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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枫有灵兮祈神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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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中的事已超脱了预料,江兰弦实力虽强但太过神秘,叫人捉摸不透,如今总算是来了个主心骨。
温扇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抚平连日来的不安。周裕喜悦的不知如何是好,凑上去哇哇乱叫。
应暄唇角微勾:“怎么,现在不怕我了?”
“……呃。”
周裕一时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现在才回过神来自己在做什么,讪笑躲到一旁去。
应暄眼中含笑,笑意清浅却自有一番风流意气,周身剑意不显,抬眼望去,如世家公子玉质金相。方才那一剑已如同梦幻光影,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便是传闻中“万里千山寒,一剑生翠微”的修真界第一人,千微剑尊。
江兰弦看着熟悉的脸,他是应暄,却不再是曾经忧惧邪修的砥山少年,而是真切的,穿过八百年岁月的,
故人。
“怎么不躲开?”他的语气熟稔自然,好似只是对一个寻常友人的问候。
寂冷的风吹动如墨长发,身后繁盛参天的古枫压不住江兰弦盛极的容颜,站在那儿就如同天山之雪寂静清冷,潋滟的眼瞳流泻一地浮光。
应暄看他平静的眼神,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
“抱歉。”江兰弦轻声开口,却答非所问。
应暄像是不在意这些,所有情绪隐在眼底,只“嗯”了一声便没有继续过问。
周裕觉得稍显不对劲,有种莫名的怪异在二人之间流转,于是偷偷朝着温扇羽身边靠近,几乎要黏到她身上去。
温扇羽无奈推他没有推开,只得问道:
“长老,你是何时——”
话音未落,只见应暄挥袖,一道刺目的光铺开,温扇羽二人以袖掩面,放下时四周霎时间变为另一幅景象:以古枫树为中心辐射淡金灵光将这一片笼罩,光所照之地外出现了结界。天地间充满了浓厚的怨力,它们不断涌动、冲击着透明结界,留下深刻扭曲的痕迹。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应暄看着跪在树下的两人,他们双手交结覆于胸口,跪拜在地,这是枫城祈愿时的姿势,信徒将自己的愿望在树下说出,以最虔诚的信仰祈求枫神的庇佑与见证。
结界忽的闪烁,在铺天盖地的攻势中有溃败之意,原本被应暄收回识海的长瞑剑在他身后显露虚影,出现那一刻,剑气排山倒海压去,将怨力碾平!
怨力除之不尽一波一波涌上来,但只能无力消失在这强横剑意下。
“此后,两心,和合,”树下温漪珺昂首,诚挚看着古枫,方才中断的话在此时接下去,他脸上充满着即将成婚的喜悦,却反常的又重复一遍:
“两心,和合——”
“漪珺,不可!”
司照礼从北城方向赶来,到时便看见温漪珺和那妖跪在古枫树旁,属于婚契的红线在二人心口隐隐发亮,只差最后一句誓言!
温漪珺胸口不断起伏,眼中万千情绪闪过,似在挣扎,其用力几乎要扭曲他的脸!就在此时,身旁的妖族侧身看来,露出半张布满妖纹的清秀面孔。
“漪珺,你忘了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声音幽幽入耳,不似妖族,反而如同怨鬼。
温漪珺在他的话下身躯晃动,整个人又恢复成先前他们在城主府中看到的样子。他冷笑,抬手从识海中召出长剑用力掷去!
江兰弦就站在他和司照礼的中间,这剑眨眼要穿过他——不知应暄做了什么,移形换影至他身边一把将人拉开!
只听“叮当”响动,急掠而去的剑突然失力落到司照礼脚下,剑身晦暗蒙尘。
应暄“啧”了一声:“又不躲?”
说出口后才反应过来,掩饰的松开手,脸色不是很好:“是我多事了,忘了江尊者怎会在意这小小一击。”
现在本应该是很严肃的时机,却被他的话带的气氛又向着不明方向发展,旁边两人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们,再神经大条都能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是剑阁的剑,现在,还给你。”那边温漪珺一字一顿道,看着他的样子面露嘲讽。
剑修的剑不同于其他修士的灵器,那是他们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到一定境界后,人剑合一,这不是危言耸听。
剑,就是剑修一道的修行。
这边剑阁几人看见这一幕,周裕率先忍不住:“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这是幻境中留存的真相,”江兰弦道:“我们被司照礼带到第二境中,自然变成了局中人。”
“那为何他们”看不见我们,话音越说越小,周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第一、二节点他们参与其中,是因为司照礼的灵魂存在境里,他们的试探差点导致幻境崩溃,但于节点而言所做的事并没有改变结局,城主府中是江兰弦的力量幻化,并不属于节点。
也就是说,他们会被幻境力量干扰,却不会干预到境中事情的发展轨迹!
“已经过去一百年了,”温扇羽也已经意识到,不由得叹气:“这只不过是给我们一个看见真相的机会。”
司照礼愣在原地,随即弯下身子将长剑捡起,拂去剑上灰尘,低垂眉目看不清神情,片刻后,突然抬头目光如刃直射温漪珺身旁的妖族,戾气丛生!
“你看他做什么!”温漪珺气急:“是后悔当年没有将人彻底杀死吗?”
司照礼没有理他,对着静庭沉冷道:“傀儡术,你是哪一阁阁主?”
静庭躲在漪珺身后,闻言露出个挑衅的笑容,接着又将头抵在他肩上瑟瑟发抖,仿佛司照礼是有多么恐怖。
“你打断我和静庭结契,莫不是又要做什么下作的事,你的算盘可要落空了!”温漪珺怒道。
“天阁阁主不出世,地、黄二阁没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算计枫城,”司照礼突然笑了,眼中寒意几乎化为实质,“我等你很久了,闵鸿。”
噼啪——
结界发出碎裂的声响,古枫树的金光渐变黯淡,怨力凝结成片,应暄见状不做应对,只若有所思的看过去,任由怨力将众人淹没。
“傀儡术,是施术之人将自己的灵魂放进被施术者肉身中,活人、死人都可成为载体,此术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是极难的阴邪术法,一般只有云京四大阁主才会此法。这百年来闵鸿不知所踪,现任玄阁阁主已经上位,看来,司照礼是报仇了。”
黑暗之中,只听见应暄和江兰弦的交谈。
“我听闻闵鸿是被司照礼伤到本源,因此他才会觊觎枫城的信仰之力吧。用静庭引诱温漪珺回枫城,二人结契后,被傀儡术控制的静庭便属于枫城子民,受到枫神的庇佑,这样,闵鸿或许能借他之身接近古枫树,从而达成目的。”
温漪珺会将事情告知剑阁,剑阁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人回来,若不是他偷偷下山,这件事在最开始就不会成功。
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嗯,”应暄的声音有些冷:“云京以实力为尊,阁主之位能者居之,闵鸿被司照礼重伤后,是靠着先前的修为苦苦支撑,但颓势渐显,这计策有太多漏洞,但还是选择执行,可见闵鸿已经孤注一掷。”
江兰弦先前一直在想为何他不立刻结契,反而要等候三天,要知道,拖得时间愈久变故就愈多。现在想来,恐怕一天都不需要,结契若是在傍晚,契约生效至少需要一夜。
如果计划顺利,第二日闵鸿就能得到信仰之力重塑本源,而第三日,
就是对司照礼的处刑之日。
这三天不是婚契的时间,而是闵鸿留给司照礼的死亡倒计时,是对他的折磨,想让其饱受煎熬的死去。
闵鸿太清楚知道怎样才能彻底击溃一人,曾经他杀了司照礼唯一的女儿,现在,控制温漪珺说出那般诛心之言。
江兰弦侧身看着黑暗中应暄模糊不清的轮廓:
“方才温漪珺面上有挣扎之色,司照礼能及时赶来,说明已经意识到了真相,唤醒他是唯一的机会。”
然而,那是他的生路,却也会成为闵鸿的生路,
江兰弦突然想起他先前说过的一句话:人的执念,真的太过复杂了。
司照礼灵魂的执念生出了第二境,而他原本的执念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撑。从认出闵鸿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他和闵鸿,势必不死不休!
一抹金亮起紧接着变为盛大光芒驱邪褪暗,在这耀眼的光中,江兰弦只觉身形一轻,而后落到实地。
耳边听见了树叶飒飒抖动的声音,抬头,古枫树就在眼前,枝干参天。金乌东方升起,阳光照在身上温暖柔和,空气中是春的清香。
他站在古枫树前,听见所待的这具身体的人说:
“你……”欲言又止。
树下坐着一人,不,应该是妖,他狼狈不堪,身上数道伤痕深可见骨,血不断从中流出,染红了身下一大片土地,丝丝缕缕的怨气附着于上,被微不可见的金光暂困。
抬头,清秀的脸赫然是静庭!脸色苍白不见一点血色,见了他缓缓弯起眉眼:“您是剑阁的司长老,我在无妄海见过您。”
他声音低不可闻,一句话几乎耗尽所有气力。
江兰弦只觉自己快步走过去,半蹲下身将灵力送进他体内,然而他经脉俱断,妖丹破碎不堪,已经无力回天!
静庭好似是缓过来了一些,他却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还想继续,小妖轻轻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不必,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止不住喘息,唇边又溢出鲜血:“您,您来的路上,有没有看见一个逃出去的少年,眼角有一颗痣。”
“你别急!”他扶住静庭,“叫温漪珺是吗?你放心,我已经将他送回剑阁了,之后才赶过来,这儿到底怎么了。”
静庭闻言松了一口气,又靠回树上,终于放下紧绷的心神:“温家和邪修勾结,意图对古枫树下手,然而邪修中途反水,将温家人屠戮。漪珺是主脉最后一人,他身负和枫神的契约,不能出事,否则枫城将乱。”
江兰弦心知是因为没有温家在外行走,整个枫城就是一块无主的香饽饽,谁都想要啃一口。
司照礼点头,他自然不会看着这事发生,一路赶来并未看到邪修,看来这计划是失败了:“你是行鸳族,为何要掺和进人族的事。”
近些年来妖族内部局势混乱,甚少在外行走。而行鸳一族隐居东海,向来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是出了名的直脾气,他们行踪飘忽,寻常人想要见他们至少要寻三年的路。
静庭道:“我族数百年前曾受到枫神大恩,于是世代守护守卫枫城,如今,帮助温家也算是报恩了。”
他有些疲倦,眼神已有空茫之感:“我扮成他的样子引走邪修,被抓住了,之后逃到了这里,邪修自知计谋失败,就走了。”
他寥寥几句轻描淡写的带过,但江兰弦知道以邪修的手段,必定受了不少的折磨,心中也能感知到司照礼心中的哀戚,
“你既救了那少年,不如我带你去见他一面吧,也好道个别?”
静庭却摇头,扬起脖颈,纤瘦的身影是奄奄一息的脆弱:“枫神,我知道您在,如今,行鸳族和您的因果就了结了。”
古枫树似是真的回应了他,一片绿叶晃悠悠落在肩上。
四处安宁平和,空气中有春的气息,静庭释然一笑,那是放下背负的快意,是行鸳族的解脱。数百年的枷锁压在身上,最终还是要以命去还。
就让所有在这里终结吧,真的太沉重了。
他轻声对司照礼道:“我不想沦为怨鬼,长老,您杀了我吧。”
“劳烦您告诉他,我要回家了——”
东海极,行鸳山。
凝水叠澜织锦缎。
三秋寻路,曦光明月伴我归。
伴我,归
……
江兰弦动了动手,发觉这具肉身已经变回自己的身体,静庭仍在微笑,再看去,脸却变成了应暄的模样!
他的手顿在半空,眼中划过冷意,下一刻,一柄灵刃在手中出现,径直戳下!
“你逾越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之握住,迫使灵刃在眼前不过半寸的距离停住。应暄墨玉般的双眼一眨不眨看他,稍一用力,锋利无比的灵刃便化为光点消散,没有伤到他分毫。
他拉着人站起身,似笑非笑道:“对着我的脸也能下得去手,这么狠心?”
分明是调侃的语气,江兰弦不知怎的却从中看出些委屈来。此时此刻,对着这张脸有些许恍惚,他敛去不明神色,轻声道:
“抱歉……。”
应暄却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失神,眼中笑意微淡,
“第二次,”见兰弦不解,他挑眉:“我们相见不过一时半刻,你已经是第二次对我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