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剑之上》阿戈勒

5、宫女

　　洛长庆说完后起身，理了理衣裙。

　　“今夜多有打扰，还望见谅。”

　　盯着她离开的背影，薄兰令还想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但最后没有出声。

　　“哦，还有一句话。”

　　洛长庆走到殿门处突然留步转身。

　　“朝祥殿好像不需要养狗。”

　　薄兰令表情僵了僵。

　　殿门打开又关上，一直躲在薄兰令背后的弄玉终于出来。

　　他无法想象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能把哥哥伤成那样，她一定是个手段阴狠毒辣，一个眼神就能把他千刀万剐的女人。他害怕又讨厌，躲在少主后面不想看见她。他看得出少主也不喜欢她，连茶都不备摆明了不想让她久留。

　　但是她竟然能跟少主说上那么多的话，更难得的是少主对着不喜欢的人说话竟然不带刺。

　　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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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长庆前脚才跨进殿门，魏峥后脚就把茶端上来。

　　洛长庆坐下来，接过热茶，拨弄茶盖刮了几下沫子，随后让魏峥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待到殿里只剩他们二人，洛长庆抿了一口茶，问魏峥：“查到了什么？”

　　魏峥弓腰低首，候在洛长庆身旁，道：“那宫女原是破落家户的女儿，不知道哪一年家里人突然全都死了，就剩了她一个，之后她到处打听门路，进了宫来当宫女。”

　　“全死了？”洛长庆放下手里的茶盏，靠在椅上，“因何而死？”

　　魏峥摇头，回道：“不知。但是奴根据一些只言片语去查，得知当年那家人死相极其惨烈，浑身生满疮包，流脓不断恶臭无比，周遭的街坊邻里全都避瘟神一样避开她，说她害死了自己一家。”

　　闻此，洛长庆半垂眼帘静思。

　　前世，所有医师医治到最后，洛弥身上没一块儿好地，活活像被剥了皮的血人。

　　生满疮包，恶臭无比，莫非今日东宫浓重的熏药气和蒙面的宫人也是因为这个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一切都有了眉目。那名没死的宫女，将病传给了太子。

　　可宫女跟太子无冤无仇，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洛长庆想到今日没有出现在东宫的一个人。

　　洛琅。

　　已经成婚的公主会离了皇宫，有自己的府邸，太子病重的消息传出宫去要一段时间，洛琅是不知，还是已知。

　　洛长庆从椅背上直起身，说：“人呢？”

　　魏峥一下跪在地上：“奴无能，竟连一个小小宫女都抓不住，实在是该死！”

　　“她跑了？”

　　“并未，她......失踪了。”魏峥说到这儿，把头低下去，不敢直视洛长庆。

　　洛长庆眉心紧蹙。失踪，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失踪，不说她昨日才进宫，哪怕要逃出宫那也要废不少功夫。

　　要么她已经死了，要么她就是藏起来了。

　　魏峥听见头顶上一声烦闷的呼气声，公主像是烦躁不已，端起手边的茶却一口没喝，茶盏磕在紫檀木桌上，哪怕是细小的声响都让魏峥胆战心惊。

　　洛长庆瞥了一眼弓背垂首跪在地上的魏峥，眉不自觉地紧紧绞在一起。

　　狗都没他能跪。

　　她尽力隐藏自己的嫌恶：“起来，我没让你跪。”

　　“公主。”魏峥抬起头，眼里竟有泪光。

　　他生得俊俏，人也高大，如若不是没了点东西，添了与周身不符合的阴柔气质，放在寻常人家，那也评得上一句风流倜傥。

　　“公主，”魏峥膝行至洛长庆腿边，他声音微颤，”奴这些时日心里一直惶恐，公主是不是厌烦奴了，奴是不是再也不讨公主欢心了......”他边说，边抬起手摸上洛长庆垂落在地上的裙边，他只挑了一角，攥在手心里。

　　洛长庆心里恶心得紧，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免得自己忍不住给他一脚。

　　她不得不细想自己曾经是不是对魏峥太好了，好得越过了规矩，才使得他一次一次做出僭越自己本职的行为。

　　“魏峥。”洛长庆喊了他的名儿，略略弯腰，眼底的厌恶已经被压下去，质疑地看着他。

　　魏峥眼里的泪花被洛长庆的靠近惊得跳了跳，他梗住脖子僵硬地对视，细细咽了口唾沫。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地位和钱财，我哪一样没有赐给你，你说说看。”

　　“奴，奴......”

　　“是因为我打了你一巴掌吗？”洛长庆盯着他。片刻，她忽地勾唇轻笑，道：“我打你，是疼你，你是我的心腹，如果你做事都不利落，不能让我舒心，那月尧殿上下，我还有何人可用，你说是吗？”

　　“当奴才的哪有不挨主子打骂的，到底是我太过疼你，让你觉得挨了一巴掌就是天大的委屈。可是你看，我打了你，我也觉得对不住，不也给了你一些赏赐吗？你看看自己如今的地位，月尧殿上下谁人不尊你敬你，这些年赏赐给你的东西都够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了。”

　　她的话说完，魏峥竟难得没有立马接话。她太清楚魏峥的所求，他既要名利也要富贵，他的忠心全是建立在钱财之上。

　　他没死之前，这些东西她全会赏给他，要多少有多少。不怕他有命拿，就怕他没命花。

　　殿内静默，风声打在窗纸，窸窸窣窣。

　　魏峥眼睛提溜着转了几下，原本今夜打算哭诉哭诉，赌一把公主心软，确保自己还是月尧殿特殊的存在。可是公主一下子把问题全部摊开来，他准备好的说辞现下一套都用不上。

　　他只得说：“是，是，都是奴多虑了，公主对奴的好都是明晃晃的，奴怎么还没良心地觉得自己委屈。”

　　“知道自己多虑以后这些话就别说了，说多了就烦了。”

　　她直了身，又说：“那个宫女，悄悄地去寻，切记不要惊动旁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洛长庆扯过自己的衣裙，从座位上起身，魏峥见状连忙从地上起来，因为起得急，差点一个踉跄摔了。

　　他两步跟上，轻声问洛长庆：“公主，奴早已让人备下晚膳，都是您爱吃的。”

　　“没胃口。”她现下累得很，只想一头扑进床榻好好睡一觉。

　　魏峥继续说：“公主喜欢的藕粉鸡汤，奴让人炖了好几个时辰，滋味鲜美，公主赏赏脸，尝一小口吧。”

　　洛长庆闻言，顿住脚步，魏峥稳稳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藕粉鸡汤，有多久没尝过呢？昏暗无光的牢狱里，只有发烂发臭的饭菜，嚼得舌根发苦难以下咽。等皇帝下旨处死她后，连馊饭都无人施舍了。

　　鸡都为她而死了，不尝尝是有点可惜。

　　“也好，倒也有些想这个味了。去端上来吧。”

　　“是，奴这就去。”

　　魏峥召了宫女传膳。仿佛早就准备着，他才说完，不过须臾，宫女便排着队端了晚膳进来。

　　餐食整齐摆放在桌案上，样样看着都精致可口，藕粉鸡汤被摆在最中间，宫女理好碗筷，魏峥手一挥就让她们全部下去，留他一人伺候公主。

　　洛长庆拢了衣裙落座，魏峥拿着白玉筷为她布菜。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尝尝藕粉鸡汤就好。”

　　魏峥布菜的动作一滞，原本要放到洛长庆面前的菜被夹着放到另一边。

　　不知是否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公主好几日都不思饮食，那日也是，午膳用了一碗绿豆汤就想出去放风筝，虽说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但是外面太阳毒辣，他担心公主体力不支要带人跟去，公主却说人多燥热，聚集的热气全都蒸到了她，让他们离远些，后面风筝断线掉了，她也独自去捡。

　　他领着宫女侍卫在原地等了小会儿，见公主还没回来，心里害怕公主被晒晕，便匆匆忙忙去寻。

　　公主没事，但却突然给了他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气力，把他扇得晕头转向。

　　他着实害怕了两日，害怕公主突然就不再宠信他，更害怕到手的富贵荣华转眼就烟消云散，好在今夜终于得知，公主还是疼他的。

　　只要许他所有人都比不上的荣华富贵，他愿意做公主最忠心的奴才。

　　“公主这几日吃得这样少，奴瞧着您如花似玉的妙容都消瘦了不少。”魏峥略显担忧地说道。

　　“是吗？”

　　洛长庆抬手抚上自己脸。

　　这里没有伤疤，没有血垢，触感如脂玉，细腻润嫩，若是有面镜子在眼前，她定会看见自己这张脸异常的稚嫩无邪，有着十七岁少女独有的青靓。眉似青山黛玉，眼眸如山涧闲逸飘散的水雾，亮而润。

　　这样一张脸任谁看了都会毫无防备。可惜，她如今再怎么漂亮，心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单纯。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洛长庆垂下眼，低低地笑了。

　　漂亮的人可能没用，但漂亮的能提剑拉弓的人，这点漂亮就是取命的利器。

　　“那我便多吃一点吧，这么多菜不吃就浪费了。”

　　“那奴先给公主盛碗鸡汤暖暖胃。这鸡是膳房养在深林里的，肉质绝非民间比得上，炖出来的汤鲜美无比。”

　　魏峥移了一步到桌案边上，伸手揭开鸡汤的盖子，热气蒸腾香味弥漫，亮澄澄的油花浮在汤面，他取了勺，拂去一层油花，舀了底下清亮的汤在碗里，然后稳稳当当放在洛长庆面前。

　　洛长庆舀了一勺，微微吹了气再喝。藕粉绵密，汤底鲜美，是熟悉的味道。

　　她用勺子在汤里边搅弄边吹气，这样汤能凉得快些而不烫口。

　　“叮”，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碰撞上碗壁发出一声轻响。

　　洛长庆搅汤的手停了一下，那声音太过细碎，她听不出来是什么。她捏着手里的木勺，又往汤里搅合。

　　“叮”。

　　汤里有什么？

　　她心里顿生疑惑。

　　她舀起一勺又一勺的汤，再慢慢倒回。

　　魏峥瞧着也是一副疑惑相，询问道：“怎么了公主，汤不和心意？”

　　洛长庆没答，而是仔细盯着木勺，在最后一点汤被倒尽，一颗异物显露出来。

　　在看见那颗异物后，魏峥瞪大了眼：“这这这这......”

　　洛长庆眯了眯眼，冷静道：“牙齿。”

　　人的牙齿。

　　手上的人命多了，她绝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