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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安古意 ...


  •   多年前,我的风座使风瑾,便告诉我他在长安、洛阳等地都置办了房产。虽是年逾半百的老头子,说起话来依旧谈笑风生。

      “总有一日,少主会用的上。”

      若说风瑾和长安的牵绊,缘于某个人。风瑾浪荡半辈子,年轻时,曾在城中一带混迹,有一日在渡口救得一落水书生,姓刘。那书生辗转醒过来,谢他恩重如山,只道:幸先生所救,不过眼下落魄,他日蟾宫折了桂,必来谢过先生。

      风瑾原以为他二人不过是萍水之交,相逢过,那书生转头便忘了,这世间人大抵都如此。岂料真有一日,有一官人自寻了他门前来,一身的布服,正是那刘生。如今已取得功名,在长安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手底下有些田宅,便赠与风瑾。

      风瑾得了这些田宅,别的也无暇打理,只腾出个东篱宅,做了府。每日吃食毕,反手在那橱中随意取钱一串,前脚去市井买果饼吃,后脚回家锄地。

      多年前他告诉我,他在长安、洛阳等的田宅打点妥当了,又找人挂了块牌匾,待我他日出山,有得空闲,或是落脚,去他那处也有个照应。

      现在回想起来,仍记得当时,风瑾笑眯眯地站在一旁,颇为自豪的模样。

      那时候,他的眼角已渐有细细小小的皱纹,唯有眼神仍通透,泛着润泽的琥珀光,从里面透出那股子风流劲儿。不难想象,年轻时的风瑾,跟在父王身边,必定也是个倜傥人物。

      “少主,府宅置办已有一年光景,河畔居处,风景上佳,沿湖皆有柳。”

      他问我要取什么名。

      我向来不会给这些事物取名,风瑾说要有些底蕴的,我却实在想不出来,听他说湖畔有垂柳,心下也很欢喜。

      “河畔青芜堤上柳……先生,便叫柳府吧。”

      “唉……”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往事不堪追忆。

      三个月后。

      梅雨时节,天色昏黄的快,也是闷热。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掀开帘帐,马车飞快地驶过幽密的树林,穿过大大小小的村落,行了一会儿,葱茏的树木褪去,梨园大片的香雪海便都撞进人的眼睛里来。视线里显露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城镇,和村落不同,颇为繁华。再过一会儿,远远的就能看到一道高大的拱形城门,从右到左是正楷书的“长”“安”两个大字,张舞飞扬。门口驻守着几个方阵,长安开了两道城门,门口驻守着不少守卫,一身绛色飞鱼服,皮甲磨得锃亮发黑。

      城墙上每隔十丈左右,站着一个哨兵,晒成古铜色的大手持着一柄长杆单戟,枪头闪亮,枪顶挂着一簌红缨,这些哨兵面色苦寒,把腰背挺得笔直,神情严肃。

      马车停下来,我掀开襟罗布的门帘一角,张望了两眼,行人如云。下了马,还没走两步,便闷得有些微微发汗。

      树林子还传来聒噪的蝉鸣,听久了心里更是烦闷。

      走到这里,还不得不说一插曲。先前我路过赵村,赶了太久的路,马也不能再跑,便在那处歇脚,因天气热,去问一户人家讨水,半掩的柴门,里面传来狗吠。

      迎接的妇人头上裹着褐色的粗布头巾,满面烟火色。在我说明了来意之后,便热心的给我们备水,言谈之间,打听到如今进出长安,都得奉出行令,或者当地的官路引子,才可放行。

      幸好来问了问,否则白跑一趟冤枉路,岂不是吃亏?

      我便花些银钱讨要来,又到小镇上,为自己添置了一件儿宝圆镜柳叶细甲,店铺子的老板娘有眼色,告诉我这身装扮还不够妥帖。

      “公子这般细皮嫩肉,想必也是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只是公子一看便不是本地人。”

      “哦?为何?”我问她为什么一眼能看出我不是长安本地人。

      她嘻嘻一笑,用手帕遮住了嘴,“如今长安城里的贵族少爷,都稀罕这头上抹额,腰镶玉带的一身打扮,公子虽然一身贵气,打扮却和我们一点也不像!”

      我便依照当地装扮,添了黑帛镶金抹额,腰间也挂了根青精石镶玉腰带,这条腰带听说还不一般,因为青精石的产地在百越,原材料很难获取,物以稀为贵。卖价就贵。

      少顷,步入长安城门,脚踩着一双细软的登云麒麟皂鞋,手摇着一把无骨柳叶折扇,我晃悠着,俨然已是长安城某位富公子。

      门口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守卫,见到我的马车,把长枪一拦,道:“站住!奉太守之令,来城有何目的?!”

      我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他们看我一身行头,略有惊讶之色。略一欠身,两手推平在身前拘了一礼,朝他们道:“……柳府少爷,今日是特意陪我那远房的表妹回来省亲,念叙故人。”

      那两个守卫恭敬道:“……原来是柳府少爷,敢问柳府少爷那表妹,现在何处?”

      “在来的路上,不小心丢了。”

      守卫:“……”

      我摇摇扇子,这两人一口一个柳府少爷,显得很是熟络,实际上恐怕连长安有没有柳府都不甚清楚。

      眼下我不如同他们套个话,“诸位也知道,长安城外一向人多眼杂,我那表妹性子顽皮,遇到什么都喜欢看上一看,就我买捣珍的功夫,一眨眼便不见了……说来……还得劳烦二位,我这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我做出一副愁闷之色,大有赖上他两的趋势,那两个守卫显然也是没见过这场面,生怕我赖上了,其中一个立马瞪大了眼睛,“不行不行!这我们可管不着!你且交了这官路引子,赶紧进城,到衙门那里报道吧!”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另一人也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们也是例行检查。不蛮少爷您说,近日各大城中频频出现魔物侵袭仙士驿馆之事,闹得也是人心惶惶……如今太守下令,严查长安城内外出入,上至八十岁老妇,下至襁褓婴儿,便是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过!既是柳府少爷,想来必是叫得上名头的人物,我们自然放行。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少爷莫怪……这边请!”

      两个人大踏步让开来,恭敬地退到两边,我坐进马车里,马车踏入城门,到了城内,下了地,把马车暂寄在白马驿站处。

      天气闷热,乌云压头。

      长安仿佛已入了夏,城内的大道旁开垦出一片园地,里面种着一排排菖蒲,花的香味素雅,倒解了一时燥热暑气。

      我脚下走的道,是长安的正东大街,每一处道路都用石碑刻字,标了街道名称,这一点倒是做得很好。

      经过一处拐角,没有石碑,是一条深深的小巷。

      各种吃食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从小巷中捎过来。

      在街角有个卖货郎正在吆喝着,花白的头发,赤着胳臂,背上背个大篓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玩偶、小吃,甚至还有一架子糖葫芦。他身边经过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打扮、面目神色都各不相同,但都没有在他摊子前驻足。只有两个小孩,扎着羊角辫,晃晃悠悠地在他那处,要糖豆吃。

      “糖豆哦?糖豆一文钱一碗哦,呵呵。”卖货郎看着小孩笑道。

      小小的手拿着一文铜钱,买了一碗糖豆。

      目睹这一幕,仿佛看见了母后带着我和刘衎的场景。

      回忆慢慢闪过,细数着有母后陪伴的点滴,脚下却依旧不停。绕过正东大街,往右转,石碑上刻着:朱雀大道。

      一条平坦的、笔直的道路,道旁种着一排梧桐,十分茂盛。树荫遮天蔽日,台阶上掉落的梧桐叶,又被扫去。凝神看去,这条路直通宫殿,除了路口有警示,半道上也有很多兵马驻守,刀剑望上去一片寒光。

      果然……那种寻常百姓一头扎倒在天子面前,蒙头申冤的场面都只能在那些外传野史或者小册子里见一见……青天白日,若是真有谁贸然冲进这条道,只怕还没见到天子,就已经被刺死了。

      我也知难而退,从朱雀大道折返,走了有一会儿,见到个小巷,巷口竟然有石碑,刻着:春波巷。

      这种有名称的小巷倒是少见……忍不住走进小巷,清爽的泥质地面,稍微有些不平整,脚步落地时能感觉到有些硌脚。这间巷口很拥挤,商家很多,所以几乎每家每户都是人声鼎沸。

      有几个女店家驻足在门口,穿得花花绿绿,露出白皙的胳膊和大腿,一看见我就笑得吓人,“官人,要进来歇脚吗?”

      我实在欣赏不来那种涂脂抹粉很厚重的面孔,连连摇头,脚下跟踩了轮子似的越走越快。复穿过一间茶肆,闻到淡淡粗茶香,只是那些人喝茶的模样太过粗俗,嬉笑怒骂间,衣衫不整,嘴角还流下茶渍,一抹,又去抓盘里吃的。

      又穿过几家酒肆,这回好多了,不仅店中遍种四时珍花,几乎每家都在大堂前挂着一副名人画,上好的珍笔。

      里面的客人也正常许多……

      我放松下来,看有那种挑着担子,黑头黑脸的小伙,在卖奇汤异茶,小吃果饼类的。凑近一看,听他介绍了许多。

      “绿豆汤、莲藕八宝羹、一响红、蜜饯烧饼、红酥手、紫藤萝……官人,要不要尝尝?”

      这些可比起我从前出行时,繁盛了许多,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道:“给我来一碗糯米薏仁汤。”

      入口微凉,先是微涩,再是清甜,非常好吃。

      喝完了汤,那股燥热顿时消散。沿着春波巷缓行百来步,走出去见着两条岔路口,走了右边那条碧海巷。

      巷口窄细,但是视线还算开阔。巷子右侧是住宅,左侧傍着一条湖,湖水泛着绿。夹岸遍插柳树,淡青色的垂柳被风撩动地微微起舞。

      心知这条巷子倒和风瑾的住处很像,果然遍地都是碧柳,湖水又清,风景也是极好。料想应该快到柳府了。

      谁知这条巷更绵长,走得累了,便坐在一旁的大柳树下歇脚,微风吹皱一湖碧水,看着入夏的柳叶,青得发黑。

      蝉鸣声,此起彼伏。

      歇了有一会儿,才继续走,慢慢地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宅府,铜门紧扣,一排雪青檐角,雕刻着雏凤。门口有两个约一人高的石狮子,面部表情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

      府宅前有百多个石台阶,有个穿绸罗青菊上裳,深紫色襦裙的少女正低垂着头,台阶上落了一片叶子,她就扫一扫,这么一来,台阶一直都是干净的。

      等她扫完,略微歇息一会儿,站在石狮子那侧,开始擦拭尘灰,我这才走近她,抬头看了一眼,见宅邸顶头正上方位置,挂着一块匾,名“柳府”,字也甚妙,有股飘逸轻散。料想是了,这是风瑾亲自写的。

      “敢问姑娘,此间主人何在?”我靠近她,问道。

      那女子先是愣了一下,手上倒是不停,马上转过脸来,露出一张洁净面孔,眼形是杏核眼,特别有聪慧之色。

      “你是……?”

      我见她一点也不怕生,倒反客为主起来。心道风瑾做事果然稳妥,选人也颇有眼色。

      把手中折扇一合,我朝她微笑,显出三分亲近,“在下柳衍,风瑾先生何在?许久未回长安,没想到变了许多。”

      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一动不动,只四只眼睛,瞪大如铜铃。

      那姑娘听我这么一说,先是嘴巴里发出惊讶的一声,眨巴着大眼睛看我,讶异中有些赧意地道:“原来您、您便是风先生常提到的柳少爷……”她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理正了衣发,朝我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方儿先前失礼了,少爷莫怪!”

      她身后便是柳府,亭亭玉立。

      “不过……”方儿又露出犹豫之色,看我两眼,我心下觉得她机智懂事,还知道看我眼色,便让她直言。

      她这才道:“少爷来得不巧,风先生这几日有事外出,也是走的急急忙忙。少爷来此一事,方儿亦不敢作主……不知少爷……暂居何处?”

      她说,“等先生回来,方儿必一一告知先生,亲自来迎少爷回府。”

      我点头,事实上看到大门紧闭,我已猜到风瑾不在了。

      “无妨,我改日再来拜访,还请方儿姑娘代为转达。”

      她对我笑了笑,年轻的脸上神采奕奕的,又转过头擦拭石狮子去了。

      辞别方儿,想着既无处可去,不如再去城中转转,一连逛了好几处街角,还没到长安一半,后悔没坐着马车来,长安太大,这么走着也不是办法。这么想着,穿过东城,一抬眼就看到一家客栈,“醉香居”三个烫金体大字挂在上方。

      心想总算找到个地儿落脚,还没进去,酒肉香味已经窜入鼻腹,马上便饿了。

      “小二,要一间上好的客房,清净点的,再来一碗阳春面!”我高声道。

      “好嘞!客官您先上堂稍坐!”

      我上了座,阳春面不一会儿便端上来,还冒着热气儿。汤底清清白白,几片嫩羊肉浮在面上,已经闻到羊肉的膻气。大口嗦着面,越吃越香,吃到一半,我的耳边,忽然听得邻桌有几人说话声。

      瞥一眼,是两个书生,一个白衣,一个黄衣,这么热的天,两个人领口捂得严严实实,都喝得醉意朦胧,其中一个许是喝得尽兴,也更沉不住气,声音很大。

      “唉……吕兄!你说这年头,应征那什么……御、御城仙士,果真比……”他打了个颇响亮的嗝,脸色吃得发红,“额……果真比……考取功名更快飞黄腾达……吗……”

      他对面那个吕姓书生,闻言把酒杯放下,有些摇晃般靠着身后的屏风,先是哈哈一笑,笑完又给自己添了杯新酒,举起杯子,“黄兄,听我的准没错儿!你不晓得,如今这御城仙士,那可是香饽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仙士得了魏王看重,已在邺城广招,我也是听说……如今……”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但无奈一个喝醉的人,怎么也遮不住,“魏王别得都不盼,就盼着有人能指点他长生之法,羽化飞仙呢!黄兄,要不……咱明日也去碰碰运气罢?”

      我正在嗦面的手顿了顿,继续听那书生道:“……原来如此!难怪这长安城如今也兴了这风头,在城西开了座仙士驿馆!我还以为那是个什么庙,要和城隍庙抢生意呢!”那人夹了一口菜,又吃了一口酒,长叹一声,“只是……我俩饱读诗书,认得几个字便罢了,若说这修习仙术,那可是一窍不通啊……据说修这个,不但要灵根通达,还得花好些时日,岂是一朝一夕便成的?我们十年苦读,说不定还比不上人家修炼的时间长……若真是要成仙士,可不得熬着?”

      他微微皱眉,面露犹豫,“你说……等我们去应召时,会不会……已是白发苍苍……?”

      他对面的吕姓书生闻言把酒一放,连连道了几声晦气,“唉,这……罢了,罢了!真是扫兴!”

      城西有仙士驿馆……?听他们所言,明日似乎有仙士应召?我迅速捕捉到这些信息,打定了主意。

      二人扫了兴,便没再开口,只吃起酒来。我低头看着碗里被我吃光的面,站起身来,“小二,结账!”

      一碗阳春面吃了半天,吃得腹胀,我回到房里,坐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坐得难受,又起来站着。如此起来又坐下,反复几次,才觉得好些了。

      下次再不准吃这么撑了……

      窗头的百叶卷帘被斜斜地拉起来,探进来一丝暑光,轻轻落在床边。坐在光照那处,我反复琢磨着那两个书生的对话,皮肤被晒得滚烫,浑然不觉。

      曹操欲求长生,还真把自己当成明正言顺的天人了?我觉得可笑,他究竟想做什么,竟然在各大城中应召仙士……随即一个念头闪过:若我成了御城仙士,是不是便有机会接近他?

      一想到此处,我便难掩激动,想起曹操,他的脸慢慢地浮现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人时总是一副深藏不露的模样,笑的时候,眼珠子会变得更深,仿佛笑得不达眼底,无端令人生厌。

      曹操……你欠我的,是时候还回来了。

      强行压下心中苦涩,我转身去桌前倒了杯茶,顺口吞下去。

      既然如此,我当一回仙士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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