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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阴云 ...

  •   高考成绩公布之后考生们最后一次回校,每人领到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毕业证、毕业纪念册和高考成绩单,过本科线的同学多一本志愿填报参考。
      悠长假期携来的轻松愉悦不是人人有份。分数理想的学生聚在一起肆意谈笑,失利的面露颓丧,像散落的弹珠一般守着落寞无言的角落。
      廖钰的袋子里少了成绩单,有没有都无所谓。他既不会把这当纪念也不想凭它证明自己的价值,却不得不被标准捆绑。规则如此,他的那点不平和挣扎犹如撒进海水的一把沙,瞬间在浪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辛苦和无措都是真的。

      他被叫到办公室,陈蒙扣下他的成绩单,等着此刻亲手交给他。
      廖钰没接。
      陈蒙笑着念他每一科的分数,将成绩单轻轻一掷,纸张在光滑整洁的桌面上转了半圈。他转身坐下,身体和椅面挤压出声音,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坐姿,微仰着头,说道:“你父母看到这个成绩应该很满意吧。”
      廖钰语气很冷:“你呢,老师?您满意吗?”
      “哈哈,这个分数够你报一些好学校了,”陈蒙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姓名栏,“不过我比较贪心,学生的分数自然越高越好,没有什么够不够的。”
      “你的能力也不止于此。”
      廖钰嗤笑一声,他早已认清自己在学业方面毫无天赋的事实,反问道:“是吗?您这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看错吗?”
      “因为我比你们多活了二十几年啊。”他起身走到廖钰身旁,话锋一转,压低嗓音玩味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和那个九班的,叫……段锐泽是吧,你们一块儿来上课,那时候我就知道,呵呵——”
      陈蒙的话宛若琴弦,此刻用来杀人,深深地勒进廖钰最吃痛的关节,令他窒息。两人近在咫尺,气息喷在耳侧,他余光瞥到陈蒙喉结滚动,似在吞咽他的狼狈。
      廖钰果然僵住。双手垂落暗中攥成拳,直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力到发抖,他都在想这么近的距离为什么不去扼住他的脖子呢?

      陈蒙每次见他这副样子,都会感觉到身体里有股难以名状的兴奋和满足四处冲撞。水晶球般精致的少年,个中风景一览无余,陈蒙最喜欢看里面风雪乱流。他拍了拍廖钰单薄的后背,安抚似的,又捏一下他肩膀,面皮挤出的笑令人心惊胆寒,说:“怎么样?我眼光很准吧哈哈哈。”
      以往他只感叹自己运气好,现在多有不舍,遗憾往后的岁月里廖钰不在他身边。学生们毕业了,陈蒙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碰上一个这么有趣的孩子。

      办公室涌入一群学生,各个手举校服要老师签名,陈蒙做足道貌岸然的戏份,最后说:“回去认真考虑志愿,任何疑问都可以来找我。”

      廖钰魂不守舍地回到班里,黎早早坐在他位置上,一手攥几根笔,埋头在衣服上画画。廖钰站在旁边等,许是人多挡了光,她头也不抬地说:“别围着啦,我要瞎了,要画画的排队啊——”
      他顺势坐在前桌凳子上转身朝后。黎早早画完最后一份,深深松一口气,撂下笔朝他伸手:“你要不要画啊?给你友情价。”
      廖钰往她手心放两颗糖,说:“不用。”
      黎早早看了一眼,上身伏在桌上说:“我不爱吃这个味儿的,还有别的不?”
      廖钰把兜里的糖全抓出来:“你自己挑。”
      黎早早剥开一块蓝莓的搁嘴里,拿走所有香橙味的,对路过的同学说:“诶,吃糖。”
      转眼间桌上一块不剩。
      “咱初中毕业那会儿就往校服上写字,现在还这样。”
      廖钰“嗯”一声。
      黎早早又道:“衣服我还留着呢,段锐泽字最丑。”
      廖钰不作声,黎早早嘴里嗦着糖,她扶着桌沿身体下滑,脚尖向前探,踢他一下。
      “你别在我面前表演选择性失聪。”
      廖钰很在意裤子有没有蹭脏似的,俯下身子摩挲着裤缝,声音发闷:“我没——”
      黎早早截住他的话,左手转笔玩,说:“要不我去给你问问呢?你这么放不下就跟他报一块儿去得了,到大学里再续前缘呗。实在续不上也没啥,你找个更好的,贴他脸上秀!”
      廖钰不说行或不行,一味摇头。
      “我真是服了……”
      廖钰思量一番,决定避重就轻,谨慎地说:“有人知道我们谈恋爱了。”
      “谁啊?消息这么滞后,你俩分了八百年他知道了。咋的,高考歧视同性恋啊,一经发现扣十分。”她见廖钰面色凝重,凑得更近悄声问道:“他在背后嚼舌根让你听见了,还是威胁你了?”
      廖钰的脑海里浮现陈蒙意味深长的笑,心跳好重,坠得他难受。他害怕了,说出实情等于让蛰伏黑暗的凶兽暴露于阳光下,他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论发生什么都只能承受。
      事实过分曲折混乱,比纪实荒诞,较虚构多绮靡,这是一首译不完的艳诗,柔情与野蛮互为表里。修辞的疆界以外荒芜绵延不绝,广袤的苍白里留不住一串脚印。他有一种交白卷的恐惧与焦灼,搜肠刮肚,拾别人掉在地上的零碎言语,体味陌生的字眼拼不出自己的故事,词不达意。咽下去比讲出来更多。
      “都没有,我猜的。”
      “你别瞎想,就算看出来了又怎样?天高任鸟飞,这些糟心事以后未必还能影响你。要不你想想后面去哪儿玩啊,这长假不去旅游可惜了。好多景点拿准考证能打折呢。”
      黎早早趴着,手臂做枕,她长着鹅蛋脸,白嫩圆润似浮起的汤圆,鼻头小巧,他们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廖钰发现从没见她起青春痘。大眼睛看他的视线上挑,睫毛弯翘像起飞的秋千,她咕哝道:“你爸妈不至于还圈着你吧……”
      一时间两人的心里都有些凄迷,黎早早多一道言多必失的负疚感。几人小聚总是廖钰缺席,自然玩笑都瞄准他,腼腆和轻松都是装出来的,长此以往,活跃气氛的调侃也能变成一种精准暴力。
      廖钰表现得习以为常,他想父母会同意的,只是沟通的过程会让人不太愉快。他们会把这件事包装成一件便宜亲民的折扣商品,幽微隐秘的细节——折射的弧光抑或弥散的气味标示着它价格不菲,然后做慈善一样以无限宽容慷慨的方式施予儿子。他们在他身上投入的每一笔都有记档,是驱不散的蛊砍不断的锁链。
      翻来覆去绕不开一个“钱”字。
      他手里攒了点,也可以不用父母出钱,但他真正想要的不只是一次出游。

      廖钰把成绩单带回去了,他被陈蒙吓破胆。父母和陈蒙一直保持联系,那些他不在场的时间里,陈蒙和他们讲过什么又是怎么说的他不得而知,细想直叫人毛骨悚然。他一定慌不择路地踩中许多陷阱。
      詹红霞中午在单位,廖钰跳过午饭一直在收拾房间。
      书桌正对的墙面热闹非凡。
      奖状占据上半部分,后来学校改发荣誉证书就没得贴了,这个阶段的时间单位以学期计。下半场挤满大小测验期中期末的成绩单,巨细靡遗,紧锣密鼓,部分学校提供,其余全是廖霆手写,成绩栏后面尾巴一样缀着当次测试最高分和名次。廖霆习惯把数字写得饱满,有震慑之意,像拳头像酒嗝。他对成绩的态度等同存款,多多益善。时间被揪成弹丸大的小剂子,由廖钰一口一口吃进肚,消化成正确率和分值,像游戏角色使用稀有道具可以涨经验扩充生命条,游戏卡关可以反复尝试,但游戏之外他的小命只有一条。还有承诺书,记录粗心大意,寥寥几张掺杂其间如蚊子血,他终究不是考试机器,父母相信书面为凭,对未来考试的预演如烈油把自尊和羞耻心烹炒炼化,下一回的成绩又似新衣一般亮眼。公式和成语应该在脑袋里不必特意上墙。
      纸张经阳光濡湿变黄变脆,衰老了,边缘飞翘露出底下的墙面如缺牙的嘴,一张愁苦飘零的脸,等待谁来将它撕扯。
      廖钰站在房间里凑成一个“囚”字。他凝视着这面墙,想起不久前令他肝胆震颤的一句话。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誓师大会,学生们挤在操场上像烙饼,面容模糊的学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倾尽丹田之力发出被射中的禽鸟自高空坠落的嘶鸣——“多拿一分,干掉千人!”这句话翻译过来是至少千倍的人等着被干掉。当然不能这样算,太暴力了。
      呐喊声回旋镖一样掠过头顶。
      廖钰有一种清扫战场的悲凉,仿佛嘴里塞满铁块,舌尖舔掉一团冷硬的腥气,明知是金属,仍不由自主联想到鲜血。
      每一个完整经历高中三年从高考考场走出来的学生,是经历过古罗马斗兽场的人。上交答卷的同时有一笔隐形的附加费也一并划走,不是经历过高考才完整而是自此灵肉永远有一部分空闲,像是拼图的最后一块怎么也找不到,黑洞一般开放式的窗口。那几日燥热的风,试卷的油墨味,思索时手心泌出的汗,由于紧张而不受控制颤抖的笔尖以及酸胀的膀胱,此番种种,会不停到梦里招魂。
      多年后回顾这段干涸成饭粒大小的记忆,轻轻松松从身上剥离下去,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干掉千人赢过高考,殊不知一千人里有自己的影子,一部分自我被学业的重力拉扯,形变,质变,在解完一道题仰头喘息的空当,彻底扯断,扯破了。

      廖钰赤脚踩上书桌,把墙上粘的东西撕下来,有些粘得太牢固的地方把墙皮都揭掉一层,留下月球陨坑似的凹陷,清空的墙面有斑驳之意,如溃破的创口,狰狞着无法回到从前。学习资料全部装箱搬进地下室,像詹红霞收拾厨余垃圾一样干脆利落。空荡荡的书架格子宛如张大的嘴巴,不是时刻准备着被填满而是完全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供选择,不是进行时而是完成时,不是重获新生而是垂垂老矣,形与质的国度闹着无休止的饥荒。
      换个角度看则是美的。敞亮通透的房间,粉尘纷纭,在光柱里游,一切是从酣睡中睁开眼的样子。好像样板间,兼容——模糊的风格意味着它可以完美嵌进任何人的家里,万能——适合所有人换言之谁都可以是主人,这种精心且省心的设计有绿色环保的感觉。
      家庭也是可以被解释得很环保的东西。
      身体覆满汗水,廖钰却没有坐下休息,倚着门框站了很久,一直望着屋内。汗液自鬓间淌出落进眼睛里,像被蛰了一下,尖锐的痛,麻痹的痒,屋子和眼睛一样进入雨季了,僵固的棱线变得波浪一般柔韧,墙壁是牛奶表面的膜,按一下留一个坑,不断挤出水来。呼吸趋于平缓,四肢酸软沉重,如同被水撑破的纸,他倒在床上不剩一丝力气,非常服帖的样子,困意揉头顶的发凑在耳边哼小调,轻缓悠长的歌声乘记忆之舟跋涉而来。廖钰无意识地蹭一蹭枕面,不知在向谁撒娇,入梦前他最后想的是穿脏衣服上床会挨骂。

      一觉睡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满室昏然,朦胧间廖钰听到锁钥咬合的声响,他条件反射一般从床上弹起。
      手指转半圈,门开,光先闯进来。
      廖钰的动作急促且慌乱,一时连拖鞋也穿不好,一脚踩着鞋面另一只脚直接蹬在地上。他睡热了,窗户紧闭风扇没开,瓷砖好凉,仿佛地底伸出一双手牢牢握住那只脚腕,叫他动弹不得。他立在床边仔细听外面的动静,从脚步声辨认出回来的是廖霆。

      他循声走到餐厅,摸到墙上的开关,灯亮,廖霆正把烤鸭放桌上。
      “爸。”
      “嗯,你在家啊。”

      廖霆和詹红霞同岁,早早开始脱发。这两年头发越理越短,想是应对发际线失守的无奈之举。黑豆黑米黑芝麻,黑发夹缠在白发里,黑枸杞黑桑葚——加之他常年在室外工作,夏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日头腌成黧黑,额头皱纹横布似陈年酱菜。
      廖霆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一眼,然后到卧室换衣服。今天他穿着工作服回来的,红色工服被汗水、尘土和油垢吃透,风干,无论洗多少遍放多少洗衣粉都会飘出汗淋淋的味道,发酵的意味具象化。廖钰从他身边过,像同爆破现场迎头相撞,暴烈的日晒粉尘扑满嘴满眼,不仅是二人力量悬殊,更因为廖霆是家中的权力主导,强干预强介入,陌生却不容抗拒。

      廖霆在屋里边脱衣服边说:“给你妈打个电话,让她下了班买点菜回来,你想吃什么赶紧跟她说。”
      詹红霞快到家,接到电话忍不住抱怨道:“你爸什么也没买吗,回来那么早不知道去买点菜……吃烤鸭还不够?还想吃啥?”
      廖钰含混地说随便买点青菜吧。打完电话他把廖霆换下来的衣裤塞进洗衣机——去年新换的滚筒式,廖霆不会摆弄那些五花八门的功能,他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多久,但他无比清楚新洗衣机从口袋里掏走多少钞票。
      廖钰蹲在洗衣机前看翻滚的泡沫,心里盘算着今晚先提一下买手机的事,其实廖霆替下来的旧款也能用。

      饭桌上,廖钰把学校发的东西拿给他们看。廖霆略扫了一眼,倒是詹红霞一页一页翻毕业册,看得很仔细,碰到眼熟的面孔就问一声这孩子以前和你同班吧他考了多少分,志愿填报参考没有翻开。
      她看完把东西装回文件袋,廖霆将两只鸭腿都夹到廖钰碗里。他茫然地看着廖霆,问:“爸?”
      廖霆手里攥着筷子,冲他一扬,说:“吃吧,吃吧。”
      鸭腿摞在一起,廖钰想鸭子宰杀前是不是被这样捆着,也可能根本用不着绑起来。鸭肉表皮烤得焦香油亮,鸭架和青菜粉丝炖成汤,表面浮一层油花。
      廖霆埋头啃翅膀,詹红霞捡一些边角上的肉,更多时候吃菜喝汤。
      詹红霞提议道:“廖钰,和你爸碰一杯吧。”
      廖钰端起果汁,廖霆没动。
      “喝点酒试试?”
      “啧,他一孩子喝什么酒?”
      “我们爷俩的事你别瞎掺和,他以后在外面也得会喝酒才行。”
      杯里换成白酒,廖钰将杯口压低和廖霆快速地碰了一下。
      廖霆很受用,乐道:“看见没,这就叫上道儿。”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紧接着撕口肉过酒,嘴周一圈油,眼里精光闪烁,因为晒黑脸上不是红而是透出紫。
      红在廖钰脸上。
      詹红霞笑着回忆他小时候被廖霆逗着尝过一次白酒,小脸辣得通红眉毛缠在一处可怜得像个小包子,愣是强忍着委屈,一滴泪也没掉。
      廖钰不记得这些,他装笑的同时心想这比“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一类的话可信度更高。
      “这周末先带你去买个手机。”
      廖钰点头说好。
      廖霆又道:“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啊,你想好了没?”
      “还在考虑……”
      “学校就报省内的吧。外地分高,你够不着好学校的名头专业再强也是白搭,等你毕业后回来找工作还不是要靠学校的认可度。学医,学会计或者读师范都不错,这几个专业好就业。你别光自己想,也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我回头给你表哥打个电话,让他帮你选出几个靠谱的志愿。”
      詹红霞插话道:“问你班主任也行啊,他那么重视你。”
      廖霆嗤笑一声,反驳道:“你当他真有那么好心?咱们一直在他那里上课,光是课时费花了多少?这还没说前前后后给他拿的礼,他多上上心也是应该的。哼,哪有学校里的老师还能在外面开班挣钱的?现在我们不掏钱了,谁还乐意管你?”
      “哎,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过了一会儿,廖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报完志愿你就去学驾照吧,趁着这个暑假学出来。陈川他一个亲戚好像弄着个驾校,很便宜……”
      詹红霞附和道:“诶这个行——咱跟他亲戚说说,再给教练买两条烟,练车的时候多照顾着点……”
      廖钰盯着碗里的肉、汤面的油星,心快被这顿饭噎死了。

      三人谁也不会想到,这次是合家欢,下回再一起吃饭就变成精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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