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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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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并非生下来就瞎。
七岁以前,他也曾见过这个真实生活过的村庄,也曾像同龄的孩子一样爬树偷桃,下河摸虾,光着两条细溜儿的小黑腿儿,在耀眼的阳光下颠过来跑过去,甚至比他们还要调皮。
他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在家里不大引人注意。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看上去像个外人,甚至连个外人都算不上,更像是一个透明人。没人在乎他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
所以,苏青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溜达,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他。
他爹苏全顺似乎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家还有个老二,嘴里难免叨咕两句:真不像话,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个人影儿。
因为老在外面跑,运动量大,所以苏青的饭量也比较大。
苏全顺见了,总是拿眼角斜楞他,嘴里还嘀嘀咕咕:“人小饭量可不小,长大了准是个草包。”
一听这话,苏青就不敢再吃了。
那时候,在同龄的玩伴之中,苏青也说得上风光二字。
别看他在家里唯唯诺诺,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但在孩子们中间,他是数一数二的胆儿大。
他经常爬到最高的桑树上摘桑叶,也会到淹死人的池塘里洗澡,甚至敢到闹鬼的屋子里偷东西。
闹鬼屋子的隔壁就是马志平家。
院子的西墙根里放着一个矮墩,马志平总是坐在上面看书。
看见苏青他们,马志平就羡慕地瞄上两眼,一瞧见苏青他们在看他,或者听到咳嗽声或者脚步声,就赶忙低下头,装作一副努力用功的样子。
这些伎俩没能逃过苏青的眼睛,他觉得有趣,就悄悄来到马志平面前。
马志平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扫着苏青的小光腿儿,但他始终没有出声儿,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一双小手死死地攥着裤脚。直到苏青开口问他话,他才抬起头来。
苏青咧开嘴,露出被肤色衬得发白的牙,“嘿,你看什么呢?”
马志平拿起书,将书皮对着苏青晃了两晃,“《安徒生童话》。”
苏青见那书角上都翻了卷,书页也泛了黄,就吐吐舌头,皱眉道:“好看吗?”
马志平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很好看。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下去了。
他想起来,上次他把书借给同学,结果被他妈狠狠地骂了一顿,于是不敢吭声了。
苏青并不在意,他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看书有什么意思,跟我们一块儿玩儿去吧。”
马志平有些心动,但他看了一眼屋里晃动的身影,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了,我还要看书。”说着,又低头翻起书来。
苏青看了两行字,只认得其中的几个,心里有些不耐烦,嘀咕了一声,走了。
看着泛黄纸页上蚂蚁似的文字,马志平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
当马志平再次见到苏青的时候,苏青已经是那个名副其实的瞎子了。
虽然他的眼睛瞧上去就跟正常人的一样,但实际上,苏青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罪魁祸首却只为这场悲剧买了一百块钱的单。或者说,苏青用自己的眼睛换来了家里两个半月的粮食和蔬菜。
苏青记得,那个夏天很热,放学后他跟那个一小时后就会死去的小伙伴一起到河边玩儿。
他没想到,就是这条看上去清澈美丽的小河,夺去了他昔日的好朋友,还有他未来多年的光明。
被人发现的时候,小伙伴已经没了气息,苏青也已经昏死过去了。
两个人被送到了赤脚医生孙畅的诊所里。
孙畅皱着眉,脸青得像苦瓜,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这孩子没救了,没救了……”
检查完小伙伴,孙畅又开始察看苏青的情况。她压了压苏青的胸口,苏青吐出来几口混浊的河水,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这时候,诊所门前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苏全顺也在人群里,见苏青躺在地上,他拨开人群,上前就给了苏青一个耳刮子,骂道:“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苏青被这一耳光扇晕了,脑袋里嗡嗡地乱叫。过了有十秒钟他才想起小伙伴来,问:“张阳呢?”
一连问了三遍,也没人回答。
正觉得奇怪,人群里忽然传来吵嚷声。
苏青仔细一听,里头还夹杂着哭声。张阳的家人到了。
“阳阳啊,你怎么这么小就走啦!你走啦,我可怎么活啊!阳阳啊,我的阳阳啊……”
张阳妈披散着头发冲上前来,趴在张阳早已冰冷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张阳爸跟在后头,没说话,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的右手狠狠地哆嗦着,旱烟杆子上的灰全落在了他那看不出颜色的鞋面上。
苏青还没明白过来,只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问:“张阳干嘛躺在地上啊?”
张阳妈忍不住了,她将满腔的绝望都发泄在这个还活着的孩子身上。她是多么希望,死去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眼前的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
“都是你啊,要不是你,我们家阳阳也不会死!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还我阳阳,你还我阳阳……”
没等苏青明白过来,苏全顺的右手就落下来了。
他一边拎着苏青往人群外走,一边劈头盖脸地骂着:“你给我滚回家去,一会儿不看着就给老子惹事!看老子回去不打折你的腿!”
张阳妈身子向前一扑,双手紧紧抓住苏青的双腿,“你不能走!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你还我阳阳,还我阳阳……”
苏青的腿像被一把钳子死死地卡住了,一步也动不了。他回头望了张阳妈一眼,只见张阳妈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他眼角的余光落在张阳肿胀发青的脸上,只见张阳的头发都黏在了一起,嘴巴微微向外张着,像一只不小心搁浅的鱼。
日后,这个形象千百次地出现在苏青的梦里,他再也摆脱不了了。
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苏青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一样回到了家。
刚到门口,苏青妈就冲上来了,手中的笤帚疙瘩直奔苏青的屁股去了。
她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臭小子,总是不让人省心,打死你算了!打死你就清净了!”
苏青的姐姐苏玲儿和弟弟苏远在一旁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说着风凉话:“哈哈,老二又闯祸啦!看妈不打死你!今天新买的苹果和馓子都是我们的啦!哦哦!”
很快,两个人又因为分配不均,扭打在了一起。
苏青怔怔地看着闹剧一般的一家人,心里涌起一股伤感。
他想起了爷爷。
他想,爷爷是唯一关心他的人,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他,趁苏玲儿和苏远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拿给他。
爷爷用会那双锄了一辈子地的树皮一样的手摸他的头发,也会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咧着一嘴被旱烟毁坏的黄牙笑着对他说:“乖孙子,别叫玲儿和小远看见,爷爷单给你留的。”
那表情像极了邀功。
这一顿打,苏青没掉一滴眼泪。
其实他是想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劲头上来了,就是不肯掉眼泪。
他想,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一定会冲上来护住他。虽然爷爷活着时过的日子也是寄人篱下,但他相信,爷爷一定会这样做的。
想到这些,苏青的眼泪忍不住了。他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反倒让苏青妈下不去手了。她又骂了两句,也就转身回屋了。
那天夜里,苏青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死去的张阳和爷爷都活过来了,他一激动就醒了。
当他发现这不过是个梦时,眼泪再次泄了闸。
第二天,苏青没去上学。因为他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发着烧,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梦话。
苏全顺和苏青妈早早地去张阳家帮忙了,苏玲儿和苏远也都跑出去玩了。
四个人谁都没有留意,苏青缩着身子,像只可怜的小耗子。
夜里十点,苏青爸妈回来了。两个人忙了一天,顾不得看苏青一眼,倒头就睡了。
直到第三天的早上,俩人才想起苏青来。
见苏青八点了还没起床,苏青妈的气是不打一处来,她冲着苏青的屋叫:“你害死人还有理了,连学都不去上了!都几点了,还不给我起来!”
嚷了两遍,也没回声。
苏青妈冲到屋里一看,见苏青还在床上躺着,她的气更大了。她一把掀开被子,对着苏青的屁股蛋子就是两下。
刚要再骂,苏青妈突然顿住了嘴,她皱眉摸了摸苏青的额头,嘴里嘶了一声,“怎么这么烫啊?”
顺着苏青的脸往下又摸了两把,苏青妈有点儿慌了,她压低声音叫了苏青两声:“青儿?青儿?”
见苏青没反应,她赶忙冲着屋外喊:“他爸——他爸——你快进来啊,你看看老二这是怎么了?”
苏全顺进来一看,当下也着了慌。
俩人青儿青儿地叫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把人送去诊所。
送到孙畅诊所的时候,苏青已经烧迷糊了。
“你们这当父母的也真是,孩子才多大一点儿,他懂什么,看叫你们给折腾的!”孙畅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两句,接着往苏青的太阳穴旁扎了两针。
就是这两针,使苏青接下来的生活一直处在黑暗之中。
得知苏青的眼睛看不见了,苏青爸妈着实发了两天愁。
孩子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们问孙畅送到医院能不能治好,孙畅担心影响自己的声誉,就故作可惜地说耽误了,到哪儿去也治不了了。而且治不好不说,还得花老大的一笔医药费。
“没听人说嘛,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隔壁村儿的老王头,年前得了脑血栓,光医院就住了整整俩月。可人回来了不过半个月就没了,家里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小两口天天儿吵架……”
俩人听了,心里一激灵。
他们自然是不愿花这一笔钱的,只不过,这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毕竟,他们是当人父母的。孩子有病不给治,这叫什么父母?
然而,在接到孙畅以孩子也怪可怜的口吻送来的一百元钱后,俩人也就认命了。甚至在别人问起来的时候还替孙畅说情,“不怪人家孙医生,我们老二啊,命不好。”
苏青眼瞎之后,就再也没去上学。
他没像苏青爸妈预想得那样又哭又闹,反倒早有预感似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似乎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踏实一些。
他用辍学的方式,默默地为张阳的死承担了责任。
那一年,苏青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