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戏码》温权

11、俯仰倒错

　　听了这话，郑久谦哼笑一声，也跟着扯开手里那袋儿花生的包装。
　　“但是今儿早上他说什么，‘新公司，谁知道怎么样呢’。”郑久谦怪腔怪调地学了一句，把自己那袋儿花生全倒嘴里，嚼得含糊不清：
　　“我看他态度不算积极……但也摸不好，他确实是个阴阳鬼。”

　　谢顾远远地瞅见楚林往这边儿过来了，把手里的小袋儿口一捏，整包攥到手掌里，手插入兜：“来得这么早。”
　　郑久谦也顺着他的视线瞅过去：“眼这么尖，我都没……”

　　他声音一顿，一声嗤笑：“我就说你怎么这么积极呢，今儿个一整天耗在这儿。敢情你是看上他了啊。”
　　谢顾瞪大眼睛回看过去：“？”

　　郑久谦一脸奚落：“妈的，他才是他妈乙女游戏的主角吧，一天天的，勾引了多少人了。”
　　谢顾忍不住皱眉头：“不是我说你读了个艺术回来，嘴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的米国同学也天天说华国脏话是吧。”
　　郑久谦目光诧异：“不是……我说个脏话怎么你了？又没冲着你，你至于吗？”
　　“对不住了，我是真听不了脏话。你知道我家里。”
　　“行行行，一个你，一个林墨媛，真是绝了，我还真没见过几个你们这样儿的……真他……嗐。”

　　突然想到了什么，郑久谦阴沉着的脸咧开一个裂缝一样的笑：“你要是真看上了他，我劝你过了这段儿时候再说。”
　　“嗯？”

　　“他现在是林墨媛男朋友。”
　　“啊？”谢顾装模作样地瞪大眼睛看向郑久谦，“你说林墨媛？”
　　“你不知道？”看着别人得不到，好歹是让他好受了点儿，“刚摸到家里的一点儿边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哦对了，不是传说你们俩是男女朋友吗？怎么，分了还是怎么的，反正她到处说自己没有过男友，楚林是第一个。不知道是真抬举他还是这丫头被迷疯了。她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她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说真的，她看起来都他妈不像有七情六欲，怎么还文艺复兴起来了？”

　　真是这样，谢顾也觉得。哪个姑娘帮朋友保护crush的方法是说那是自己男朋友的啊？

　　“不过我是真和她没什么。一块儿留过米国，那群同学天天就知道乱磕CP，给我俩都整麻了。我真是不理解，有什么好磕的——又不是不知道那不是真的。”
　　“是吧，”郑久谦笑笑，“你要是懂了那也就听得了脏话了。”

　　楚林四处看看，总也没他什么事儿，他就跟个幽灵一样游荡。
　　不注意游荡得近了，偶然间，他视线的余光一扫到凑对儿了的谢顾和郑久谦，跟被电了一样扭头就走。
　　“哎哎哎，那不是小楚吗？来来来。”
　　郑久谦跟个正经儿导演一样，学着片场其他工作人员那样喊。

　　楚林暗骂一声，扯起嘴角笑道：“导演什么事儿啊？”
　　“导演没什么事儿你有事儿，喜事儿。这位谢总呢，非常看重你啊，觉得你是可造之才，想着签你去他们公司……哎，你那公司叫什么名字来着？“
　　“语泰。”谢顾略带尴尬地扶额。
　　“哦对对对，语泰公司嘛，最近的新秀，今年最有潜力的公司没有之一。签新公司的好处之一就是没有新人期，进公司就是元老，各种资源先砸到你身上。我要是你，二话不说就抱住咱顾总大腿。”

　　“听上去实在是让人心动。”楚林看了一眼谢顾，他被郑久谦的胳膊挡在后面，冲着楚林耸了耸肩。
　　“我会好好考虑的。”

　　“看吧，”郑久谦那下巴点着楚林的背影，略有抱怨，“看吧，他一直就这样。讲真的，正常人都知道要对老板殷勤点儿好吧。”
　　谢顾轻轻地哼笑：“他可能觉得自己已经很殷勤了。”
　　“嗐，真是拿自己当贵公子了。”
　　“那倒不至于，他就是不太会这些。没什么人教过他——你别放心上。”
　　“我说，怎么听起来你好像跟他挺熟？”

　　“我不是说了，他是宋如松的拜把儿兄弟吗。还没出国的时候我和宋如松玩儿得挺好，见过几面。”
　　“啊？你说真的啊？”郑久谦张大嘴巴，“他真和宋如松拜过把子？我去！我还以为你使用了亿点点夸张的手法呢——那宋如松也不像是会跟他结拜的样儿啊。况且要真有这层关系，怎么上次酒桌上宋如松也没和我说要照看照看他？ ”

　　谢顾捻着两根手指头笑起来，下巴往楚林那边儿一指：“你看他刚才那样儿，跟只不跟家的野猫似的，见了人就躲，他能让谁照看，能承谁的情。”
　　“嚯，你还蛮会比喻哈。”

　　这时助理跑过来说人齐了，郑久谦忙活着摆摆手：“那我先过去啊，你自便，马上拍完咱们找个地儿正经坐着谈。”
　　谢顾满门心思都在楚林身上，没太注意自己答应了什么，只看见楚林迈过台阶坐上龙椅。他站在角落远远地望过去，年轻的皇帝威严地端坐于高台，舞姬蝶步上场，水袖甩过，如烟花盛放。

　　有那么一瞬间，谢顾感觉时空错位，世界颠倒。楚林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狼一样的眼睛下睨着芸芸众生，仿佛从来都是高台之上看戏的那一个，审阅着别人的取悦，在戏剧的末尾眯起空洞的瞳仁，露出一个礼貌性质的微笑。
　　他也依然躲在角落，窥视着楚林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模样，等到那日光照耀到他身上，春风拂过他面庞，他就亮起一个柔和的笑，冲楚林说一句吉利话。

　　那个时候十七八岁吧。明明才过去五年，回忆起来却恍如隔世了。
　　高中时候，自己看楚林，倒底带着什么样的感情色彩呢？

　　现在仔细想想，一开始的时候，他对这位好学生没什么好感，就觉得这人面相刻薄，模样女气，是个没福气的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更何况坐在一起的前三天，自己引以为傲的社交技巧在这人面前屡屡碰壁，他当时就想，这种讨厌鬼，就应该拴在大厂里做牛马。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楚林和他见过的那种自私自利的“精英”好像不一样。

　　一下数学课，往往就有邻座的人来借楚林的整理笔记。楚林就放在桌子上任人取用，那本子沿着整个班级呈S型流窜，最后往往落到谢顾手里。虽然谢顾基本上不用写作业，但为了偷窥楚林的笔记，也蛮装模作样了几回。
　　楚林的字方正劲瘦，棱角尖锐，是谢顾幻想里少年意气风发的字体。潦草的时候连笔干脆，已经咂不出未成年人的幼稚了。

　　谢顾经常要负责把那个本子放还在楚林桌子上，楚林看到的时候就习惯性地礼貌一句：“谢谢。”
　　谢顾有次疑惑：“你不是不喜欢那个谁谁谁吗？怎么还借给他看？”
　　楚林就耸耸肩：“看不上罢了，别凑过来说话就行。”

　　课间的时候，楚林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校服下双肩拱起，像只大猫。谢顾当时正值中二时期，自诩艺术家，自然会一点素描，偶尔就拿张草稿纸对着描，越画越觉得楚林的比例协调。
　　“你适合当模特。”谢顾这样说。
　　“哦，”楚林想了想，“当你的绘画模特吗？”
　　“也行。但我的意思是做服装模特，走秀那种，你穿校服能穿出一种你是演员在演学生的感觉。”
　　楚林轻轻哼笑：“我暂且当作夸奖了。”

　　“我说真的，多少人都想靠脸吃饭来着。你头小脸小肩宽腰窄，有这种比例，根本不愁吃喝。”
　　“出卖性资源，其实和出卖劳动力差不多。但我之前还真从来没考虑过自己要走这条路。”

　　“啊？”谢顾愣了愣，“出卖……你是说潜规则什么的吗？其实也没有那么普遍……”
　　“啊，不是。”楚林也无奈地笑道，“这个……是我自己的定义，我就知道说出来容易让人误解。不好意思，我对一些概念有自己的定义。你看过《资本论》吗？”
　　谢顾惊道：“《资本论》？你说马克思写的那个？”
　　楚林忙道：“不过我也只是看过一点节选。但我只是觉得抛开一切阶级立场，他的很多观念是很客观的。不提那个，就我自己观察而言，每个人靠活着都需要不断创造价值以换取资源。像老师警察小白领儿，基本上是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模特艺人戏子之类靠颜值吃饭，美貌更趋向于一种性资源。我是这个意思。”

　　“哦，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些。那你想靠什么吃饭？”谢顾好奇道。
　　“这真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楚林耸耸肩，“或许我想考个公务员什么的吧。想考个好点儿的学校，走个选调生什么的。”
　　“那是靠什么吃饭？”
　　楚林想了几秒，笑了出来：“靠为国家服务？”

　　谢顾想了想，笑道：“但有的人不用吧，比如家里有钱的，根本不用工作。”
　　“但他们也要为家庭创造价值。不一定是物质价值，情绪价值也可以。而且血亲的孩子作为家族基因的继承者，从生理角度来说，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了。”

　　坦白地讲，那是谢顾第一次觉得：这个年纪的自己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楚林已经不像个未成年人了。

　　反正当时还每日追更热血动漫的谢顾目瞪口呆：“……咱们看世界的角度好像还真大相径庭。”

　　“我知道，也理解。”楚林耸耸肩，“我们这种人对同类是很敏感的，只不过很少能遇见。”
　　“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为什么还愿意和我说这些？”谢顾略带忐忑地问道。

　　“你节节课都帮忙在上课铃响完之后叫醒我，也不乱讲些烦人的八卦，偶尔画画画儿还能和我聊欧洲艺术史，简直是完美的人。”
　　楚林懒洋洋地往旁边墙上一靠，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一条金色的长线，把他的桌面横切成两半。楚林像只午后休憩中的猫，伸出爪子去摸，神色鲜见地明朗：“你人很好，我挺喜欢你的。”

　　“麻烦您让让。”
　　旁边工作人员急匆匆跑过去，谢顾回过神来，抬起头一看，原来郑久谦一声令下，这场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