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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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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双瞳剧颤,干涸的嘴角抽动半晌,最终还是垂下了头。
季岚轻挑眉梢,缓步行至廊下。
“岐一。”
他声音淡淡,岐一立即沉声应答。
勾月半隐,盈盈月光愈发疏淡,矗立孤地的荒屋像黑夜潜伏的巨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屋外孤鸿叫鸣之声应和着屋内沉闷凄号之声,听之无不悚然。
季岚立于檐下,手中把玩着如利箭般的金簪,对屋内诡异的闷号之声恍若未闻。
第一步棋已经铺好,他可不能拖人家的后腿。
长指一旋,簪子已经没入袖中。
屋内诡异的闷号之声越发凄厉,季岚施然转身,慵懒的目光落到被困在椅间的人影上。
瘦如枯树的男人四肢被死死地绑坐在椅子上,因其发髻倒吊绑在椅腿,使他的头颅被迫仰起,一根镂空的银质细管悬挂在他的前额处,期间有水滴不住地滴落而下,正坠落在他的眉心。
嘴巴被一块湿布系着,岐一还不停地往湿布上扑水。
“曾有一种酷刑名为水刑,是将数张尺素打湿,一张张蒙到人的脸上,直至人溺毙。”季岚斜靠着门贴心地为书生解释。
“你知水滴石穿这个典故吧,还有一种水刑便是用水击穿人的脑袋。”季岚轻笑了一声,“你今日享福了,两个都享受到了。”
季岚笑容玩味,贴心的解释配上岐一森森的笑意,书生双目暴突,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唔唔——!嗯——!!唔——!”
书生哭号的声音愈大,拼命摇晃着脑袋。
“要说了吗?”岐一一边扑水,一边面无表情的问道。
书生因为头被绑着,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
岐一停下手中动作,侧身请示季岚。
季岚挑眉,刚才这人嘴这么硬,此时不过挺了半刻钟,便承受不住了。
他又摸向袖中金簪,咂摸着宋宁嘉是从何处看来的此等古怪且不伤人的拷问之法。
军中拷问,可不会用如此温和手段。
“松开吧。”
岐一听令松开男人被绑住的头和嘴,四肢还被绑在椅上。
书生被松开之后整个人歪倒在椅边上,不受控制地往外吐水。
岐一上前将人推坐倒椅子上,“赶快说。”
书生胸膛还在抽搐,眼看着如虚弱的快死了一般,终是颤着声音开口。
“与我……传信……信……的是……孙争……”
“他是何人?”岐一继续问。
“长……长……”
“紫云教长老?”
书生虚弱点头,胸口一颤,又躬身呕吐。
“将军,接下来如何?”岐一疾步到季岚身侧,低声问道。
“备笔墨,看着他把信写下来。”他懒洋洋道。
岐一依言将尺素铺展到书生面前,这才解开了他的双手,见书生脸上布满了水渍,隐有溅到尺素之意,威胁道:“若你将水溅出,或是在信中做手脚……”
他虎目微眯,凑近了书生的脸,“到时候他跑得了,你可跑不了。”
书生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额上水意不知是方才银管中的水还是他冒出的汗。
他颤悠悠地提起笔,另一手捏住握笔的腕间,才控制住让手不过于太颤抖。
“就写事关重大,须得面议。”季岚忽地说道。
书生垂下头,“是……”
少顷之后,一封信便写成,书生将信递于岐一。
岐一接过信后,又从怀中拿出书生所写的前两封信对比,确认笔记、暗号无差后才将信呈给季岚。
“将军,笔记、暗号均一致。”
季岚略扫了一眼,笑道:“送去吧,说不定今晚就有新朋友来。”
书生听着男子的话瑟缩了下,将自己往椅子里蜷了蜷。
*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咚”
更夫提着灯烛敲锣,在空无一人的道上扬声喊着。
一个宅邸的偏僻的后门处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颇有些焦急地来回踱步。
窄小的后门被人从内里打开,一身材略宽的中年男子从中迈出,看着来人面露不悦。
“到底什么事需要今夜面谈?”
岐一见人出来,作焦急状,“长老,周公子他病了,他说有要事相商,今夜必须要见您一面。”
孙争眯眼打量了一下岐一,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信件和暗号无误,他早在看见这张陌生的面孔时就转身走了。
“你有些面生。”
岐一急道:“周公子派我来也是情非得已,正是因为上一个来送信的人失踪了,公子看我长得壮实,才叫我来送信和接长老。”
“什么?”孙争卸下防备之色,走进两步,拧眉问道:“什么信?这几日未曾有人来给我送信。”
“公子说两日前便传过信,人不见了以后,公子才派我来寻您。”
“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日便不见了。”
“怎的今日才说,快,前方带路!”孙争扯着岐一往前走,“与我细说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小的也不清楚,公子只告诉我这一句话。”
“没用!”孙争挥开岐一,斥道:“只管带路就好。”
岐一带着孙争一路出了城,未往城西的破庙中去,反而往无人居住的荒舍中去。
“这是去哪儿?”
岐一闷头在前面带路,听到问话才回道:“公子说此事不宜张扬,要与您私下会见。”
孙争又跟着岐一走了一段路,见周围之景越来越陌生,心下警铃大作,断然道:“你告诉他,有事明天再来王府寻我。”说完便转身疾走。
瞬息之间,方才还在他身前带路的身影突地到他眼前。
他一改方才伏小做低的样子,高大的身材如一座山般挡在孙争身前,极具压迫感。
他声音冷硬,“既然来了,还是见见再走吧。”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到底是谁?”
孙争瞬间做出反应,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挪着肥胖的身子警惕后退。
岐一不与他废话,大步上前直接揪住了他的衣领,拖着人往前方的荒屋中去。
“赶紧放开我!你到底是谁?!你要钱?我给你钱,你放了我!”
孙争扭着肥胖的身体极力挣扎,一直试图从男人的大掌中挣脱,扭得满头大汗,非但没能辨开分毫,反而领口又被收紧,瞬间他的脸被涨成猪肝色。
腐朽的木门被推开,其发出的‘吱呀’声好像催命符,孙争喘着粗气继续挣扎,利诱不成又威胁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紫云教的长老,若是你伤了我,我教众教徒是不会放过你的!”
领口处的力道忽地消失,他随着力倒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来不及喘口气,他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岐一骂道:“竖子!竖子!你胆敢——!”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暴怒顷刻间就变成了恐惧。
“你……你……”
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的话被吞回肚子里,只因看到屋内歪坐在椅子上生死不明的书生,书生旁边还立着另一个高大黑影,他霎时间戾气全消。
“孙长老,幸会。”
随着黑影微动,散漫慵懒的声音幽幽传来,配着无边夜色,一股冷意瞬息席卷孙争全身,让他动弹不得。
从他被这个高大的陌生男子拖着来到此处时,他便猜测他们在青州的所作所为恐怕是都已经被对方摸清楚了。
前一阵总教处传来消息叫他们暂时隐匿,不得生事,他就一直藏在王府当中。
此前他行事是一直是派人去做,从未自己出面,整个青州见过他真面目的只有与他一同从总教来到青州,负责统领青州流民教众的周锋元。
若不是周锋元来信,他是绝不会出面,他万万没想到周锋元竟栽了,直接把他带到了陷阱里,现在当务之急还是保命要紧。
孙争强按心中恐慌,强自镇定道:“你们是何人?你们想要什么?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都满足你们。”
一声轻笑顺着细风落入他耳中,他打了个冷战。
“长老是聪明人。”
孙争看着人影一步步踱到檐下,稀薄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昳丽俊美的人不似人间凡俗,懒洋洋的腔调拖得人心里发慌。
“我只需要一份名录。”
孙争颓然委顿于地,圆脸顿时青灰一片,他的心如坠了铅块般沉入无底深渊。
完了!
此人什么都知道了!
原本他打算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教中事务糊弄过去,却没想到此人却直击要害,若是他真的把他们想要的东西给了,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季岚挑眉看着孙争面上不停变幻的神色,似笑非笑。
“若你把我想要的东西交出来,浩渺天地,我保你不会落入你背后之人手中,若你不说……”
他微微一笑,“你的同僚,方才嘴也挺严。”
同僚说的自然是瘦弱书生,周锋元。
孙争目光呆滞,缓缓落到椅内的人影上,良久才干涩道:“他还……活着吗?”
“自然活着。”
闲适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不知男子话中真假,只感觉被无形的大掌握住了咽喉。
若是今夜他不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还不知他会受到何种折磨,若能挺过折磨,他对他们来说也成了无用之人,最终也是灭口。
若是东西交出去侥幸活下来了,又免不了被教中灭口……
不管怎么选,都是个死。
要不,就赌一把……
季岚嘴角勾着笑,恣意散漫地倚门赏月,毫无半点催促之意。
正是这胸有成竹的样子,一点点击溃孙争的防线。
月色更淡,身着玄衣的人似是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夜风卷挟着枝头枯叶落下,正落在孙争身侧,细微的动静吓得他一激灵。
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浸透他的衣衫。
“今夜我就要离开。”
他木然委地,认命地说道。
与其强挺,不如赌一把。
季岚轻掀眼皮,桃花眼中不见丝毫起伏,轻声吩咐。
“备墨。”
岐一听令行事,将人拖到檐下,让他趴跪在地上书写。
“两个要求,一不要受蔽之人,二不要被迫之人。”
季岚负手而立,似是随意说道。
“……是。”
孙争颤巍巍地提起笔,抿唇又犹豫了片刻,才沉笔写了起来。
他口中的名录,便是青州内与紫云教有牵扯的人,涉及青州权贵、商贾,还有百姓中安插的负责蛊惑百姓的人。
若想彻底拔除青州内的紫云教,这份名单必不可少。
此刻不必问,他也知道了他们是什么人。
不过一刻钟,两张尺素上洋洋洒洒写满了名字。
“这便是我所知的全部了。”
孙争垂着头,颓然道。
岐一将尺素呈给季岚,附耳低声道:“可要属下现在就将名录传于殿下?”
季岚接过尺素看了起来,唇边溢出一声嗤笑。
“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能干。”
似嘲笑似讽刺的话落下,孙争将头垂的更低了些。
“既然名录写完了——”季岚收起尺素,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淡淡道:“那便讲一下你们的下一步计划。”
孙争闭眸深吸了一口气,心下道,反正名录也写了,也不差这一件了。
“我接到命令,要我这几日暂且按兵不动,让王家先放银,待王家放银成风,民怨沸腾时趁机收揽教众,最后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放出王家做事是受青州府衙指使的消息。到那时不用教会出手,百姓便能推翻府衙,可没想到……”
“没想到上面根本就没派来新任知府。”
岐一插话道:“你们利用青州凋敝,让王家借银给百姓,再诓骗他们签下为奴字据,若是事情按你们预料的发展,就能顺理成章的壮大教会和挑起百姓的反叛之心。”
他略顿了一下接着道:“若是不按你们预料的发展,也能将大部分百姓收为王家之奴,到时候还不得听命行事?”
这是拿普通百姓当成搅乱青州的牺牲品。
“畜生!”
岐一气不过,一脚踢在了孙争的心窝处。
孙争顿时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呜声。
季岚浑若未觉,连看都没看地上打滚的人一眼,只说道:“你在这里看着他们。”
孙争见季岚抬腿要走,不顾身体疼痛,急忙爬上前,还没够到玄色衣角,就被岐一挡住了。
他急道:“你说今晚会让我走的!”
男人缓缓转头,昳丽的眉眼不含笑时有着如万年寒冰的冷意,淡淡的一眼彷若利刃穿心。
只消一眼,孙争便快速地缩了缩脖子,嗫嚅道:“事成之后放我离去就行……”
岐一看着地上的人冷哼一声,转身问道:“将军可是回府衙?”
季岚不知想到什么,勾唇一笑。
“自然,有人还在等消息。”
下一瞬,原地只剩岐一一人。
*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屋内只余一微光,宋宁嘉只身着单衣,坐在床边阖目养神。
竹语抱剑坐在窗边的塌上,屋外忽传异响,她疾声问道:“谁?”
“难道大夫没在等名录吗?”
屋外传来轻佻的一句话。
宋宁嘉指尖一动,轻抬眼帘,低声道:“竹语,开门。”
竹语应声称是,快步上前将门打开。
宋宁嘉身姿未动,只是隔着屏风看那修长的玄衣身影缓步走到桌前坐下,行云流水地举起茶壶倒茶。
“我深夜来为宋大夫送名录,大夫不出来见一面吗。”
季岚举着茶盏,桃花眼淡淡向屏风后瞥去。
“夜深寒露,下官受不得夜风,望世子见谅。”
季岚看着盏中泛着涟漪的茶水,唇边溢出一声轻笑。
“既如此,那我也不多做打扰了。”
他从怀中拿出两张尺素置于桌面,“这是名录,共有六十余人,能从明面上动的人都已做了标记,接下来就看宋大夫的了。”
看着屏风后的朦胧身影颔首致意,他放下茶盏,起身朝门边走去。
“多谢世子,世子慢走。”
季岚听到声音只是略做停顿,而后大步离去。
“小姐,接下来如何?”
竹语跨过屏风,将尺素递到宋宁嘉手中。
蕴着秋水的眼眸淡淡在尺素上的名字上扫过,披散的青丝垂落,宋宁嘉抚开发丝,吩咐道。
“把世子做标记的名字誊抄一遍,给绣娘送去,明日你留在她身边,最迟明日未时末把消息传回来。”
竹语接过尺素,走到外间誊抄起来,片刻后再度起身。
她将季岚送来的名录又交到宋宁嘉手中,“小姐,我去去就回,您早些休息。”
“好。”
竹语走后,宋宁嘉起身走到窗边,窗牖半开,只容人窥见被浮云遮挡的勾月小小一角。
拨云见月,月下是何,明日终是能有个结果了。
秋风微冷,她掩唇微咳,抬手将窗扉合上。
*
天空瓦蓝,午后的日光顺着窗框流泻进屋中,宋宁嘉仰面坐在窗前,暖光洒落在她的面上,泛着银金色的光。
庭院古树影动,竹语从外匆匆而来,穿堂而过,带起一阵风。
宋宁嘉一直看着竹语从庭院疾步到屋内,莞尔一笑。
“小姐,虽名录中人未能全部囊括,但,成了!”竹语面上带着丝愉悦。
宋宁嘉施然起身,波澜不惊道:“随我去给殿下报信吧。”
“是。”
二人来到后院书房,顾凌悟正站在檐下,似是正在等人。
隔着小院,她蹲身朝顾凌悟行礼,“殿下,事成。”
顾凌悟默然一笑,对身侧禁军吩咐道:“叫高将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