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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樵楼更鼓响 ...

  •   韩镜严一贯看不上这个年少公主,对她说的话只当玩笑。

      但有些话说出来定然是会引出疑心的。
      这点叶十方明白,韩镜严也明白。

      眼前方才还在唱大戏的吏部尚书神色微凛,真有几分威严在。

      叶十方对他留出个笑,他脸色急转,这次倒也不再开戏门。
      他问道:“殿下亲临,定有要事相嘱。微臣愚笨,不能及殿下所思,万请明示。”

      叶十方呷了口清茶,还是那般轻轻的语调:“韩尚书哪里愚笨。您可是被圣人钦点御经筵上进讲的人。您要是愚笨,那我们真蠢的这些可还有什么活头?”

      从御经筵开始韩镜严就已然怔愣,听了后话已出一身薄汗。
      今日的冬风轻飘飘的,偏吹到他身上有股剐人的疼。

      须臾后他开口道:“微臣身子……”

      叶十方笑着截下他的话头:“我看韩尚书身子无甚要紧的病症。心病需心药,”她顿了顿,继而讲道:“丹陛之上的圣人天子,如何不算世上最大的心药?”

      她兀自站起,还是那张清淡的笑脸:“我昨日先去了武府衙门,那地方不怎么好,槽子街上没几个好闻的地方,人住进去确实不算舒服。韩尚书这几日病中,别去那槽子街上再染了恶气才好。”

      这是不太高明的暗讽。韩镜严听得出这是警告,但很多时候即便是听得出,也要装出并不明晰的样子。
      他向叶十方道谢:“多谢殿下提点。”

      叶十方只轻轻拍了拍韩镜严发冷的手背,“既然如此,御经筵上我便静听先生进讲了。”

      语气泛泛的最后通牒,反倒叫人脊背发凉。韩镜严干笑着应下,神色并不明朗。

      叶十方给他缓口气的机会,抬眼看向庭外。
      韩府和方宅厅外都种了庭竹。槛竹同清,可主人并不能同清而语。厅外的韩濯没走,恭敬守在门口,像那日在方宅被方无端为难的谢珩。

      她渐收了目光不再看他,韩濯却在最后一瞬抬头撞上她的目光。

      叶十方恍惚觉得他有些恨,对她也对韩镜严。

      韩镜严还是那个模样,有一口没一口的呷着茶水。

      叶十方没心思看他,她问道:“阿姐在哪?”

      本来她是想喊夫人,但冠上韩镜严的姓氏实在教人恶心。只喊蔡筠又觉得生分,叶十方重新喊了那个玄吉已经许久不提的称谓。
      韩镜严一时无法反应,方刻后才明白她在问蔡筠。

      “夫人久病卧床,殿下也知道的。”

      叶十方知道,在玄吉的世界里蔡筠一早就以棋子身份被抛弃。韩镜严对此明了,眼下这句话不过是在提醒她,这事早已翻过去,不必再论。

      她却不管,只“啊”了一声,复又道:“既然来看过你了,那阿姐自然也要去看上一眼。”

      韩镜严此刻终于彻底敛了那点弱气,他低声喝问:“殿下何意?”

      叶十方不解释,只反问道:“那韩尚书是何意?”

      韩镜严那张藏了千百张戏妆的脸上,眼下倒是能看出情绪了。
      他在愤怒。

      “先帝答应过微臣……”

      叶十方笑着打断:“可是现在早就换了门脸了。韩尚书还曾答应过先帝,说‘此生愿为生民立命,禀清挺之标,除朝堂奸邪,昭天下忠良,申世间正气’,多正气的话,”她还是反问:“这些,韩尚书做到了吗?”

      韩镜严被她这些话钉死在原地,他纵有千般辩解,在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前代公主面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桩桩件件都没做到。

      实际上韩镜严说出这些时并非做假,初取功名他也有一腔抱负,也曾是热血儿郎。叶十方那句反问,是他向自己问不出口的话。

      很多纵容都是交换而来的权力让渡。承诺的东西做不到,那承诺的交换便也不作数。
      韩镜严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正了正神色,抬声喊了韩濯进来。

      他对韩濯道:“带殿下去见你母亲。”

      语气像是在提起不相熟的人。
      韩濯应是时头埋得很深,叶十方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还是在前面引路,一声不响。

      韩府廊桥两侧多植灌木,枯枝败叶上窝着将化不化的雪。韩濯走的略略有些快了,飞扬的衣摆勾上了低矮枯枝。

      雪落了廊桥一片。

      他转身缓慢地整理衣摆,叶十方却瞧见他腿上那清晰可见的泥印。

      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整理好衣摆抬头时问她,“那时求殿下救我母亲,为什么最后连答复都不肯再给?”

      这话彻底触及了叶十方的记忆盲区。
      在她不多的印象里,韩濯只是以一个名字出现,甚至到今天她才匹配上他这张脸。

      他去求玄吉这事,叶十方从头到尾不知道半分。

      但玄吉为什么不给答复,她也能明白。
      一个被放弃的棋子,一个被放弃的棋子的儿子,见了也没什么大用。更重要的是,玄吉也是人,也会痛苦。既然无法施救,又何必再见他。

      她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替玄吉说些什么。
      玄吉不觉得这是错事,但她觉得这不该做。

      片刻后她终于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开了口,“方命之疚,惭愧。”

      韩濯像是跟在前院换了个人,那一身柔气偏在她这里无用,他并未应她的歉,轻声道:“殿下尊贵,母亲身体不适,不便行礼,还望殿下/体恤。”

      “明白。”叶十方想起韩濯于前院引路时说的那些,轻声问道:“你见过武府衙门新任的任官吗?”

      韩濯没有回答。

      越走越到背阳处,阴色逐渐洇透了廊桥。仆役也越来越少,逐渐匿迹。

      很静,很冷的地方。

      往日策马扬鞭的沙场女将,眼下竟在这里捱过日子。

      韩濯带叶十方跨过一道院门,院里只有个眼睛浑黄的婆子在打水捶洗衣裳。她先是抬眼,又仔细辨了一通,终于在最后时刻察觉处叶十方是谁。

      浑黄眼里泪夺眶而出。

      她跑一步摔三步。叶十方想去扶,被身后的谢珩和眼前的韩濯抢了先。

      那婆子不在叶十方的记忆里。

      但眼下她跪伏在叶十方脚边,任谁拉都不肯起来。
      她紧扯着叶十方的衣摆,哭号着喊:“殿下,殿下,您救救小姐吧,她救过您……”

      声泪俱下间,叶十方心有钝痛。
      她蹲下身低头和婆子平视,轻声做出承诺:“很快我就会接阿姐回家。”

      没有谁该受这份罪。也没人该做那根算筹。
      韩濯听她说话,眸色轻闪。他不知道这承诺有几分可信,但能听见就还有些希望。

      婆子还是哭,但紧闭的门里一声疲惫的询问顺风而来。

      “柳妈妈,谁来了?”

      柳妈妈还没说话,韩濯便轻敲了门,答道:“回母亲话,是儿子。还有玄吉殿下。”

      门里传出疯笑。
      她好像是真疯了,说尽了僭越之言:“无量她早死透啦!你们骗不了我!她早就死在叶绛手里了!”

      疲惫的疯笑断断续续,揪得叶十方心里难过。

      她有的关于玄吉幼时的记忆不多,蔡筠一个人独占半壁。

      蔡筠出身将门,一身兵戎将气,十六岁时也上过沙场,立过军功。那时玄吉的母亲还是太子妃。对蔡筠颇为欣赏,常与她共同出入宫中。
      日子久长,她便成了都城高门贵女中独一档的存在。

      那时的韩镜严还是少年儿郎,上书弹劾权珰①,宣庄皇的父亲,大俞武孝皇帝,为大局所量,先将其贬黜。*
      自那时起他便常与些迁客骚人相伴,做些不入世的文章。

      蔡筠一生跟文人墨客无甚关系,却被他随口一句“断戟飞骑,可破浑天。”所引。

      韩镜严娶她远没有被迫,但少年贬黜总想不择手段向上,蔡筠成了他脚下的梯。

      韩濯出生时蔡筠十七岁。
      玄吉出生时蔡筠十九岁。

      玄吉幼时宣庄皇初初登极,蔡筠常入宫中久坐,陪伴段干浣青身边。
      那时玄吉的玩伴很少,一个方无端,一个蔡筠。

      幼童分不出年龄,也不讲什么礼仪规矩。只喊她“阿姐”。
      原本是个不能当场喊的称谓,却在秋狝时因蔡筠舍命虎口救下玄吉,而被宣庄皇默认。

      关于她的一切玄吉都记得,叶十方也记得。

      叶十方也走上前,她没有开门。
      门缝里透出一股浓重的檀香味。

      她轻声道:“阿姐,是我。我是无量。”

      门里断断续续地疯笑停了。

      叶十方重复道:“阿姐,我是无量。”

      一阵跌撞声音之后,门终于大开,遭困的檀香涌出屋内,熏得叶十方微微眯起了眼。
      门内女人打扮的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利索干练,没有半分累赘。

      蔡筠仔细瞧着她。
      最终凑近叶十方的鼻尖,直视着她的眼睛。

      半晌后她下槌定音——
      ——“你是假的。你不是无量。”

      叶十方愣在原地。
      自她醒后,对她的探究只多不少,但没人直截了当地询问。即便是方无端那等疯货,也只是虚虚试探而过。

      唯独在这个时代她记得最清楚的阿姐,不认她的身份。

      决绝合上的门顶在叶十方的眼前。

      婆子着急敲着门,“小姐,小姐你再看看,这就是殿下……”

      里头的蔡筠答道:“你们错认了,我不会错认的。”

      她声音悠悠,顺着门缝和檀香味一起传来。
      她说着颠三倒四,让人听不懂但又逾越皇权的话:“无量不会来救我。因为不会来救我,所以无量才是无量。无量是要做皇帝的人,她不救我,才是为庙堂计。”

      叶十方默了半晌后声音竟有些颤抖:“她不会救你,但我会救你。”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权珰:有权势的宦官。
    *剧情详解:武孝皇帝时期宦官权势滔天,为完全拔除宦官根基,武孝皇帝先纵后收,韩镜严此时参本恰逢“纵”中。实际上,贬黜是武孝皇帝对于当时弹劾权珰的官员的保护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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