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杜小草

12、参差

　　一次很难的物理周测过后，物理课上，灭妈唾沫横飞地讲卷子，仿佛拿着机关枪突突突，全班无一幸免。下课后，硝烟笼罩的教室里，糯糯咬着笔头，捂着受伤的心口，一脸痛苦地说：“为什么我做过的题老是忘呢？”
　　“多看错题吧。”我随口答道，我的试卷也相当惨烈，正在纠结要不要把这几道错题抄到错题本上。
　　虽然老鲁经常强调让我们养好错题本，但懒惰如我压根不愿意成天照抄那些冗长的题目，我会在练习册上把好题和错题圈出来，考试前直接翻看练习册。只有真的很经典或者很巧妙的题目才会被我抄到错题本上，所以我的错题本都是精华。我正在盯着试卷上的某道题目，这题是蛮巧妙的，但是我感觉思路有点偏，以后真的用得到吗？关键是，题干太长了。
　　所以我压根没意识到糯糯正在用大彻大悟的表情盯着我。
　　“啊！老路！你说得太对了！因为我没有好好复习错题啊！”她自顾自地说道，“你说我做那么多题，如果全忘了，跟没做过有什么区别！”
　　“……对啊。”我惊讶于这个傻姑娘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你考前复习不包括复习错题吗？”
　　我翻了一下糯糯的错题本，她连粗心错的算数题都抄上了，看来学习方法的确有待提高。
　　进入高二，学习方法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我们实在是没有时间走弯路了。
　　不仅没时间走弯路，有的时候连干正事的时间都没有。这里的正事包括睡觉、吃饭、上厕所。有一次我晚饭的时候还在补英语作业，没去食堂，被海仔撞见，他立马大呼小叫道：“他们这些学霸都不用吃饭的！别说吃饭了，觉都不用睡！怎么跟人家比？”吓得我落荒而逃，赶紧去食堂了。
　　正事还包括学语文。
　　这个倒真不能怪我们，因为学语文是一件边际效益很低的事。背一个化学方程式明天就会考，但是背一首语文古诗这辈子也未必用得上，做阅读理解题就更不知道有什么用了。因此，对我们这帮急功近利的学生来说，语文虽然是主科，却总是被我们放在优先级很低的位置。
　　除了挤出一丁点可怜的时间写两笔语文作业以外，学语文最长的时间就是早读背古诗词。但诗词里寄托了诗人浩荡一生的情怀，又岂是方寸教室里的我们能体会的。陶渊明有“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苏轼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李白有“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我们为了将来能更有出息，能获得上层社会的入场券，从小不吃饭不睡觉把这些诗词背得滚瓜烂熟。很讽刺对吧，但是无解。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周，长身玉立，谈吐儒雅，如果忽略他的鱼泡眼和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的话，可以用风流倜傥来形容。他对我们很包容，作业已经布置得很少了，而且经常跟我们商量着来。他一般只会布置一页练习册，如果有一天想布置两页，就会问我们行不行。我们会说：“不行啊周老师，物理作业太多了。”他就无奈地苦笑一下，然后从两页中划掉几道题。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交不上作业，或者在交作业的前五分钟进行一个对别人作业的抄写。周老师会在课堂上通报交作业的情况，还会开玩笑地说谁和谁的作业又宛如心有灵犀、共用大脑，但从来没真的发过火。但这学期开始，我们班语文成绩有了明显的下滑，他的脸色也终于开始不好看了。
　　直到有一次，他前一天布置了一页作业，叮嘱我们一定要做，因为有一道题很好，第二天他要专门讲。可是那个晚自习恰好被灭妈占了一节，导致大部分同学数学和物理作业都没写完，语文练习册连碰都没碰。第二天上课，他突然随机抽查，前排几位同学立马自动变成挡枪子的，一个个都自觉地站了起来。
　　可是周老师的子弹却并没有发射出去。他没有生气，脸上是极度的失望。
　　“能给我个理由吗？”沉默良久，他问道。
　　全班所有人都低着头，于是周老师就盯上了唯一一个抬着头的猪豪。
　　猪豪这个哥们，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整个人看上去像个低幼儿童，情商也低得让人动容，心直口快，无所畏惧。周老师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起立。他闻令而动，不假思索地说：“老师，灭——物理老师昨天占了一节晚自习，我们都没空写语文作业了。”
　　我们听得头皮发麻，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周老师会怎么怼他了。
　　“嗯，没空写语文作业，有空写物理作业。”周老师果然说。本以为全班低头认错也就算了，结果猪豪冷不丁来了一句：
　　“因为物理更重要嘛。”
　　顿时，全班集体石化，空气都静止了。温润儒雅的周老师第一次露出了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扫视全班问了一句：“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们飞快地摇头，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因为扪心自问，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以为周老师接下来会像倒棉絮一样说一堆什么“语文是主科，不可不重视”“合理分配时间”之类的话，谁知他沉默良久，开口说：
　　“我当年，也是凭着一腔热血，选择了成为一名语文老师。你们不可低估文字的力量，鲁迅弃医从文，就是因为身病易治，人心难医。但想不到沧海桑田，到了如今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病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卷土重来。终究是人的劣根性啊。”
　　这话在当时听来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但我们都怔住了，不明觉厉。
　　时至今日，我终于体会到一点点周老师话里的意味。他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教室里的我们，我们背后的家长，还有家长背后的整个社会。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是一枚狂狷的孤星。
　　只是这种对抗，终究太弱小了。
　　高二开学还发生了一件事，虽然对班里来说没什么，对我来说却是大事。
　　文理分班结束后，不知道为什么，刘醒主动找老鲁辞去了学习委员的职务。其实刘醒的成绩并没有下滑得很明显，始终维持在年级一百来名的样子，已经很厉害了。他很聪明，而且很清楚自己的聪明，跟他讨论问题的时候，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就知道你下半句要说什么了，于是就耷拉着眼睛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还好为人师，经常给人讲题，如果忽略他装逼的口头语“这个不是很简单吗”，被讲过的都说好，其实他挺适合当学习委员的。只是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排，皱着眉头闭着眼，表情很痛苦的样子，不知道心里在怎样天人交战。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于是学习委员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本以为学习委员就是帮老师统计一下谁没交作业、发发考试成绩什么的，没想到刚一上任，另一件麻烦事就找上了我。
　　我们班转来了一个新同学。
　　这位同学是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姑娘，名字也很文艺，叫平野。她在讲台上热情洋溢地做着自我介绍，说她很喜欢接触新鲜事物，大家如果有什么好玩的记得带上她，我们都被她的大方所感染。下课后，老鲁却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位同学基础比较差，她正好坐得离你近，平时多帮帮她。”
　　我心说，再差还能有多差呢？可知道了她的背景之后，我也禁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据说她以前在省里某知名国际学校上学，家里很有钱，原本是打算高中毕业直接送出国学艺术的，但她想证明自己的能力，非要走普通高考的道路，还好死不死地选了理科班。不过这时，我只是觉得这事悬，还没有具体的概念。没成想，这段相处的日子对她和我们来说，都属于是大开眼界了。
　　平野是个结结实实的体验派，她走读，喜欢每天骑着自行车来上学，说以前都是坐校车，没体验过骑自行车上学的自由。我们心说你都来上学了，还有什么自由。她的到来还让劳动委员向林飞喜出望外，课间没人擦黑板的时候，她都抢着去擦，因为之前的学校有专门的保洁员擦黑板，她没擦过；大扫除没人打水的时候，她也抢着去打，甚至连垃圾都抢着倒。我们还以为捡到了一个地主家的傻姑娘，没想到她的思想也跟我们不在一个阶级。当听到老鲁劝学的经典言论“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去工地搬砖”时，她说：“见鬼，我们这代人根本没体验过，又怎么知道去工地搬砖不好呢？”我们几个听到这些言论都惊为天人，原来还有人会这么想，神奇的是，居然还有点道理。
　　平野给我们讲她以前高中的生活，那简直是神仙日子。每天八点上课，五点半下课，没有晚自习；周三“兴趣活动日”三点半就下课了，她说她的很多课余时间都在漫画社里度过，也因此确立了成为一名漫画师的人生理想。她想考中央美院，我们问她那你哪有时间学艺术类的专业课呢？她就歪着脑袋说，高三再说吧 。
　　总之，她是一个洒脱、纯真、可爱又热情的女孩，我们都喜欢和她聊天，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原来真的有父母不会逼着孩子按照他们设想的道路走，而是尊重她的想法，能够让她尽情地过她想过的生活，哪怕走弯路。我觉得这是她最幸运的地方。
　　不过看了这姑娘的学习状况，我就禁不住想问，谁给她的勇气上理科班呢？
　　可能有钱人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吧。
　　一中的学习强度和难度对她来说是降维打击。压根不用旷日持久，只消一晚上的作业就暴露出了她的水平。国际学校的进度慢，事实上我们做的题她都没学过，不过她还是试着做了一下，一个小时憋出了三道题，错了两道。她倒是不装，不会就是不会，很谦虚地请教我们，我试着教了她一下，发现根本没法教。她连三角函数公式都要翻书，“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这类口诀更是闻所未闻，做题奇慢。她英语好，但仅限于口语和听力，阅读理解能力跟向林飞差不多。除了语文，其他科目基本就是一塌糊涂。要我说，她得比我们多付出三四倍的努力才能追得上。
　　可别说三四倍了，一倍的努力她也拿不出来。前两天她还精神抖擞地来上课，给我们带了她家自己做的曲奇饼干，整个教室都是满满的黄油香。第三天早读她的眼皮就撑不住了，第五天直接迟到。我们问她晚上睡得很晚吗，她说是的，因为睡前习惯做一小时普拉提，不然睡不好，但是晚自习下得太晚了。我们都无言以对，糯糯转头悄悄跟我说，相比一小时普拉提，她宁可多做五分钟物理题。
　　不过她确实很好学，记了一大堆笔记，有不会的就一直问。最初那两周的课间，我一直在给她讲题。但她落下的知识点就像虱子一样多，时不时还有新的冒出来，我也不是猴，捉也捉不完。但平野又不服输，神经一直紧绷，非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就连一次普普通通的课堂听写都如临大敌。很快，就绷出事来了。
　　一次生物课上，平野一直趴在桌子上。老师上着上着课发现居然有人胆敢不抬头，于是就喊她，喊了几声，她居然一动不动。又让她的同桌推她，还是没反应。这时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的生物老师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当即尖叫起来，要打110。这个时候还得是祝总临危不乱，夺过生物老师的手机拨了急救电话，向林飞越过糯糯蹿到平野身边，试了试她的鼻息，又在她耳边大声喊她的名字，她终于悠悠醒转，全班人这才松了口气。问她怎么了，她只揉着眼睛，说太困了。
　　老鲁事后才知道，心有余悸得不行，赶紧叫平野的爸妈把她接回了家。
　　后来她又坚持了一个多星期，还参加了期中考试，考完人就不见了，好几天没来上学。平野的成绩条是我帮她拿的，可想而知惨不忍睹，倒数没跑。然后我们就听说，她又转回原来的学校了。
　　活脱脱一出“变形记”。
　　经过此事我总结出一个道理：人还是应该呆在他该呆的地方。
　　平野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经此一难，她未来的道路依然很广阔，而我们是一群没有退路的人。平野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氢气球，误打误撞进入我们这片雷雨交加的天空里，气球破了以后，我们的日子也还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