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鹿下泉响

2、第二章

　　黎礼抬眼撞上宋凛看过来的目光，继续不慌不忙道：“你也感兴趣吗，人多我可以考虑打折的，如果你们篇幅很少的话，就一口价，一篇100块。”

　　梁宵嘀咕了句：“有点贵呢，要不我再考虑考虑”

　　他说话间朝黎礼使了使眼色，继续道：“我们要不加个微信，网上再联络看看，我还不一定要你帮忙呢。”

　　“好说，你考虑清楚找我”黎礼爽快地打开自己的二维码递了过来。

　　“加我一个，打八折。”一道冷淡的声线，公事公办的语气，申请加入他们的买卖。

　　梁宵闻声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了眼宋凛，他正慢条斯理地低头拿手机调出自己的二维码。

　　“宋凛，你认真的吗？”

　　Song lin?

　　黎礼下意识地在唇齿间轻声念着这两个音节。

　　很细微软糯的少女音，念着他的名字，像微电流刺激他的耳膜，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宋凛短暂地看了黎礼一眼，对着梁宵道：“我也不爱写那些东西。”

　　最后黎礼接了三个单，杨祁也加入了。一篇2000字，打八折是320块，三篇就是960块，她点着手机屏幕，通过一个又一个好友，抿唇笑笑。

　　直到巷子完全沉入了阴影中，几个少年才起身。

　　宋凛起身结完账，三人漫不经心走向礼成院大门，一中的校车停在礼成院门口的马路边上，出来参观的一中学生陆续在礼成院门口聚了起来。

　　突然，巷子里有一道身影，伏在自行车上，在人群中龟速穿梭，缓缓从宋凛一行人面前骑过，少女发梢扬起，眉头微皱。

　　“这不是七中那个一等奖吗”梁宵看着从眼前擦过的身影，脱口而出道。

　　黎礼听着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眼清一色的一中校服，下午来过店里的几个少年应该就在这群人中，她只知道其中一人叫song lin。她收回目光，穿出了拥挤，她加快了速度，自行车像破风的利刃一样，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了街角。

　　一中，是府城最好的高中，而七中，是比职高稍微好一点的吊车尾中学，她有时候也会羡慕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他们的身上意味着未来。

　　黎礼一路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门口，锁了车快步跑向门诊大厅。

　　下午在茶馆，婶婶的电话来得突然，通知她去医院一趟这个消息更是突然。

　　“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一个中年男人和黎礼面对面坐在银色的不锈钢椅子上。

　　说话的是个男人，四十来岁，身穿一件浅灰色POLO衫，举起的右手夹着未点燃的烟，拇指和食指抵在微微皱起的眉头上。

　　他盯着黎礼看一会，女生喘着气，嘴唇抿成一条线，倔强得不开口。

　　“你年纪小，奶奶生病的事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想告诉你，所以之前一直瞒着你，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我理解。”

　　“但是黎礼啊，奶奶必须跟我去北城治病，在这边你一个小孩要上学，没人方便照顾你奶奶，我和你婶婶生活在北城，也不可能府城和北城来回跑”黎世清继续耐着性子给她讲道理。

　　“我知道你不想和奶奶分开，其实我和你婶婶也想过接你跟我们一起去北城，照顾你吃住不会是什么问题，但是外地户口去北城上学和参加高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府城的医疗条件又不行，分开是迫不得已，却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希望你懂点事。”

　　眼前这个人是黎礼多年未见过的亲叔叔，前几天突然从北城回来，刚开门见上面的那刻，两人面面相觑，互相陌生得以为走错了地方。

　　毕竟，黎世清从来不知道，大哥的女儿什么时候从杨佳那里来到了自己母亲的身边，母亲养了多久，一概不知。所以，母亲他可以接走照顾，黎礼怎么生活却是个棘手的问题。

　　黎礼看着面前温和的男人，话语里却有几分指责的意思。

　　是奶奶通知他过来的。奶奶生病了，她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指望不上，所以只能把唯一有联系的儿子叫回来。

　　她知道奶奶瞒着她一些事情，估计是生病了，不然叔叔也不会出现，只是没想到这么重，需要被接到北城去治病。

　　何舒慧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见两人面色郁郁，没有谈拢，她缓步走到黎礼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黎礼，你寒暑假可以过来看奶奶。我和你叔叔也找人托了关系，可以把你转到全市最好的高中一中，那个学校可以住宿，学习和生活条件都比七中好不少，你一个人在这边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来北城。”

　　何舒慧话说得诚恳，好像真的替她好好打算过，她的目光落在黎礼平静的脸上，观察着她的神色，黎礼的眉头在听到一中两字时微微动了下。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边你叔叔也是实在没办法，但我们不会不管你的，毕竟是自己大哥的孩子，你在这里的学习生活我们肯定要帮你安排好再走”何舒慧见黎礼神色有所松动，继续劝说。

　　“我能先去看下奶奶吗？”黎礼抬眼看她，白净的小脸上有些木然。

　　何舒慧点了点头：“去吧，过会护士就要带她去做检查了。”

　　黎世清眼见着黎礼转身进了背后的病房，随着房门轻轻合上，他才挪动身子往何舒慧凑近了些。

　　“你瞎说什么呢？我们什么时候能托关系把黎礼安排到一中去？”他不悦地看着何舒慧。

　　“我表妹在一中行政处上班，透露给我的消息，我觉得这事能办成。一中对于全市的总分状元，单科状元都志在必得，你这侄女虽然总成绩不怎么样，但她语文好，学校从各次竞赛的获奖名单中相中了黎礼，对于这种有机会考单科状元的苗子，学校都愿意破格录取。”

　　“前两天想帮她办转学不是看了吗？她的成绩不是考个本科都难吗？”

　　“你不信？都说了，她偏科，就语文好，有机会考单科状元那种，这是她的能耐，学校相中她了。”

　　“而且”何舒慧说话间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靠近黎世清耳边，低声道：“她这种破格录取的，还可以签协议，说起来是学校求着学生去上，高考考中单科状元是有奖金的，一中不差考一本考重本的学生，他们差的是给自己的宣传语加素材，单个的1可比百分率里的0.1要有意义的多。”

　　黎礼关上房门，朝屋内看去，只亮着一盏床前小灯，光线昏暗，黎世清倒是舍得花钱，给奶奶开了一间单人病房。

　　老人正靠在床头上喝着水，抬眼见她进来，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布满皱纹的脸上，仿佛每一道皱纹，都在微笑。

　　她心口有丝丝酸胀，深吸了两口气，往床边走去。

　　奶奶问：“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店里门关好没有，别夜里进耗子了”

　　“关了，严丝合缝，苍蝇都进不去”

　　“总开关也关了吧？”

　　“哎呀，关了的，你放心。”

　　黎礼嘴上不耐烦地嘟囔着，垂着脑袋揪着衣角，眼眶却是红了又红。

　　她还记得九岁那年，自己一个人从府城附近的九野镇，走了四十公里路来到府城的文书街，来到奶奶家茶馆的场景。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奶奶正蹲在茶馆门口的地上，把一个个洗好的茶杯在地上摆开晾着，她身后的地面上是甩落的水渍。等她摆好最后一个茶杯，再抬眼看到了晒得黑黢黢，瘦小伶仃的黎礼，正怯生生地站着看着她。

　　奶奶眯起眼辨认了会，才认出这是自家的孙女，她先是笑了笑，眼底慢慢湿润了起来，也不问她为什么来，从哪里来，只问她：“你吃过了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

　　奶奶走过来牵她的手，带她去吃饭，老人家双手粗糙的触感有点硌人，黎礼却喜欢这种触感，很真实，是握在手里的感觉。

　　从此她就在奶奶身边住了下来，奶奶从来不会问她什么时候走。

　　她本来也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

　　黎礼的爸爸是个记者，妈妈是个理发师。黎礼六岁以前，是跟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府城的明北区，直到六岁那年除夕，黎明辉被派去闽南一带的洪水灾区采访报道，活生生的人去，回来却是一个失踪的报道和一个黎明辉随身携带的保温瓶。

　　她的生活被那场离她千里远的水灾不声不响地改变了轨迹。

　　杨佳做理发师的一点工资在城里活不下去，她带着黎礼回了府城附近的九野镇，是一个城乡结合部。一开始杨佳还是爱自己的女儿的，凭着自己剪头发的手艺，努力经营着一家理发店，赚钱养家，但生活也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

　　黎礼知道，妈妈一个人辛苦带着她，生活太苦的时候对她这个拖油瓶也是有怨言的。

　　可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她只能清醒地冷漠着，假装不知道。

　　杨佳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看着她道：“黎礼，你姓黎，你是不是应该去找他们黎家人。”

　　“黎明辉那个混蛋，跟他说了危险的事情别去出头，现在剩我们孤儿寡母，我们这么弱势的家庭，在外面早晚要受人欺负。”

　　很快，黎礼就切身体会了杨佳嘴里这种弱势家庭是怎么受人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