烧的身上全是灰，此刻一锅上好的补汤还在锅里煨着。
　　他整理好衣袖，一抬头便看见程离已经坐了起来，红光一闪，下一瞬便移行到了程离的床边，他伸出手摸上程离的脉，道：
　　“主人，你强行在破境之时动气，遭到剑意反噬，幸好未曾伤到经脉。再休养几天，我为你加注灵气后，便可恢复。”
　　他转头又对高庭煜道：“补汤应当好了，烦请你端一碗过来。”
　　听见他叫自己主人，程离的脑袋乱得像浆糊，脑海里又跳出一个人：“那……曹岐呢？”
　　“曹岐本就断臂，再也无法御剑，他妻子已死，便自裁了。”
　　高庭煜去了伙房，他顺势蹲下来倚靠在床边，他抓住程离的掌心道：“主人，你已登上化境。”
　　程离轻轻蹙眉，心中五味杂陈。
　　化境，若是能遇至机缘，便可以荣登半圣，可多少修士达到化境便已经是末路了，修炼，便是一重更比一重难。
　　“多谢你。”
　　鸿钧轻轻摇头道：“不必，这本是我应当为主人做的。”
　　她心绪一时间十分混乱，忍不住还是道：“我本是无根修士，若哪一天，你不愿意了，离开我便可。”
　　鸿钧眉头一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怎么会离开你呢？”
　　程离悠悠叹一口气，只当鸿钧是执念太深。
　　鸿钧剑依靠在床边，化作了一柄剑，刀鞘漆黑，只有封口边缘处点缀了一颗铜钱大小的红色刚玉。
　　程离下床更衣，将鸿钧剑配在身边，她还未曾走出门口，便被高庭煜拦了回来：
　　“你的伤还没好，怎么敢随意下床呢？”
　　她道：“我没什么大碍，出来看看便可。徐旭方还在何处？此番下水太久，恐怕他的爹娘十足担忧。”
　　“徐旭方被那邪祟伤了小腿，休息几日约莫便好了。”
　　程离听闻后点点头，放眼望向整座庭院：“我们是在湘庄么？为何……所有的竹叶都已经泛黄了？”
　　不仅是泛黄，所有的湘竹摇摇摆摆，甚至还抽出了大片的花穗，米粒似的熙熙攘攘挨在一起，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香味。
　　民间有谚语称：竹子开花，马上搬家。竹子开花在风水中寓意不详，恐家宅生忧，竹子几十年甚至百年才开一次花，花开后便会大片枯死，这本是万物运转之道，有生有死。
　　孤竹君落寞地立在庭院前，他的眸子遥望着这一片又一片的竹林，眼神越发黯淡下去。
　　竹精小叮当和秋棠，皆死在那黄衣邪祟手下，如今湘庄几乎只剩下了他自己。
　　孤竹君的青衣融不进那一幕的枯黄之中，竹林犹如画家豪放的枯笔，带着淋漓至死的美感。
　　他负手转身向程离走来，颔首道：“程道长，身体可还安好？”
　　程离作揖：“多谢孤竹君费心，我已恢复了大半。只可惜了这一片竹……”
　　“没什么好可惜的，有生有死，有来有去。徐旭方一会儿便要来，你带着他上岸去吧。”
　　“那你呢？”
　　熠生辉：“我自然还是待在水下。五十年前的繁华我也已经看过了，如今，恐怕是老了，哪里也不想去了。”
　　“现在，没了那两个吵闹的小东西，却越发觉得不习惯了起来。想必你们的岸上，一定比这里热闹许多。”
　　程离斟酌道：“也许换个地方看看也不错。”
　　他仍旧摇头，轻轻打开了折扇，放眼望去整座湘庄，似乎只剩下他扇叶上的竹还留存一抹绿。
　　他瞧了瞧自己手中的扇叶，又看了看不远处一片片将要枯死的竹，抿嘴淡淡道：“比起人间的热闹，我更偏爱湘庄的寂寞。”
　　五十年来，不肯离开这里的人在这里渐渐消亡，湘庄一日更比一日寂寥，广袤的洛京，也避免不了成为死城。
　　纵然鸿钧剑布下隔水屏障，可只是延缓了洛京消亡的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总在看见，无止境的逝去。
　　孟春想，也许自己真该出去了。
　　可是他转念却又怎么也迈不开那一步，外面的世界一定更好么？
　　他不确定。
　　竹子最讨厌挪根，他心想，当一只恋家的精怪也没有什么不好。
　　整座洛京，因打斗而摧毁的不成样子，破碎的砖瓦碎屑下，一丛丛精怪挨在一起清扫残碎，缝补过往。
　　鸿钧在洛京待了几百年，由于性格孤僻，并没有交到几个好友，纵然听闻他要走，也只有一人前来送行，那便是梦笔春秋。
　　梦笔春秋罕见的擦了擦眼角：“大剑，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别人的身体啊！”
　　鸿钧额头上跃过一行黑线，最后还是慎重的点了点头。
　　他抬头仰望这一泓波光，是五十年前水淹洛京的时候他设下的，为的就是不让整座城市浸泡在水里，再好的刀剑也会因为流水而腐蚀。
　　万物都太脆弱。
　　鸿钧轻轻立在梦笔的身旁，眼前的少女一双眼憧憬地抬头望着那涌动的流光：“你真的要走么……我好舍不得。”
　　虽然，鸿钧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沉睡，她也讨厌打打杀杀。可二人同在深宫之中待了那么久，也算还有几分情谊。
　　鸿钧喉结一动，沉默了半晌，便徐徐开口道：“若是你愿意，也可以离开这里。”
　　她立刻反驳：“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啊？我过的很好，什么都不缺。我最爱的人已经死了……死了，便没有机会重活一次。”
　　她说得越多，便越是在意。
　　鸿钧纠正她：“兴许对方还可以轮回转世。”他暗自想到程离。
　　梦笔春秋摇摇头：“轮回后的人，当真还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他还记得，也一定会重新来寻找我的。”
　　高庭煜和程离的到来又为她添了几分信心。也许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也许转世重生的那个人，也终究会来到自己身边。
　　梦笔长舒一口气，笑叹道：“我才不出去呢！外面大好河山，我已经为自己画过了。”
　　她心中暗想，只要自己等待的时间足够久，那个人也一定会有回来的一天。
　　徐旭方醒来后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夜，秋棠为了救她已经被那黄衣邪祟摄去了所有灵气，化作了一棵枯树。
　　他哀求孤竹君自己将秋棠化作的枯树带走，他想着自己若是有机会，可以在岸上将她重新种活。
　　孟春答应了，因为知道岸上比这里灵力充足，就连日光，都靓丽那么几分。
　　无数枯黄的竹叶摇摆着，叶片旋舞之间好似换了一个季节。
　　孟春只是独身在水榭旁静坐，手指轻轻点着石几，不知道在想什么。
　　都说草木无情，但是他却陷入了一种迷茫而深沉的隐痛之中。
　　最后，孤竹君郑重的将秋棠的枯枝系上了一截红丝带交给徐旭方，他拍拍徐旭方的胳膊，道：“叫她不要忘了我。”
　　徐旭方擦干了眼角的泪，珍重的点了点头。
　　待程离一行人出来之时，暮色已经渐渐裹挟了整个天地，岸边的芦苇荡隐隐绰绰摇动着，从缝隙之间透出霞光万道。
　　有不知名的洁白水鸟掠过湖面，受一群从水中来的行人惊扰振翅而飞，扰乱一湖平静。
　　程离回头望，明明还未至秋日，那无边的芦苇荡有些却开出了一丛丛的白絮花来。
　　偶尔风一过，就若柔棉一般轻飘飘的摇荡起来，她在不远处瞧见了一个绿衣服的小姑娘正朝她挥手。
　　“道士姐姐——”柳阳萱正搬着板凳坐在屋檐下四处张望，她突得便看见了一行人从水中走上了岸。
　　为首的便是穿白衣的程离！
　　她飞快地朝他们跑来，撞了程离满怀。
　　柳阳萱不满的嘟囔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祸事呢！”
　　程离摸摸她的脑袋，浅浅一笑：“没事，如今不是上岸来了么？”
　　程离顿下步子，仔细凝望身后的无垠水域。
　　夕阳如一个火红的圆盘悬在空中，为整座镜湖镀上一层金光，水下的洛京又要在今夜陷入黯淡，从前它的繁丽与风华，都要留在史书与闲谈之中。
　　徐旭方回来的时候，刘婶还在家中烧火做饭，徐叔才刚砍完柴放下刀。
　　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团聚，热泪盈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婶道。
　　徐旭方擦干眼泪：“爹，娘，以后我再也不惹你们不高兴了…”
　　屋外的房檐之下传来几声嘁嘁喳喳的鸟鸣，程离抬头竟见有一窝白腹燕子在此筑巢。
　　她遥望着无尽水面荡漾的芦苇微微失神，片刻后才发现高庭煜已在她身侧坐下。
　　他手里不知从何处又撅来一把芦苇，编成了一个环儿。
　　高庭煜惆怅的开口：“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人生便如这芦苇草一般，跌跌撞撞，随风飘渺，不知道要落在何处。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又当飞入谁家呢？
　　“喏，送给你。”他终将手中的芦苇环放在了程离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