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刚一场急雨洗过,天空极其干净,半丝云絮也没有。一只失群的南雁伏身低飞,点在枝头上。果实本来不会落,枝节处的雨滴被这么一晃,滚下去,撞上小黄果,颤颤巍巍,直往下坠。

      砰!

      谁也没听见。一只黑伞恰时撑开,弹开那粒小果。伞下男子扶了扶银色镜框,另一只手往外伸:

      “没雨了,把伞收起来。”

      “是,二少爷。”

      “李呈卓在哪儿?”

      年轻男子抬步,却发现巷口有两条道。

      拿伞人做了个手势,请他往右边走。

      两人快步向内,皮鞋哒哒叩在石板上,声音渐快,走路的人有些心急。

      “哎,您慢点儿。”

      越往里走,喧闹嘈杂的人声越清晰,渐渐的近了。

      房檐下一道窄门。门内人影浮动。

      袁案走得快,又猛然在门外停下。他不进去。后面提伞的仆从差点撞上,他一抹脖子上的汗:

      “人在里面。”

      “叫他出来。”

      东西南北四面墙,两面贴墙摆满塑料凳子,凳子五颜六色,此时已经坐满,没位置的人只能站着。院子中央做了简单隔断,一块可抽拉的白布。

      白布后面是硕大的信息素提取机。一人正躺在床上,等待机器抽走他的信息素。

      这些都是来卖信息素的人。

      小院子里人挤人闷热的很。看着白布后面一个个绷紧脸进去,又攥着钱票笑着脸出来,还没到自己。

      眼热,心更热。

      花胡子男子扑扇着手里的协议书,啐了一口,骂道:“妈的这么慢!老子还等着拿钱吃晚饭。”

      不耐烦的人很多,一听就附和:“是啊,我们都等了快两个小时,烦死了。”

      “还不是因为只有袁家这里可以卖。”

      有人低声:

      “谁说的,我家昨天回来的侄儿说,靠近外联盟那儿可方便了,到处都是收信息素的医院,卖价也比袁家高……”

      人头聚起来。

      “呸呸呸,说什么呢?那些医院都是外联盟人偷偷开的,脏的很。全是骗人过去的手段……”

      “哎,也就想想了。没有明文规定的事儿。袁家也不敢开在医院里。”

      “少说些。出去得说是‘捐’。”

      “对对对,咱们是捐,不是卖!”

      白布后面,一少年将这些话听得分明。

      袁家作为联盟主城赫赫有名的家族,经营着一家信息素抑制剂工厂,说是抑制剂,其实各种涉及信息素的药都生产。

      信息素是制作抑制剂和药物的重要原料。

      世上信息素千千万,其价值不言而喻。有价值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乱象。

      怎么管理?那是联盟的事儿。

      袁家不做乱。

      有人愿意拿自己的信息素交换手里薄薄的纸票,袁家需要信息素制药。互相交换,来者不拒。

      少年就是缺钱的那一类人。他身穿白卫衣,心口处一颗笑脸黄太阳,坐下时黄太阳的笑就折起来,看不见了。

      一个栗色头发的男子走过来,放下一杯水,一支笔。

      “看清楚上面的条款了吗?”

      少年粗略扫一眼,签下自己的名字。

      “可以开始了。”

      机器口沉沉压过来,覆盖住整个腺体,喷出一股冷气,像是一块冷毛巾敷住脖子。

      还没感受到针尖扎入的刺痛。一位提伞人直接掀帘走进。

      附到栗发男子耳边低语,瞅了少年一眼。

      机器停下来。突然安静。

      外面吵吵嚷嚷道有人插队。

      阳光被帘子拦下大半,暗昏昏的。有些燥热。

      少年感到局促,问:“怎么不继续?”

      目光上移,男子胸前名牌上写着“李呈卓”三个字。

      “稍等。”

      李呈卓快步出去,又很快回来。领口处稍有凌乱。

      他解开少年脖子上的系带,温和道:“你先跟我出来。”

      说着,扯起少年的手腕拉他走。

      少年不明。

      衣角扫过桌面,白纸黑字落地。字迹青涩,有两个字:阿潘。

      车子飞速驶上大道,往湖心岛开。

      袁案侧目看去。

      阿潘背脊绷直,一手按在门把手上,一手拢在袖中。

      窗外的光倏忽闪过,他双颊飞粉,侧脸像一尊瓷。只是,

      神色惴惴。

      出于宽慰,袁案领了话头。

      “你来这里卖信息素?缺钱吗?”

      阿潘眨了眨眼,点点头。

      袁案去解袖口上的纽扣,没有追问:

      “行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潘摇头。

      袁或挑了挑眉,随即道:

      “袁案。叫我二哥就行。以后咱们还会多见面的。”

      袁家二少爷,袁案?

      一个经常电视频道上滚动的名字。忽然化作真人出现在面前,语气异常亲近。

      令人心惊,更觉得诡异莫名。

      他和袁家?怎么会扯上关系?

      见他弯腰拉开座椅下抽屉,取出砖头厚一沓现金,递给阿潘。

      指尖弯曲,一掌堪堪握住,虎口皮肤撑得发酸。

      “我还没“捐”信息素呢。”

      “我知道。这钱你先拿着。”

      阿潘疑惑:“为什么?”

      “你先改口再说。”

      阿潘难为情:“二哥……”

      袁或嘴角扬了扬,又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翻看,念道:“阿潘。柳城人,是个omega。对吗?”他不等阿潘回答,继续道,“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上一次是三个月前,再上一次……”

      私人信息一条条报出来,阿潘感到不安,他喵了一眼车外,车驶上一座石桥。

      石桥外芦苇飘荡。芦苇深处隐约可见湖心岛,远远看去像露出水面一半的龟背,龟背上站着一只黑黝黝的家伙。

      一处私宅。

      他坐立不安。

      “有什么问题吗?”

      “唔,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需要你的一点小小帮助。还得多谢你卖过信息素,不然我们根本没办法找到合适的人选。”

      文件飞速放在阿潘膝盖上,袁案抬臂作投降状。

      紧绷的弦略微松了。

      青年眼带风流、模样俊逸,叫人心底生不出厌恶。

      阿潘友善一笑,翻开文件软软封皮:

      协议书。

      又是协议书。

      不过这次不是交易信息素,而是一份出乎意料的合同。

      薄薄道落在掌心里,足以改变阿潘一生。

      俗套的走向,只是细节略微不同。

      契合度为零的信息素鉴定报告。

      本不可能拉近的距离,因为一种难言的疾病——腺体衰竭,而成为可能,甚至是唯一。

      唯一的药。阿潘的信息素是唯一能救袁或的药。

      袁或。

      这位没有流出一张真实照片的富家公子。袁家长子。最末流的报纸上也籍籍无名。深居简出?出世隐居?或者根本没有这个人?!

      其实只需要最简单的理由。

      缠绵病榻。

      无端的,阿潘想起远在柳城的母亲。

      他需要钱。

      心口一紧,手指用劲,一不小心划破了食指,鲜血珍珠般冒出来,阿潘嘬一口手指。

      “怎么样,上面的条件满意吗?不够可以再加。”

      袁案无比耐心地询问,脸上有无限期盼。这时,他与阿潘并无不同。

      一个盼望亲人健康的普通人。

      阿潘低头思忖,半晌,就着还没有愈合道伤口,按下指印。

      给的钱足够了。

      纸张依旧温热,“阿潘”和那人的名字并排站着。

      血迹缓缓泅开。

      越来越近。

      迎着夕阳,车子驶入湖心岛,暮色血红。

      “哎阿潘,你等一下。”刚关上车门,袁案喊住他。

      “怎么了?”

      袁案放下半截车窗。一块用料上好的帕子递过来。

      “把你手上的血擦干净再进去,不要让他看见。”袁案笑着拍拍他的肩:“等天气热了,接你们到我家来避暑。快进去吧。”

      车绝尘而去。

      夜。

      下午的闷热一扫而空,寒气升上来,骤降的气温令阿潘打了个寒战,捏紧卫衣领口。

      停电了吗?

      别墅里没有点灯。

      管家领他入座沙发后就走开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阿潘一个人。

      幸好窗户大,微弱的月色透进来,阿潘勉强看清。

      屋内摆设极尽奢侈,暗色地毯铺满地板。不远处,青花大小瓷瓶堆在电视墙一侧,挡住大半镜面,多而不乱,显然有人时常整理。

      隔着花瓶,阿潘看见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喂,有人吗?”

      夜色越来越深,周遭彻底暗下来。

      他不明所以,起身想找个人问问,可腿先一软。

      地毯软厚,黑漆漆像是一脚踩入泥沼。

      阿潘跌回沙发,暗自嘀咕一声奇怪。这时空气中飘来一股蜡烛燃烧的味道。

      右侧突然升起一道火光,神出鬼没的,吓得他低叫一声,侧身瘫倒,随手抓来一个抱枕挡在胸前。

      什么东西?!

      “抱歉,吓到您了。”火光后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是管家!

      “哎,是您啊。”阿潘虚惊一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开灯?”

      目光下移,花瓷底座托着一根新蜡烛,焰火颤颤巍巍,像一只从蕊心处挣脱出来的小鱼儿。

      管家移步点燃左侧蜡烛,还有一根在茶几上,他递给阿潘打火机,低声解释:

      “袁或少爷不喜欢房子太光亮,发病时更不允许点灯。您才来,不知道,以后就不要问了。”

      “我知道了。”

      阿潘点燃第三根蜡烛,周遭一下子明亮起来。

      他伸手护住摇摇欲坠的火焰,斟酌道:“他,脾气不好?”

      “他发病了吗?

      “那我现在点了蜡烛他会不会生气?”

      无声。

      阿潘回头。

      无人。

      管家幽灵般消失了。

      阿潘艰难吐出一口气,心跳重如擂鼓,手下抱枕上的金线一下子勾破。

      砰——

      一声巨响,左手的蜡烛托瞬间炸裂,飞溅的碎片险险擦过阿潘的眼皮。

      烧了不到一半,白蜡烛倒地灭了,一股焦糊的味道自脚边升起。

      那是钟表的声音吗?

      不,是鞋跟触碰地板的响动,又重又沉。

      砰!又是一声裂响,右手的蜡烛也灭了。耳廓一阵温热。阿潘伸手摸了摸,星星点点的红。

      脚步声从身后来。更近了。

      “对不起,我马上把蜡烛灭了。”

      如果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他的伤真就白挨了。还没见面呢,就因为那个人流了两次血。

      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阿潘气郁,宽慰自己都是为了钱。

      他探身去摸走后一支蜡烛。黑暗中横空生出一只手臂截断他的动作。

      “不要动。你是谁?”

      敏感的腰腹被人往后一勒,阿潘倒靠在沙发上,温热的呼吸一下子喷吐耳边。另一只手臂也探出来,紧紧箍住他的脖子。阿潘不由得仰起头。

      隔着厚厚的沙发,两人像是在拥抱。

      他声音艰涩:“我叫阿潘。来帮你治病。你家人没有告诉你吗?咱们的信息素很合适。”

      男子嗤笑道:“合适?百分之零的契合度也叫合适?”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阿潘友好地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点。

      一碰,触手冰凉。

      结果袁案揽得更紧了。

      “怎么证明你就是?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有三个人敲门说’我们的信息素很合适。‘”

      黑暗中,低沉的声音犹如鬼魅,气息喷吐耳廓犹如刀片割过阿潘的伤口。

      借着茶几上的微弱光线,阿潘看见镜中那人的手臂,白的像鬼,绞缠着他的身体。

      心中暗骂一声麻烦。

      一个转念,阿潘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幽幽花香飘荡,一下子把人带入春园中。

      普通人闻见,肯定会赞叹一句好香!可是对袁或却迥然相反。

      零契合的信息素,与其说是香味,不如说是毒素。身陷瘴潭,痛苦万分。

      药带三分毒。

      紧贴身体的手臂微微颤抖,有些泄力,松开手臂。

      “行了。把信息素收起来。”

      阿潘胸口的气顺了,心中暗爽。

      “你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终于肯好好交流了。

      “某种花香。带点葡萄味的桂花香。”

      “你知道什么是腺体衰竭吗?”

      “不太清楚。”

      “那就是知道一点了,说来听听。”他饶有兴致 。

      高大的身影从沙发后走出来,坐到阿潘身旁,他一身黑,脸却白的毫无血色。从夜色中走出来,仿佛只多出一张脸皮。油画一样,往深了看叫人沉迷。

      衰竭一词,乍一听很吓人,没救了一样。

      但阿潘不就是药吗?

      “我不清楚你的病。但既然是器官衰竭,说明腺体不起作用了。我听说过腺体分化失败的人,他们腺体等同于死亡。也许有些类似。”

      说完,阿潘心中忐忑。

      腺体分化失败的人全被驱赶到境外。联盟境内的人看不起外联盟人。他头一热,把袁或的病做类比……

      空气静默了一瞬。

      袁或忽然一笑,周身的冷气瞬间化了。

      “说对了一半。不过腺体衰竭并不像分化失败那样没有信息素。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那发病是怎么回事?”

      “你看见过小孩子把积木一块一块垒高,最后一把推倒吗?没有任何预料,腺体会突然活过来,发病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他顿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就像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袁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试图瞧见他的恐惧。

      阿潘目露怜悯,道:“好,了解了你的病情,咱们以后治疗起来更方便。”

      钟表滴滴答答地走。

      袁或垂眸不语。倾身过来,抽走阿潘口袋里的协议书,目光一路向下,最末在那个红指印上一顿。

      他回头,目光扫过阿潘的手指。

      然后掏出一把雕刻精细的小刀,递给阿潘。

      “你干什么?”

      阿潘惊疑。手一抖。

      “给我一刀。”

      阿潘推开,不理解。

      袁或把住他的手,握上冰冷的刀柄。寒光一闪,直直刺向袁或胸口。

      “你发什么疯!”阿潘另一只手打掉利刃。惊极。

      袁或沉沉地望进他的眼睛,最后一丝烛光倏地灭了。一片漆黑。

      黑暗中他的声音套了层纱,引诱着:

      “怕什么,你跟着我……”

      袁或的手摸过来,两人的手复又交叠,握住那把刀。

      阿潘什么也看不见,指尖一颤,像是戳破一朵棉花,轻轻痒痒。空气中升起淡淡血腥气。

      咔哒,打火机的声音。

      勉强照亮两人方寸之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靠的极近,炽热的呼吸纠缠不清。

      刀已经落地,血一滴一滴。

      带血的手指交错,分不清是谁的伤口,谁的血。

      重重按上雪白的纸张。

      淹没了名字。

      阿潘在袁家住下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