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海岸》齐杳咛

5、蘑菇

　　资本家的人生万里挑一，社畜的人生千篇一律，不幸的是，江隅还是其中的地狱品种，菜鸟社畜。

　　公司设有局域网，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程度堪比破解白金汉宫wifi密码的操作，才能连上打印机，实现文字从屏幕移动到纸张的可能。

　　项目组七个人，所有文件统一发到他这。
　　每逢中午十二点放饭，他都先抱着电脑去财务室打印，并在财务午睡前争分夺秒回来，吃饭。
　　当然也有急需当场打印的文件，但财务室的打印机是全公司最忙碌的员工，文件发送过去得乖乖排队，三五时常因抽风跳过，又得重新排。

　　江隅只好守在打印机旁边，双目无神盯着显示屏。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港剧里给各位阿sir和madam提供后勤服务的小喽啰，称呼没什么营养，大概就叫Mary，Tom之类的，在剧情发展到白热化时，奉上一份大杀四方白纸黑字的证据，并被主角甩到反派脸上。

　　走廊传来一声大嗓门，然后脚一踢，把财务室大门踢开了。
　　霎时，除了江隅，室内共五名女财务都齐刷刷看去，伍超凡抱着三本凭证进来，两手各一本，怀里兜一本，怪不得要用脚。
　　尽管看上去有情可原，但他这一行径还是获得了几记白眼，其中就有周珊。

　　出纳岗的座位靠在最外边，便于报销，也离打印机最近，周珊吃完饭，将饭盒收好，绕到自己工位外边，拍了下江隅的腰。
　　江隅发呆中断，一跳，说：“怎么了？”
　　周珊挑眉望那边的伍超凡：“你们同事真够能的，咱们经理都没踹过财务室的大门。”

　　伍超凡负责费用类科目，跟周珊也有过几次对话，对话内容主要是找茬。
　　比如你这个现金报销blahblah，那个一毛两毛不平blahblah，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经验的审计根本不过问，伍超凡却跟发现了能让公司倒闭的重大漏洞一般。
　　较真是一方面，表现他纠错的能力才是重点。

　　江隅伸手拿出两张别人打印的文件，将字朝下，放在打印机上，随口说：“哦，可能他想当经理吧。”
　　“噗嗤。”周珊捂嘴笑，戳他的胳膊，“看不出来啊，小江老师，你挺会损人的。对了，你天天晚吃饭，饭不会凉吗？要不，我让行政给你重新订一份热的外卖？”

　　有的人能一心二用，江隅不行，他做一件事必须集中注意力，否则就会出错，跟什么生存诅咒似的。
　　被周珊打扰两句，他就放错了打印纸，把刚才打印的文件重新放进纸槽了。
　　还好不是那份别人的文件。

　　江隅镇定地重新打了一份，没让周珊看出来：“不用，一时半会，不会凉的。”反正他吃的不多。

　　有bug，就有补丁，江隅的补丁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纵使心底有一万匹马在狂奔，马背上还驮着两万只快溢出来的尔康汗紫薇，他也能付诸淡然一笑。
　　合伙人面试他就夸过这一点。
　　阅人无数还会看走眼，江隅其实挺自豪的。

　　“赵姐，你都不知道，我们项目组这群人太懒了。”伍超凡大声埋怨道，“他们的科目做不好，还老干些没意义没营养的活，把底稿甩给我，我刚吃完饭就来问你这笔分录，中午都不能好好休息了。”

　　跟客户抱怨同事的专业能力，有种。
　　连江隅都忍不住摇头。

　　费用会计年纪稍长，整日乐呵呵，慈眉善目，还很会捧哏，她一听伍超凡这么说，便戴上近视眼镜回道：“这笔分录？这不是现金报销嘛，我记得周珊问过我一次呀。”

　　伍超凡说：“问过？那肯定不是我，唉，都问过了，回去也不讲，赵姐，你说新人难不难带。”他唉声叹气，合起凭证恭维两句，离开了财务室。

　　刚入职的李会计立马叫道：“赵姐，这人有病吧？”
　　她忘了还有个隐身的江隅在角落，一拍桌子，觉得伍超凡在影射她：“刚接手工作，我不熟悉不是正常的么？我性格直，话就放这了，大家对我工作有意见，直接指正我，或者告经理都行啊，跟一审计的发什么牢骚？”

　　职场过节背后都有源远流长的历史遗留问题，看李会计这话，平时估计也憋了气。
　　江隅无意管，但现在，伍超凡短短几句话，就把客户关系给挑拨离间了，他思来想去，为了世界和平，还是决定帮忙挽回一下。

　　“李会计，你误会了，他是在说我。”江隅按停打印机，大方承认，“现金科目是我做的，我今年清明过后才注册，来事务所没多久，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请你们多包涵。”
　　他甚至鞠了一躬。

　　长得好看真的很占便宜。
　　职场新人那份瑟缩、不安，怕给人造成麻烦的担惊受怕，在江隅身上表现出来，就成了谦谦君子的谦逊。
　　背挺得很直，那么一弯下去，就跟舞台上男演员优雅谢幕似的。

　　李会计脸一红，坐回座位：“噢。”她几乎没有考虑，就接受了江隅的解释和道歉，这道歉还是面向全体财务的。
　　事因她而起，她还得代表财务应承下来。
　　她向赵姐投去一瞥，对方摘下眼镜，细细擦拭，随后整理腰靠准备睡觉，浑然不想参与其中。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李会计在电脑旁摸了摸，摸出一颗糖，让江隅过来，“江老师，你人这么好，不能总被人欺负，要是有凭证不会，你来找我，我帮你问！”
　　江隅撑着工位亚克力格挡，手指骨节分明，极白。

　　“谢谢。”他笑着说，“我很喜欢吃芒果味的糖果。”

　　“江哥！”黄玲玲慌慌张张跑过来，扒着门框，探头，“你怎么还在这啊！快递找你！”
　　“快递？”江隅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放下文件走到门边，黄玲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外拽：“楼下都吵成一锅粥了，你怎么不接电话呀！要死，待会前台肯定会骂你，那个快递小哥可凶可凶。”

　　江隅正想说，我没有买快递啊，打开手机，也没未接电话和短信，只有□□群累了99+条消息。
　　他恍然灵光一闪，快步跟着黄玲玲下楼。
　　“是函证？”
　　“就是函证啊！刚刚我跟小琴把函证抱下去了。”

　　往来函证共100封左右，江隅昨天整理打包好后，前台不在，另一个女生经过，给了他公司的月结账号，他就自己联系快递，说明函件数量，让他来取。

　　“没有人给我打电话啊。”江隅感到莫名其妙，“连短信也没有。”
　　黄玲玲跑得着急，没带手机，也顾不上江隅的疑惑，跟他紧急通气道：“你待会可千万别这么说，那快递小哥跟前台吵起来了，前台说没人下单，200单，好几千块钱呢，她跟快递杠，快递给你打电话，又没人接，唉。”

　　还没到大厅，快递小哥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他自己说的今天随时都能来取！我在别的区还有件，赶死赶活闯了好几个红灯到了，下单的人呢，让他出来！耍我是吧！”

　　江隅听到声量如此大的吼声，脚步一顿，本能有些畏惧。

　　两年前，他听过太多次了。
　　那种不受控制的暴躁、怒火，像火箭发射蒸腾出巨大的蘑菇云，残屑崩得如同灰雨，耳鸣会持续一段时间，一条细细的金属振鸣插进太阳穴，幻听。

　　他握紧拳头，镇定走过去亮出屏幕，朗声道：“是我下的单！”
　　争吵声戛然而止，霎时，吵架的劝架的看热闹的，各类激光射线把他扎穿了。

　　“不好意思，是我下的单，但我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他直接走到快递员身边。
　　那快递员胳膊晒得黝黑，吵急眼了，鸭舌帽掀到头顶，顶了个黄色的半圆，见江隅镇定自若，一时火冒三丈，要来揪他的衣领。

　　很多人来拦。
　　“哎哎，别动手啊！这是我们公司的客人！”
　　“什么素质啊，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快递小哥双眼都是红血丝，大骂江隅：“你踏马睁着眼睛说瞎话！！138……，是不是你手机号！是不是！是不是！”
　　他粗着气重新拨号，把音量放到最大，嘟，一声后，机械女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刚刚还是未接通！现在就停机了！”
　　被戏耍愚弄的愤怒再次占领大脑，快递小哥高吼一句后，居然哭了出来。

　　江隅张张嘴，心里十分愧疚，主动扶他到前台去靠着：“对不起，是我下的单，我手机可能出问题了，待会打服务商问一下，你，你别激动。”

　　前台不认识江隅，还以为是客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用公司账号下200多个单，却不好当面找江隅的过错，便赌气将滑轮座椅一推，到一旁生气去了。

　　一点半，上班时间，函证终于顺利发走。
　　江隅肝有点疼，很明确，是肝，不是胃，他跟很多人道歉道谢，前台倒了杯咖啡，坐在柜台里跟他说：“原来你是审计啊……我说呢。”
　　“嗯嗯，我姓江，是我不对，应该跟你打声招呼。”

　　归根结底，中午这场闹剧因他而起，他发自内心觉得愧疚。
　　彭蠡泽在他努力备考时就天天泼冷水，你性子软，反应慢，不会吵架，惹怒别人还没自觉，就算考上了，也干不出一番成绩。
　　做的不好，多道歉，勇于承担责任，总归不会有问题。

　　前台道：“那你可得跟我们领导说一声，不是我工作失误。”
　　江隅耐心点头，一脸真诚：“你领导是行政吴部长是吗，我会跟她说明原委。”
　　前台总算笑了：“帅哥，你长得清清冷冷明星脸，人还怪好咧，一点脾气都没有。人家那么骂你，你都不还嘴，不愧是高素质人才。”

　　江隅听不懂她是不是讽刺，主要，也是肝太疼了，于是他随口说：“我不是人才，我就是个三本。”
　　此话一出，前台脸又晴转多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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