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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白风 ...

  •   时至今日,江陵这个名字都是个谜。那些年,在真实的人物和虚幻的情节之间,也许我们更倾向于相信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而随着真实的人生被年龄所赋予的经验咀嚼出一些苦涩的滋味之后,不堪的往事开始被我们唾弃。随之,洁白而丰富的单纯画面像运动会时围着操场插满一圈儿的彩旗一样迎风招展,旗子扑打着照落下来的衰败光线,隔着很多个年头回想起来,似乎也是十分的美好。
      从高一开始,江陵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了。她周身散发的迷惑性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直到高中的大门向我们所有人关闭,她依然偶尔会出现在某些人的梦境里,持续不断地搅扰着很多人混乱的世界。
      她这个人由清晰变得模糊,再由模糊变得清晰,原因在于每个人对她的评价都完全不同。她的长相、举止,从一种风格瞬间又变成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样子,在不同人的描述中,她有着完全不同的面孔。
      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话,她甚至很少说话。三年的时间,她几乎没有固定的女生朋友,虽然追求她的男生之多能从教学楼排到操场,但是她一直没有和任何一个男生确定过任何的关系。她留着像假小子似的那种长度的短发,头发稀薄,略微带点黄色。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笑眼,五官十分的小巧,精致地镶嵌在一张圆圆的脸蛋上。她平静、无尘,像头小兽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里。
      她个子不高,十分得瘦弱,虽然看上去像那种体弱多病的女生,但实际上她除了每个月大姨妈来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才跟老师说到宿舍休息之外,她几乎不请假。她有肚子痛的毛病全年级的人都知道,有时候想想真是可怕。因为大家会掐算日子,一旦她姨妈要来,给她买红糖的,买卫生巾的,买止疼药的,帮她去水房打水的,简直络绎不绝。江陵对这些男生毫无兴趣,她依然是自己一个人,手捂着肚子,弯着腰,慢吞吞地走回宿舍,悄无声息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从不在任何人面前炫耀任何事情,包括有很多男生追她的事,好像除了学习跟她有点关系,其他再没有能和她产生关系的事情了。可能就是因为她这种低调的做派,班里的女生没有对她特别反感的,相反,大家都很喜欢她。
      那年夏天的西瓜节一过,8班的林欢开始提议,每个班用班费里的钱各自先订一套班服(只有女生班服)出来,先由各班的班花在全班同学面前展示新班服,大家进行投票,通过了之后就全班大批量的订购。很快的,8班的班服就出来了,林欢和晶晶他们几个死党在逛西瓜节的时候就已经物色好一套连衣裙了。几个女生先是自己每个人买了一套,后来在班里晃悠了一圈儿,女生们都觉得那天蓝色的细横条纹,拖曳着的长长下摆,带点荷叶边儿的袖口简直美翻了。再加上原本50元后被几个美女砍到了30元一套的价格大家都能接受,所以很快8班的全体女生都穿上了这种样式的班服。
      我们班也不能示弱。班长薄石提议让江陵去选班服的款式。江陵非常不情愿地找了童童、赵春香几个会穿衣服的女生作陪,跑到台湾街上的服装摊子上选了一圈儿,终于采购到一款两件套:纯白色上衣,衣领带点粉红色的花边;下面是露膝半裙,荷叶边的褶皱,粉红色的小碎花。江陵带头穿上新班服在教室每一排座椅间的过道儿处走来走去地进行展示。男生们看得目瞪口呆,惊艳不已。随即大家全票通过,这样我们班的班服也就这么定了。
      薄石作为班长,什么事都爱找江陵。
      选班干部的时候,他跑过去找江陵商量;春游的时候,他帮老师从大巴车上搬下来一大箱子的矿泉水,放到坐在香山门口的江陵旁边,让同学们跟江陵要水喝;赶上她姨妈来,是他跟体育老师说,江陵需要见习的;当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想起来的时候,他第一个飞出教室,气喘吁吁地跑到食堂,给江陵排队打饭;是他帮江陵的手电筒换电池,是他帮忙在一个朋友那里借到了她想看的鲁迅的《野草》,是他在最后高考的那三天手里握着两套铅笔和橡皮,给江陵作为备用,以防她丢了或者忘了拿……
      总之,这一切,都没能让江陵喜欢上他。
      他太邋遢了。他穿拖鞋上课。只有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会从桌洞里掏出一双脏兮兮的白色球鞋换上,下了课再换回那双拖鞋。就这样,他穿着拖鞋吃饭、打水、操场上遛弯,周而复始。因为这种邋遢的做派,他有了好几个跟他一样风格的好哥们,比如跟我做过短暂同桌的刘斌。刘斌的邋遢不是外表上的,是他的内心跟薄石一样,充满了乱七八糟的诡异思想。
      有一次,他跟落魄的薄石说:
      “哥们,你这样不行啊。凭我留了一年的经验告诉你,你这样永远也追不上江陵。”
      “啊!那我该怎么办?”薄石垂头丧气地说。
      “我教你个办法,你应该写情书,跟我当年一样。我就是靠写情书追上一个女孩儿的。”刘斌煞有介事地说。
      “我感觉这个办法不行。应该有人给她写。”薄石哭笑不得地说。
      “不!你知道我拿什么东西写吗?”他神秘地一笑。
      “什么?”薄石瞪着刘斌问。
      “卫生纸。”
      “哈哈哈哈哈……”
      教室里冷不丁地传出来一阵惊恐的笑声。
      对拿卫生纸写情书这件事我一直记得,它是我整个高中生涯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至死难忘。刘斌说出了整个过程。首先,你得去想女生会对什么感兴趣,或者说她为什么要打开看你写的狗屁东西,重点根本不是你写了什么。所以呢,我就用卫生纸写。就是家里那种一卷一卷的纸明白吗?撕下来两张吧,用圆珠笔写,反正谁也看不清楚,我就在《读者》里面摘句子,好句子都摘下来。然后找个机会放她桌洞里。我第一次就成功了,反正她看了,而且是拿回宿舍看的。哈哈哈哈。后来没写几次,我俩就在一起了。不过再后来,我妈非让我留级一年,她就飞了。
      薄石觉得这个方法对江陵来讲根本行不通。她桌子里干干净净的,书本摆放得极为整齐,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水杯和一个笔袋。恐怕没有什么东西能轻易地跑到她的桌洞,就算是飞进来一只蚊子,她也能找到并小心翼翼地扔出去。
      就在江陵成为了我们共同话题的那段日子,在我身上还发生了一件特别倒霉的事。那时候我已经在读余杰的第三本书了——《说,还是不说》。书里有一篇极为感人的小文儿——《柔情似水》,讲的是余杰本人和他初恋女友小雅的故事。故事里讲述,从高中时代,他就多么的喜欢小雅,一直到上了北大,他与小雅之间的通信以及朦朦胧胧的情感。那本书是我在书店里买的,是我人生中花钱买的第二本书,我沉浸在那种他不常有的细腻、哀伤的文风中不能自拔。我把书放在自己的课桌里,上课特别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有一天正当我低头看书的时候,我当时的同桌金子也想看。我想那是他这辈子翻看的唯一一本课外书了吧——他属于上课睡觉,下课打闹,走出学校又到处胡搞的那类男生。虽然他看着黑帅黑帅的,但是那副天天不学习,没事儿就转笔玩儿,还有严重的鼻窦炎,无时无刻不在我耳朵边嗡嗡地擤鼻子的样子,真让我喜欢不起来。不过看在他难得想学习一次的份上,我还是借给他看了那么一会儿。
      可就是那么一会儿,还被政治老师发现了。政治老师是个怪胎。他是江西人,口音很重,天天穿着一身囚服一样颜色的衬衫,袖子撸得高高的,汗渍一层一层地渗出衣服的表面。他教的是政治,真的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他每天就喜欢看报纸,看完报纸开始胡骂。他骂时政,骂社会,他骂的事情我都不太懂。通常一节课40分钟,他可以花半节课的时间骂他一天的见闻。大家都笑话他,但是也都不敢惹他。我们班男生通常都喜欢欺负化学老师那种小女人家家,她说话柔声细气,就算男生在睡觉,她也会温柔地说:“快点睡昂,早睡早起,还能写半篇儿卷子。”
      被政治老师发现上他的课看别的书是件天大的事。他快步走了过来,我吓得魂儿都没了。金子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儿来,政治老师就把书抢走了。我气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心里只想哭。下课后,他拿着书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手足无措,悲愤不已,我让金子给我把书要回来,那可是我刚刚花了20多元钱买回来的啊。金子唯唯诺诺地不敢去,完全不像他平时在班里的那种耀武扬威的做派。可见,这种表面上像□□的男人真是靠不住。没有办法,课间的时候我只能找班主任张老师想办法。我对着张老师哭,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无助。最后,还是张老师去求政治老师把我的书要了回来。
      书刚一回来,金子就又要借!
      他说他这次借给薄石看,那篇《柔情似水》特别适合薄石看,看完了肯定有灵感追江陵。我气得够呛,但是架不住海波、刘斌、王大帅好几个男生过来求情。可是就算薄石看了5遍《柔情似水》,他也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绝妙好点子追上江陵。
      咋呼的人生总是瞎咋呼。我在那时,也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自我陶醉的氛围之中。由于张老师对我期望太高,所以但凡有一次小小的失败,对我对老师都是极大的打击。那次二模(第二次模拟考试)成绩出来后,我的作文成绩很差,张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询问我情况。其实那次作文写的不好我心里知道是为什么。我太自我了,根本没管人家定的主题是什么。我自己定了一个主题,自己围绕着自己的主题开始胡写。隔壁班老师判卷子根本没给我面子,差一点点就要不及格了。张老师让我多看看别的同学是怎么写的,他特别提到了沈良。
      那时候沈良是我们班里除了我以外,最能写作文的人了。他沉默、安静、心事重重,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承载了一个沉重的灵魂。有人说他爸爸是精神病,妈妈一个人养活整个家,他什么事都听他妈妈的。每天在学校,他几乎不和那些学习差的男生交往,总是一个人趴在自己的课桌上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经常去台湾街上租那种5毛钱一本的言情小说看。一个礼拜能看好几本,等到周末的时候再去租新的。当我听到这个小道消息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也许是失望,也许是因为瞧不起他而引发的自己内心更强烈的痛苦。我总觉得沈良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弯着腰,弓着背,趴在桌子上看的书也不应该是琼瑶、席娟以及一些更三流的写手写的言情小说。哪怕他读的不是我读的余杰那一类,也应该是正统一点的文学书籍,对此我真是失望之极。但是这些并没有能阻挡他的魅力。很多时候,他是我们班下晚自习最晚的人,他最后一个关灯,背上破烂的黑色书包,孤独的晃悠在空无一人的楼道,嘴上哼着《海阔天空》,高昂的头一甩一甩的,没有人像他那样,好像他的影子都不愿意跟着他似的。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孤独气息,只不过那种气息太过复杂,混合着一些恶俗的趣味。比如他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他故意模仿周星驰哈哈大笑,那笑声在他的嘴里发出来的时候让人不寒而栗。可是一转念,他又会跟别人说章子怡演的“玉娇龙”是他平生最爱,他再也没有见过美的像章子怡那样的女生了。
      我几乎没有和沈良说过一句话。仅有一次,是他特意来找我,他拿着作文本,问我能不能看一看他写的作文。我当时做了一件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事情——我扭头就走,根本没看。我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灰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确信那天是我人生所发生的众多遗憾中最悲惨的一个。究其原因就是自己太孤傲了,过度的孤独走向了它的反面——孤独不愿被承认。如果那天我对他说出了心中的话,我们之间不会像一条黑暗的长廊,连一片风都吹不进来,那些原本挂满屋檐的风铃,也许可以发出些清脆悦耳的声响,证明我们曾经活着的世界其实是那样的可爱。
      多年以后,困惑的大学生活结束,在吃完了散伙饭准备各自返程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电子邮件。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发件人那儿一长串毫无规律可言的字母我就开始心潮澎湃,经验告诉我自己,这是一封和过去有关的信。信的正文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苏白,我有女朋友了。我只想问你,当年咱们之间有过什么吗?
      我忽然泪如泉涌,止不住地哭了。面对着这种迟来的,像是自责似的诘问,我逼迫自己只能否定过去,那些不含一句话的沉默日子本来就没有一件事情发生。混乱的思绪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匆匆结束了,回信只有两个字:没有。
      高三的最后一个月,我又换了同桌,这也是整个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同桌,他是317宿舍的河马。因为嘴巴奇大,说话的感觉像是在咆哮,这外号倒也跟他一般无二。
      那段最后的日子,炎热加剧。宿舍里,全年级的人都在楼道里、房间里泼水。原本只是女生这边小范围的泼一泼,后来男生宿舍那边更加疯狂,通常下午一放学就开始泼,男生们脱得精光的玩泼水游戏,等到下了晚自习混战就变得更加震耳欲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对面男生们的吼叫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后来在一次早起后我在隔断我们男女之间的那块三合板的最边缘处发现了一个小洞。由于被水浸泡,板子的四边儿开始腐烂,小洞越来越大,大量的嬉笑声从那里传过来。危险的“河道”平稳地在这片楼宇中运行。起初,有一些浸水的饼干袋、装凉皮儿的塑料袋从对面漂浮到我们这边来,后来还运来过男生肮脏的黑色内裤,旧的卫生纸,废弃的铅笔,破败的课本,一些烂掉的月季,发霉的馅饼……这些垃圾经过我们宿舍门口渐渐向“内陆”漂走。
      直到有一天,我在隔夜的污水里发现了一张被浸泡而字迹模糊的信纸。我小心地捡起来看,文字虽然已经严重的污损,但不妨碍能看出来它曲折的痕迹。那是一首小诗:
      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
      昔为春蚕丝,今为秋女衣。
      凭我当时的学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出来它的真实出处其实是西晋傅玄的诗作《明月篇》。我恍恍惚惚、心惊胆战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裤兜,若无其事地上课去了。
      诡异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就在我们班的王大帅、刘斌、海波、金子,童童他们几个想尽办法去帮薄石追江陵的时候,江陵的身边默默地出现了一个男生。
      他叫陈白。每天早晨7点,他都准时的把2个新鲜的煮鸡蛋放在她的课桌上;他认真上物理课,认真记了三大本笔记,他把每一次物理卷子上最难大题的解题思路写在笔记本上,交给她;他攒钱给她买了鲁迅的《朝花夕拾》;他吃了一个星期的方便面,然后拿省下来的20元钱给她在台湾街的摊子上寻觅了一枚能配得上新班服的蓝色带水钻发夹;在她姨妈来的时候,他给她打水,顺便泡一杯温热的红糖水给她喝;模拟考试成绩出来,他把她不会的题全部摘出来重新抄在一个本子上,一道一道的分析给她听,直到她会做为止;他借来气筒给她的自行车打气,甚至在车胎被连轧了3个洞之后还心甘情愿地推着车子走到比台湾街更远的街道上为她找师傅修补;他把她的存在告诉了他的父母,他父母得知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趁着他周末回家之际给他准备了10个苹果,8个鲜梨,2斤大枣让他扛回去给她吃;他给她打饭,甚至偶尔会给她洗衣服,他忍受了宿舍人的嘲笑,他甚至把这种嘲笑当成了某种真正的胜利;他全身心的喜欢她,他把他所能经历的时间都用在了她身上,把他仅有的空间压缩到了只能容纳他们两个人,如果这还不够,他情愿他能看到的光明里只有她一个人。
      从那之后,薄石彻底败下阵来。他变得更邋遢,更无助,他开始不洗头发,不洗澡,不洗衣服,天天穿着黑校服拖拉着拖鞋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转圈儿。男生们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如果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江陵这两个字,他就会揍谁。有人说他变了,其实他根本没有,他内心过的比真实的生活更肮脏无比。
      他最好的朋友王大帅都有点看不下去了,王大帅把薄石的改变归咎于自己,他总是自责——当初应该给薄石出一个好主意的,晚了,太晚了。
      “哥几个,咱们以后得想一个办法,干掉陈白那小子!”王大帅经常跟金子他们几个商量,可是附和他的人寥寥。那时候,距离高考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开始各自为战,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疯狂地追逐着女生。金子追上了童童。而王大帅天天顶着一头油腻的喷着发胶的头发以捡铅笔为由趴在地上盯着赵春香的内裤看,最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俩人两厢情愿的搞在了一起。
      我那时觉得,江陵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她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说陈白是她男朋友,他们只是选择在一起罢了。就像一阵温热又不失冷静的白色的风轻轻地吹过身上一样,提醒着他们,在这个闷热的夏天,总有点异乎寻常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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