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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文库钥匙 ...

  •   “还有不足一月便要科考了,你是举子,不能去文库。”
      “这场火会停,但科考不会。今天你一旦进文库,往后科考,便再无清白了。”
      “你不能去。”
      宋玉琅的眼睛沉得像一汪水,她定定地注视着朱灵伯,朱灵伯便被定在了原地。等他反应过来时,宋玉琅已转身跑远了。
      那个湖蓝色的小小身影用停留的几秒钟为他做了万全的打算。
      朱灵伯迅速而坚决地转身,跑向了另一个火场。
      -
      等两边火全都扑灭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程风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被救出来的书堆旁边,来来回回不知搬了多少趟,连搬的是什么书也没顾得上看一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女子的脸。
      宋玉琅伸出头去看他:“怎么?这么累啊?”
      程风立马用手撑地坐了起来,拉着宋玉琅问:“你没伤到吧?我进去找你找不到,后来瞥见你被长玦拉出去了这才放心,就留下帮着搬书了。怎么样,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没有。”宋玉琅直起身子转了个圈,“你看,我完好无损。”
      程风这下才像是真的松了气般,看见她四肢健全,未受半点伤害,虽然蓬头垢面、衣衫残破,但此刻他却觉得面前人前所未有的美丽。
      他伸手到自己的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递给宋玉琅,他说:“送你。你最近在临《木叶赋》,这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片落叶,看见它我便想到了你。”
      是他刚刚在宋府看到的那片落叶,叶边本就有点枯黄了,放在怀中这样的折腾,有一个角已经破了。
      还有一句话,程风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想说,诗词歌赋我作不了,但你若喜欢,我便为你种一棵树,年年秋风年年木叶。
      太矫情了,程风挠挠头,算了。
      宋玉琅伸手接过,捏着树叶梗在手里打转,她盯着手中旋转的叶子,却略微有些伤感。
      “《木叶赋》我临了两幅,有幸得校书青眼,他觉我笔法尚可,嘱我再临一幅他要收入阁中。今日刚刚临完,我与校书一同入阁存放,突然便起了火,槐紫衫人的真迹我定然是死死护在怀里,可匆忙间我的那幅却不知落在了哪里……”
      她转头看着已经烧成黑色的门框,“估计,已经烧没了吧……”
      本就可以再临,这幅没了还有下一幅,不过是多耗些时间、多费点功夫罢了,她只是有些失落。
      “你说烧没了的,是这幅吗?”
      朱灵伯手举一副卷轴从那副残败的门框里走出来,明明方才他也在火灰之中,却丝毫不见颓丧之气,劫后余生当是幸事。
      宋玉琅说不清自己打开那副卷轴,看见自己心血之作是何种心情。
      失而复得,未料想到的满足。
      “二哥,你怎么找到的?”
      “搬书的时候脚底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你的桃花章。”
      宋玉琅的章是蒋文毓亲手刻的,虽然他不许宋玉琅尊他为师,但宋玉琅的笔下功夫他十分满意。景宁二十年宋玉琅及笄,蒋文毓特意用上好的芙蓉石刻了一方桃花印赠予“爱徒”。宋玉琅更是爱不释手,每每有满意的手书,落的都是这方印。
      朱灵伯低头看见桃花章的时候,那幅卷轴已经在火舌之下了,再晚一步就会被化为灰烬。他与它隔了一个书架,他俯低身子,几乎是趴在滚烫的地上伸手去够,终于在最后关头救了出来。
      “我看到之后赶紧收起来了,不然,有人肯定要哭鼻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宋玉琅却没忍住哭了。
      他轻柔地把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轻轻问:“怎么找回来了还要哭?”
      宋玉琅伸手抹眼泪,逞强地说:“哪有?灰飞进眼睛里了。”
      正说着,方沉头戴纱帽,一身官服走了过来。他清理过后已完全恢复过来,过来是想交托宋玉琅。
      “我要去进宫请罪,这里……”他环顾四周,火势已熄,经书阁烧了一半,目下荒凉倾圮,匾额早已面目全非,檐上缠绕出一缕黑烟,纸灰在空中打着卷儿飞,木架和书页一齐焚尽。
      在场所有人都在今日,才知道“焚书”的味道原是如此。
      “这里,还拜托宋小姐继续帮我照看。”
      说罢一揖,拂袖走了。
      火势自经书阁南门西角而起,起先还较为微弱。当时方沉与宋玉琅已步至阁内深处存放卷轴,等反应过来时,门口已是烟尘滚滚。
      宋玉琅怀里抱着卷轴,一手搀着方沉连忙就往外跑。方沉终究是上了年纪,脚下不便摔了一跤,等宋玉琅搀着他起身,口鼻里全是吸进的烟灰。一边是咳个不停的自己,另一边是正在燃烧的经书阁,方沉靠在墙上把宋玉琅推向了另一边。
      弘文馆人手本就不多,因着要藏纳典籍,地方又大,但好在事情不算多,几十年没出过大的岔子。这一起火,全院皆慌了手脚,方校书此时又无法站出来主持大局,其余一些略能管事的几月前都升调去了翰林院帮忙。群龙无首,火乱人更乱,幸而宋玉琅在这儿,方沉把她推出来,实则是请她帮忙,她又何尝不知。
      安排人手、统一调度,救火的救火、救书的救书,若是她今日不在,这场大火绝不会如此快速扑灭。
      宋玉琅对着方沉离去的背影还了一礼,刚及起身,她似突然想到什么,出声喊道:“方校书!”急匆匆向前跑去。
      方沉并未走出太远,听到声音后回头,看她跑过来便站在原地等着,问道:“何事?”
      宋玉琅喘着气伸手递过去一个东西,说:“校书,文库钥匙。”
      方沉低头去看,并未着急接下,只是说:“其实不急,放在你这里我是放心的。”
      “校书,我还是给你吧,文库干系重大,一直放在我这儿不妥。”
      她的二哥与好友皆在此地,而钥匙就在她手上,若有人日后想以此做文章,那把锁开或不开,他们二人都有口难辩。
      朱灵伯和程风站在书堆旁,只看见宋玉琅说了几句话,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方沉便收了钥匙转身离开了。
      “你刚给了方校书什么?”
      “文库钥匙。”
      朱灵伯接着程风的话问道:“文库怎么样?”
      “文库的情况我已经告诉校书了,无论情况是好是坏,不要过问。”
      朱灵伯和程风对上宋玉琅的眼神,都默契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人一时无话,宋玉琅笑着说:“好了,休息好了就快点帮我把这些书目清点一下。”
      程风应她:“宋小玉,我刚在火场里跑了几十个来回,你就又让我干活!”
      “帮人帮到底,弘文馆人手不够,你来都来了,”宋玉琅手托着下巴把同样全身脏乱的程风打量一遍,半玩笑地开口,“看着也是个好劳力。”
      程风佯装虚弱地抬起手指她,“你……”
      朱灵伯抽了两本书轻轻拍在程风背后,对他说:“还是赶紧干活吧。”
      宋玉琅笑眯眯地说,“干完了我请你们去承楼吃杏仁酪!”
      这时程风又来了力气,“不行,我要吃你自己做的!”
      “行啊,你买来杏仁我给你做。”
      “怎么还得我自己买杏仁啊?”
      ……
      方沉进宫半日,像是一下老了十年。圣上大怒,下旨免职,罚俸三年,暂借校书郎之名重整弘文馆,修缮完成后归乡。
      没人知道这场大火是如何起的,查来查去只有一棵拦腰倒下的枯树,不知道怎么着了,也不知道如何倒了,就倚在经书阁侧壁屋顶熊熊燃烧。
      “弘文馆此次大火,经书阁能保下一半,文库仅东南一隅破损。方某在此谢过宋小姐了。”
      半日内宋玉琅一直未停,见方沉回来,忙去前厅询问情况,方沉见她第一句便是道谢。
      “方校书言重了。”
      “宋小姐,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半日前,宋玉琅刚在此厅之中临完了第二幅《木叶赋》,她与方沉尚在临案论书道。不过几个时辰,前景竟已不复。
      方沉坐在往常自己坐的椅子上,神色却比往常更平静一些,淡漠而沉重。
      宋玉琅此时也不敢多言,只能出声应着:“校书请讲。”
      “清点书目、整理遗稿、翻抄典籍……皆要做长久之计,弘文馆人手不够,可否请你襄助?”
      “无需校书多言,玉琅自当尽绵薄之力。”
      经书阁被焚、书稿被毁,想来最痛心的当是方沉。玉琅回过话后,见他面色依旧,忍不住安慰道:“此乃天灾,校书……切勿过分自责。”
      她知道,方沉悲戚的并非自身的官职运道,前人执笔落下的每一个字付之一炬,焚的怕是他的文心。
      -
      在弘文馆只能做简单的清理,并无衣衫可换,当宋玉琅和朱灵伯还穿着在火场里救书的衣袍归家时,正好碰上了薛尚如。
      “母亲。”
      “母亲。”
      薛尚如重礼节家中人人皆知,故此他们见到薛尚如下意识便是先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何模样。
      “怎么弄成这样子?”
      “母亲,今日……”
      “先不必言,沐浴更衣后,玉琅,你来我房里回话。”
      薛尚如性情冷淡,宋玉琅能长成如今的样子,外面一层是跟着薛尚如耳濡目染习得的,内里则是宋慈宋英……周围这些人宠出来的。
      可谁能不爱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爱看似最淡薄,她却偏最想要;薛尚如话不多,可每一句宋玉琅都记在心里。
      只是有了委屈,受了苦楚她满腹的话想说,也只能低着头答一句:“是。”
      宋玉琅收拾停当推门进去的时候,薛尚如正对着一页薄纸发呆,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她看的入神,直到宋玉琅唤了一声“母亲”才回过神来。她匆忙把纸页折起来收进书里,动作虽快却仍带着几分小心。
      是一本槐紫衫人的词集。
      宋玉琅看见后往前几步,带着几分讨巧的语调说道:“母亲喜欢读槐紫衫人?”
      “少时喜欢,今日闲来无聊,翻翻罢了。”
      宋玉琅正准备伸过手去想凑近看看,薛尚如却下意识地往里收了收,显然并不愿给出去。
      宋玉琅一时讪讪,不再执念那本书,她把怀里的卷轴递了出去。
      “母亲,您嘱我临的槐紫衫人的《木叶赋》,玉琅已经临好了。”
      薛尚如也觉出刚刚的推拒太过疏离,想要说些什么和缓,这一卷《木叶赋》正让她想起宋玉琅方才从弘文馆回府时的样子,便问她:“今日发生何事?为何弄成那般模样?”
      “今日……弘文馆失火……”
      “失火?”薛尚如手里的卷轴“咣啷”掉在地上,“你可有事?”
      “母亲放心,女儿无碍。”
      “火势如何?可有烧到文库?”
      “经书阁毁了大半,文库……无虞。”
      宋玉琅不知母亲为何突然关心起文库来,但科考在即,方沉已交代全馆要严守文库消息,她只能暂瞒。只听薛尚如接着问她:“《木叶赋》原件如何?”
      “原件无损,方校书已妥善安置了。”
      薛尚如愣愣地点头,“好”、“好”、“那就好”……
      薛尚如将长卷缓缓打开,她目光如水,缓缓流过卷上的每一个字。
      半晌,她开口:“这卷《木叶赋》……”
      “玉儿你辛苦了。”
      宋玉琅很久没听到薛尚如唤自己“玉儿”,她听出来母亲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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