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刺水母》隔夜海

2、初级自动回复插件

　　“你小时候看什么书？”
　　尹颂研心猿意马，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起的干皮，尝到铁腥味才吸吮一下，放过自己。“可能，插画书吧…我不记得了。”趁其不备渡过眼神，看到夏岭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笔，眼睛半眯，像夏日餍足的一只猫。
　　空调半死不活的，学校的设备就这样。两人安静坐着，机器卖力制冷的声音分外清晰。可惜再卖力也敌不过硬件不行，研讨间还是热得像桑拿房。
　　一二一二数自己的呼吸，尹颂研热得快要昏过去。
　　“咱们走吧，太热了。”一滴汗砸在尹颂研摊开的手心，夏岭从桌上跳下来，一手拎起自己的包，一手抓着尹颂研的书包递过去。“回宿舍吗？”
　　走出教学楼跳下台阶，夏岭回身一把拽过还在发呆数台阶的尹颂研。
　　“怎么了？”尹颂研睁圆眼看他，好像刚被拉进某个虚拟空间似的。
　　拽着他的人停下来，尹颂研便由于惯性踉跄地钻到夏岭面前。
　　夏岭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你刚刚又在发呆了，”借着当下的姿势，他搂住尹颂研的脖子，继续往前走，“你总是发呆，之前在澡堂也是，别人都在跟陈大爷聊天，只有你坐在边上发愣。”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发现喜欢发呆的事情，尹颂研心里却升起一丝羞赧和另一种难以定义的情感。去看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他从辞海中翻找出这种情绪的名字：雀跃。
　　“嗯，不自觉就……”雀跃，他在因为夏岭的关注而雀跃。这个认知让尹颂研感到心脏跳动的速率在加快。
　　上课时间，路上学生三三两两，皆在树荫中不甚急迫地走着。但这一切，同学的笑闹、树叶的沙鸣、单车的铃声，都被屏蔽在尹颂研的心拍声之外。
　　“你看，你又在发呆了。”
　　夏岭捏捏他的脸颊，尹颂研在一秒钟内从遐想里抽离并做出“不能躲开”的反应。
　　“对不起…”他垂眸观察着夏岭的神色，后者眉毛微不可见地皱起，转瞬抬眼盯着尹颂研。
　　夏岭嬉笑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小尹同学，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
　　尹颂研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三个字甚至都未曾经过他的脑子就蹦了出来。
　　好在夏岭看起来也不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他继续搂着尹颂研的脖子慢慢走着，“无缘无故说‘对不起’不是好习惯诶。”
　　“嗯，”尹颂研低头看着夏岭的发旋，“我知道了，谢谢。”
　　矮他半个头的人仰起脑袋又瞪他，“也不要总是说谢谢！”
　　“对不…不是，我知道了。”尹颂研觉得这几分钟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经过他大脑检验的，全部都是顺着夏岭的话一句一句溜出来，他就像在炎热的砂石路上魂儿被烤干升华一样，晕晕乎乎被夏岭带着做出回答。
　　夏岭似乎很满意他的答复，揽着他的那只手拍拍尹颂研的背，“小尹同学，最起码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不要总是说这些。”
　　小尹同学乖巧地点头，往夏岭那边凑近一些，两人挤在窄窄的树荫里安静地走。
　　走到分岔路口，夏岭放开尹颂研。
　　夏岭看起来颇为遗憾：“拜拜，估计要下周活动的时候再见了。”他站在太阳底下挥手，脸颊晒得发红。尹颂研也挥挥手，口型说着“再见”。
　　天气太热了，蒸干他的喉咙，只会无声地说话。

　　四人寝只剩尹颂研一人，两个舍友回家住，另一个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在宿舍的空调比教学楼的健康，嗡嗡十分钟，整个房间都冷下来。
　　尹颂研坐在阳台门边走神。
　　额头紧贴着的是烤肉板一样的玻璃，肩膀正在空调出风口底下。他想起妈妈说吹空调会得肩周炎，把椅子转了个方向，换另一边肩膀承担冷气。
　　沉静下来后在只有空调冷冷的气味和淡淡的橙子香，橙子是早上剥开没来得及吃的，尹颂研伸长胳膊拿过来。海绵层已经干了，扎在嘴唇上像在跟一个嘴唇起皮的人接吻。尹颂研咬破变脆的薄膜，抿掉喷出的汁水。果香钻进鼻子，干脆的中果皮在口腔里软化。
　　一，二，三，四，五。
　　五下能嚼完三分之二瓣橙子并咽下去，干掉的丝络剌着嗓子，相当有存在感地进入食道。
　　夏岭的头发也有一点淡淡的橙子香，于是尹颂研打开购物软件搜索“橙子味洗发露”，五分钟后无脑下单一瓶销量最高的西柚香橙味洗发水。
　　他又开始发散地想，紫色的头发，如果是葡萄味的就更恰当了。不，那也太意料之中，太平庸乏味。
　　橙子很好。

　　大腿上倒扣的手机振动一下，打开看到夏岭发来一张图片。是一本蓝色壳子的童书，“桃太郎的故事”，尹颂研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六个字，快速看完词条介绍。
　　是个很适合给小朋友讲的故事。
　　他这样回复夏岭。
　　对面弹过一条语音：“是吧是吧，我奶奶总给我讲这个故事，我们下周也去给小朋友们讲这个吧？还可以排成小话剧，你觉得怎么样？”
　　尹颂研回他：好的。
　　随后开始想象小水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样子，大概会盘腿坐在地上，怀里圈着一个小不点。他忽然嫉妒那个幻想出来的儿童，嫉妒她或他能被温热的橙子香包裹。
　　“那下周我们一组啊。”
　　过一分钟，尹颂研回复：“好的。”
　　两条语音，两条“好的”，像对初代人工智能抱有幻想的的调试者和没安装智能系统的自动回复插件。尹颂研难免失落，怎么就说不出别的什么呢？不知另部手机跟前的夏岭是否也这么想他，舌灿莲花就不奢求，至少也回点能展露情绪的吧？他自顾自臆想夏岭的反应，越想越觉得挫败，希望时间倒退十分钟，先去网上搜搜“如何回复crush”再敲字发送。

　　如预想的一样，接下来的一周两人只在周五数分考试那天见了一面。夏岭踩着发卷铃声的点走进教室，又踩着收卷的提示铃走到讲台放下卷子。尹颂研坐在第一排，掰着走珠笔盖上的笔夹。啪嗒啪嗒，铁制笔夹被掰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啪嗒啪嗒，掰到第十下，桌子边蹲下一个人。
　　“你交卷了啊，走吗？”
　　于是尹颂研放开笔，低头瞥一眼夏岭，“嗯。”交完卷不走的行为很可疑，如果正大光明说他再等夏岭，更为可疑，所以初代自动回复插件选择只回答一个字。

　　夏岭敏捷地跑到教室门口，倚在门框上等尹颂研慢吞吞地从储物柜拿出手机又从墙壁的挂钩上摘下书包，最后踱到门边，僵硬地抬起胳膊。
　　尹颂研学着夏岭的样子，把手搭在他肩上，“好了。”
　　“哎，”夏岭蹭得离他更近，让自己保持类似在尹颂研怀里的姿态，“选择题最后一道选什么啊？A还是D？我第一遍算了A，第二次算了D。”
　　尹颂研想了一下，说：“我选了A，求的是切平面方程，所以……”讲起题他倒是不词穷，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清晰。楼梯间喧闹声能顶起房顶跑，他就搂紧夏岭的肩，紧贴着耳朵继续讲。走出教学楼时刚好讲完A和D两个答案分别怎么出来的，尹颂研在突然空旷亮晃的大理石地面上猛地发觉两人过近的距离。此时松开貌似有些欲盖弥彰，可是紧搂着夏岭的行为也不太正人君子。
　　夏岭恍然大悟道：“还好我没改答案！原来D是错在这儿啊。”他在臂弯里仰起头，双眼闪烁着长期逃课的人得知期末考试少扣了5分时应有的灿烂光芒。
　　看他眼睛和发丝在阳光里一起愉悦地发亮，尹颂研没再纠结该不该维持这样的姿势。

　　再提问的人还是夏岭：“你明天从学校出发吗？”
　　尹颂研点头，从学校到福利院只需要倒一次公交车，他猜想志愿团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从学校出发。
　　“好，那明天我们一起走。”夏岭抿起嘴笑了，“但愿我明天能在七点半之前起来吧。”
　　尹颂研早就想说了，到底熬了多少夜、熬到多晚，冷白的脸上才有那么重两个黑眼圈。出于礼貌，出于两人不过才认识一周的考虑，他选择闭嘴。

　　路上几乎只有夏岭在说话，讲尹颂研没去的志愿团聚餐。团长喝醉了玩斗地主，脸上贴了一堆三组组长买的纹身贴，第二天醒过来怎么搓都搓不掉，只能顶着一张相当前卫的脸回马院上课，被六十多岁返聘的老教授数落了一节课。讲前天晚上打游戏，发现队友是金融工程班今年新上任的班主任；讲早上难得去吃早饭，喝完一杯百分之八十都是水的基础食堂豆浆差点被那涮抹布水一样的味恶心得吐在卷子上。
　　夏岭说一路，尹颂研听一句“嗯”一声，偶尔没忍住笑出声，夏岭便受到鼓励一般说得更活灵活现。

　　又走到分岔口，夏岭从尹颂研胳膊底下钻出来。
　　“明天八点见咯！”
　　尹颂研点头，又是一个“嗯”，他都没数这是第几个。
　　鲜亮的身影消失进宿舍楼，尹颂研从树后面出来，看看树影，看看吸收掉那只漂亮水母的灰白色宿舍楼。
　　从兜里拿出蓝牙耳机塞上，每日推荐开始随机播放。
　　This one thing and I was so with it.
　　尹颂研听着耳机里颇为尖锐的女声，全然不觉自己嘴角笑出近半年来的最大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