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Ryllsa

39、东风夜放花千树（一）

　　杨潮青想过他在世几十年，活出的都是个什么样的人生，或清醒、或迷茫，或悲喜交加、或孤独寂寞，或感恩、或悔恨，亦或是愤世嫉俗、悲天悯人。
　　“人”不能像机器一样，永远一丝不苟、精打细算，做出趋向于完全正确的答案，它也许是个矛盾体，在解答人生的考卷上总选择迂回曲折的答案，有人会说，迂回是为了避免磕碰和急于求成，曲折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笔尖摩擦。
　　可惜笔墨是豁口，是刀痕；有人会殚精竭虑、孤注一掷只为写出一字，有人深谋远虑过后才写下一划，还有的人，以血为书，以命作赌只为一句神来之笔，好让世人歌颂，忏悔。
　　他这样想，又想到宏阔的天空——乌云、朝夕与彩霞，想到波涛万顷的海洋——雷暴、巨浪与潮汐，想到浩瀚的银河——天体、日月与繁星。
　　——然后为此恐惧。
　　“咳、咳——”
　　杨潮青双眼涣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身体浸没在水中，一部分被陈松清背在背上，正缓慢地朝岸上游去，他清楚地感知到摇晃的海浪正将他们托起，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显得格外沉重。
　　“你醒了？”陈松清将头探出海面问。
　　杨潮青刚想说什么，就感觉腹部积压的水一下涌上了口腔，使他一下将水吐了出来，接着又猛咳了几声，“咳、咳咳……嗯，”他抹了抹下半张脸，“这是，在咳、咳咳，哪里，柯辛穆，柯辛穆呢？！”
　　说完他干呕似的又大幅度动了几下。
　　“他已经……我接住你以后，就莫名其妙，被卷进了一个漩涡，然后就，到了这里。”陈松清有一下没一下地说，借着海浪的推力。
　　“柯辛穆…哈…哈哈……他怎么这样，”杨潮青闭上眼哽咽道，却很快调整好情绪，“……快到岸了……谢谢你。”他忽然颤声说话，并且与他一同扶持着游去。
　　他手上的海舟已经消失不见，也根本无法召唤它出来替代他们之后的行程，而在他清醒之前，都是陈松清在一点一点挽救他的性命。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厌恶水，像想拖拽他们下沉的怪物一样，粘腻地令人烦躁。
　　不远处，极速飞跃而来的动力艇成了他们降落海洋，危难缠身之际，所遇见的第一个惊喜。
　　“你们还是第一个游这么远的游客……”动力艇围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才停稳，驾驶员惊叹一声，“不过你们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需要帮忙吗兄弟，免费的！”
　　杨潮青看到救星似的朝他伸手：“不好意思，我们可能快晕了，麻烦你，请你帮个忙，谢谢！”
　　“莫事莫事，帮个小忙而已啦！”
　　待二人费力爬上动力艇时，都如释重负，驾驶员在启动前还特意叮嘱了一句：“抓稳了！俺的技术特牛的，保准你一次忘不了，下次还找俺！”
　　杨潮青笑了笑，问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还用这号动力艇啊？”
　　“没记错的话，刚跨年不久，现在是3035年，你怎么比俺还糊涂？这玩意好玩就给淘回来了，不仅自己爽，别人也爽，多好的东西？”驾驶员迎着海风笑得龇牙咧嘴，岁月将他的脸雕刻成中年模样，却还是热情洋溢，让人莫名想到天边的火烧云。
　　杨潮青一时间被他的话说愣了，又赶忙再确认了一遍，得到的还是相同的回答。
　　3035年——他居然回到了曾经灾难才露尖尖角的时候，惊愕之余他又有些窃喜，他似乎可以在这样一个时间段再次看到母亲，然后弥补对杨琳来说，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陈松清在他身后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平复情绪，并没有说话，后者也知道他在安抚自己，就再没表现出其他怪异的行为，冷静下来后反而让他想起了柯辛穆的死亡——被光线覆盖，走的悄无声息，又格外悲怆，像个无名英雄似的，不知道应该从哪处开始嘲笑。
　　他抬手抹去眼角闪过的一丝泪花，然后跟着动力艇的节奏感受心跳，一边望着港湾的大桥，一边望着岸边城市背后的山，毕竟在这个时候，他确实还有属于人类的心，而不是那个知道真相后不伦不类的自己。
　　——
　　抵达岸上后，杨潮青和陈松清帮驾驶员把动力艇也推上了岸，并且郑重道了谢。
　　“唉？这就走了？”驾驶员回到蓝篷下，顺手打算捎两瓶水给两人，却见他们打算继续往上走，似是要离开的前奏，“喏，给你们洗洗，盐味的肯定不舒服。”
　　“不必了，大哥，”杨潮青摆摆手，指向高处灯塔底，“那儿也有池，谢谢了！”
　　驾驶员自顾自笑了，特别听劝，收回水拧开盖自个儿喝去，没再搭理他们。
　　细软的沙子漏进鞋底格外磨脚，他们身上还湿答答的，平白负重几公斤，海风吹过说不冷是假的，只是他现在还暂时无法立刻找到热源。
　　“现在不清楚的情况是，我们穿越之前的我们还存不存在，会不会扰乱时空秩序。”杨潮青用清水从头到脚都重新淋了一遍，直到舔唇没有盐味浑身也没有不舒服才停下。
　　“暂时先不要出现在公众视线里了，我在这里有住所，以前有混过一些海产，先住下，再速战速决。”陈松清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杨潮青眉眼弯成月牙，不知在乐观什么：“行，这么办挺好的。”
　　住所位于城市边缘的小型别墅区，只从海边穿过一条被绿茵遮盖的道路就到了，人少，环境优美，并且远离城市喧嚣，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一直没问，这是哪里？”
　　陈松清没怎么听清，只茫然答道：“应该是地图上广东这地方吧。”
　　他从房间先整理出了两套合身的衣服，然后递给正在洗浴间淋浴的杨潮青一件浴袍，后者接过后很快又打开了门：“可以了，可以换人。”
　　换浴袍出来后的杨潮青去门外透了透气，回到原来身体的状态让他发现氧气其实很清新，鼻腔也至少比不呼吸时舒服许多。
　　“砰——”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时不禁让他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久违的惊恐感，从门外传来。
　　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杨潮青相信自己一定花光了他毕生所有命中注定的运气，才对上了那双虽充斥厌恶、疏离，却又自带忧郁的眼睛。
　　那人原是低头护火，见到来人没动静才不耐烦地抬头，有些烦躁：“……你是谁？陈煜呢？”
　　“你是……普路托？”杨潮青稍微愣了愣。
　　普路托一蹙眉，侧身绕开他：“今天没带人，你倒是带了，还是个认识我的，任务进度怎么样？”
　　陈松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你不应该这时候过来。”
　　而后杨潮青听到推门的声音，他自己也缓过来了，走过陈松清身边时还说了自己的计划，示意他听清楚了，还答应配合，这才进了屋：“你是陈煜的朋友？”
　　普路托坐姿是从小练出来的，即使散漫也端正无比，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后，似乎是确认了没有任何威胁性，才悠悠开口：“错了，是他老板。”
　　“巧了，我也是。”
　　“……所以呢？”
　　杨潮青不露声色地示意陈松清也坐下，饶有兴趣地开口：“既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请问一下先生，你知不知道三十二代图灵？”
　　杨潮青知道他自己问出这问题意味着什么，无非是接受命运的安排，找出真相，然后消除隐患，他早在知道自己以后的任务时，他就做好了被牵着鼻子走的准备，无论是谁逼迫他这样做都无所谓，他只想尽快走完，然后给每一个他对不起的人，都找到一份归宿。
　　普路托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暗忖好的台词一下卡住：“你说什么？”
　　杨潮青没有佩戴无线网络系统，所以没有办法立刻做出场景模拟给他看，就直视他的双眼，像透过那双眼看另一个人似的，以作提醒：“我知道图灵在跟着你，没有它的帮助，你逃不过执法部门的检查。”
　　“……你想怎么做？”
　　“不做什么，只是想请你替我传达一句话，”杨潮青笑了下，“它会找到我的。”
　　普路托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半分好感，一是自己的危机意识忽然警铃大响，二是自身仿佛被看穿一切，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作祟，让他对杨潮青无来由产生一种厌恶：“什么话？”
　　“冰之城计划的基点很快就会被毁坏，现构世界也将不复存在。”杨潮青笑说。
　　普路托移开屏幕，蹙眉照做，道：“行了，我说了。”
　　他这会儿倒是年轻的，心性也像小孩，根本无法将他与海底大盗首领联系起来，若是图灵在这时候就开始帮助他，一切就都有迹可循了。
　　“谢谢，你们商议你们的，我出去走走。”杨潮青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并接过陈松清方才连接好的无线网络系统，就这样走了。
　　“你怎么认识的？他也是你老板？”普路托问。
　　“一个好友，一个……永远正确的好友。”
　　“你转性了？什么语气，他应该不是国际盟会那边的人吧？”
　　陈松清听出来了他语气中的挑逗意味，于是瞪了他一眼：“他不是，他姐姐是，但他不会插手你的勾当。”
　　“行，任务进度呢？”
　　“在坎苏手里，你亲自去问她。”
　　普路托停顿了会，语气恢复平常：“她才不会理我，她只会专注搞事业。”
　　“你不做错事，她会很喜欢你。”
　　普路托：“……”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普路托收到一封解密通信的提示，他才起身道：“也是，不做坏事我可以考虑考虑，走了。”
　　陈松清没去送他，在他离开后不久，杨潮青也进了屋，并忧心忡忡地把屏幕滑动到他面前：“我登录了原来的账号信息，她发现我消失了，并且很快就会查到这儿的地址……也就是说，我们真的来到了十一年前，还替代了原本时空的我们。”
　　“你在‘虚空’说回到十年前，是为了什么？”
　　“挽救地球被病毒吞噬的命运，消灭病毒，”杨潮青坦白，“很难想吗，我居然会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话。”
　　“还好，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陈松清看起来无比郑重，好似要宣告什么，炽热的双眼对上杨潮青的蓝色眼眸，犹如冰与火的交织，“当主角，就要风光无限，斩钉截铁，要大义凛然，并且在功成身退之时，刀剑入鞘，潇洒的隐退江湖。”
　　杨潮青先是愣了愣，觉得他在打趣，而后又见他以一种生死相随的态度承诺：“你去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不是假的。”
　　“……谢谢，”杨潮青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回应这样的话语，只觉得面前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可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陈松清移开视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