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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宝弓 ...

  •   天喜慢慢醒来,只觉得全身各处无一处不痛。她听得到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仿佛正在水波上起伏一般,摇摆不定,头有些晕眩。嘴唇是干裂的痛,咽喉里面是火一样的烧灼感。她只明白,有痛楚便是极幸运的事,自己好歹还活着。她试着睁开眼睛,却仿佛连这样的力气也失去了。

      这时渐渐感到摇晃的感觉消失,只听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有些不耐的道:“杜显,她什么时候才得醒来?难道一直让她这个样子和我们呆在车上么?”被称为杜显的男子应声道:“公子息怒。前面不远便是他们先行找好的客栈,属下这就去打点,我们可歇息收拾片刻再上路!”马车又是一阵晃动,天喜终于睁开眼,刚好看到一个蓝色衣衫的背影跳下马车去。

      留在车上的左矅思看着她慢慢睁开眼,这才发现她浓密的睫竟都沾了尘灰。待完全睁开来,却似月前夜云散去,露出一双温润的水眸,如最纯净的暗夜水晶,未染轻尘,却又微带着丝疑惑的神色,心中竟莫名一动。他不由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待看到那遍身的残破衣衫和血污伤口,仍是微皱了眉头,片刻才冷哼一声道:“醒了?”

      天喜看到眼前人年约弱冠,衣履鲜亮,一袭玄青色宽袖常服,古铜肤色十分醒目。他丰润而暗红的双唇紧抿着,目中却是与这身繁复华丽极不相衬的沉冷。她迅速估摸着自己的处境,声音有些嘶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里?”一边下意识的伸手往背后探去,顿时变了脸色道:“我的弓呢?可是你拿了?”她满身满面,皆是血污尘土,自是狼狈不堪,看向左矅思的目光,却毫无瑟缩之意。

      左矅思心中愈加疑惑:若果然是普通猎户,见了他这通身的装扮和气派,焉有不畏惧谦恭之意?心里越发认定了天喜的来路绝不寻常。

      他并不知道,天喜从未出过绿萝山,山间猎户们也从没有等级高下,因此她也并不知这山下的世道是如何的等级森严,士庶分明——士族高门把持军政要职,连皇族都忌惮三分;士族子弟依倚祖上功德,即便不学无术,也可高床软枕,坐享荣华,自是少有进取之意。
      而普通的庶族寒门即便志高才绝,也限于出身,并不能掌握更多的权力或要务,因此不少高人隐匿避世,愤世嫉俗,放浪形骸者有之,醉心仙道有之,耽于清淡者有之。而士庶高下,尊卑贵贱之分,更是如烙印一般,镶嵌在每个人的血肉骨子里。

      他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声音平淡地道:“看来,这张弓必是姑娘心爱之物。姑娘不妨告诉我,这张弓从何而来;或者,你半夜埋伏在这山坳处,是受何人指使?”

      天喜渐渐想起自己掉落前的一幕,皱眉道:“这张弓是我爹爹留给我的祖传之物;况我们只是山中猎户,因为被群狼追赶,掉落山崖,什么指使不指使的?你快些把那张大弓还我!”

      左矅思冷哼一声道:“听你的口气,你还有同伙?”

      天喜己有些愠怒,仍是耐着性子不解的道:“你这人说话怎么怪怪的,什么同伙,香草姐姐是为了陪我去找爹爹才下山的!对了,香草……香草怎么样了?”
      她这才想到香草,顿时激动地坐起身来,便要往下走,却痛得咝一声缩回脚来。左矅思冷笑道:“怎么,山中的猎户也会让捕兽的铁夹夹了脚?你虽然作了猎户家的打扮,却背了这样一张宝弓,你想骗过谁?”面色一变,己迅速出手制住她手腕,压低声音厉喝道:“说,你是不是矅玉派来的人?”

      天喜不解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一边跳着脚便要下车,左矅思却仍拉住她的手腕,天喜情急之下大力一推,她平时知道自己的力道,做事皆是小心翼翼,生恐无意伤及别人;这时却在情急之下,也不容她多想,自是拼了力气。左矅思何等魁梧高大之人,毫无防备之下竟给她从马车里面直掼出去,只听得哐啷一响,马车四分五裂,惊得车前的马儿一阵嘶鸣腾跃,左矅思己被摔出数丈外。

      左矅思何曾防着她有这样的力气?落地时仓促间以一掌撑地,勉强稳住身形,随之飞过来的木板碎壁纷纷砸过来,紫金冠滚出老远,扯挣得发髻散乱,脸上也多了几处擦伤;一块碎木屑溅到他颈侧处,生生入肉,背上更是被纷纷落下的各类板材砸得生疼。
      他狼狈的稳住身形,一咬牙拔出肉中木屑,顿时痛得直皱眉。他抹着脖子上的血迹慢慢站起,从未有过的狼狈让他的表情分外狠戾。
      正在客栈门口安置马匹的众人均是愕然的看向这边,面上都是不能置信的表情。天喜早己纵下车,一眼便看见那背着弓的人,一拐一瘸的飞奔过去道:“快些把弓还我!”那背着大弓的侍卫竟似让她吓着了,忙不迭的往众人身后便躲。

      左矅思赤着脚,地上又满是碎屑尘泥,只觉寸步难行,不由铁青着脸,厉喝道:“你们是死人么?!”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各自亮出兵器,或刀或剑,寒光凛冽,剑气森森,将天喜团团围住。天喜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式,一时呆怔,片刻才有些害怕的道:“你,你们想做什么?我只是要回我自己的东西,你们……你们怎么不讲道理?”

      左矅思整了整衣服,慢慢走了过来,面上狠戾之色泛起,顺手拿过一个侍卫手上的弯刀。杜显急得忙轻咳一声道:“公子莫要冲动!”左矅思看着手中的刀,片刻气极而笑道:“我还真想一刀砍了她。不过此时便算了,我要带她回上京,交给那陆西亭。到时不怕她不说实话!”

      杜显松了一口气道:“公子明智,待查清了这事情的始末,再处置她不迟。”一面示意众人退下,又对天喜道:“还不走?难道还等他们用刀来架着你么?”天喜看四周这些侍卫目中个个精光闪烁,显然都是高手;而自己虽善射,此时被他们围在中间,又没了弓箭,思量情形,只得无奈地跟了他们往前走。

      左矅思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头来看她,面上难掩嫌恶之色道:“杜显,带她收拾干净了,再到我面前来!”

      天喜一个人呆在房里,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知道必定有人看守。她身上外伤无数,又自觉处境不妙,因此并不敢泡进这冒着热气的浴桶里,只洗净了发,就着水小心的擦干净身上面上血迹,换了他们拿过来的衣服。不久,就听外面杜显的声音道:“姑娘可收拾好了?我让人送了些吃食过来。”

      天喜反应过来这是刚才从刀下救了自己的人,忙过去开了门,就见杜显正和另一人在门口说话,那人端着个木托盘。听得门吱呀一响,杜显转过头来看向天喜,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眼前明显是个稚龄少女的脸廓,湿漉漉的亚麻色长发披在肩头,一双温润的大眼黑白分明,温和懵懂如初生麋鹿;浓密的睫更是如黑色的蝶翅微微扑动着,深麦色的肌肤细致鲜活,泛着淡淡的蜜色光泽。他挥了挥手,旁边那人将吃食放下,躬身退出。杜显之前见她身形高挑窈窕,以为她是成年女子,这时不免又上下打量她一番,才回过神来道:“你不是汉人?你是哪一府的家奴?”

      天喜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眼前人一身冰蓝长衫,身材颀长,面色白净,细长的眸中精光隐现道:“陈郡谢氏?淮南郗氏?沂安傅氏?还是并州洛氏?便是京都几个世家府上和其他的诸王府邸的情况我也知道些。若是见过你,我不会没有印象。”

      看着天喜仍是一脸茫然神色,杜显不明白自己几时竟有了这样的耐心,放低声音道:“你最好和我说实话。我们庆阳王府和这几个世家都还有些交情,若你是哪一个世家府中偷跑出来的奴婢,我家公子或者可以帮你说说情。你年纪小,或许还没听说过我朝对于奴婢私逃的惩戒,”杜显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官奴背主私逃者,视以情节,轻则黔面,次则斩足,重则杖杀;依我看,你必是奴产子,依然脱不过为奴的身份。你父母可是昆仑奴?”

      天喜脸涨得通红道:“你乱讲!我爹爹是绿萝山中的猎户,你去一查便知。况爹爹告诫我:宁为丐,不为奴,谁是奴婢了?”

      杜显一愣,随即失声笑道:“好一个‘宁为丐,不为奴’。可惜你生而为奴,还想逆命么?”

      天喜认真地道:“爹爹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命既无常必可改。他还说过,若我有一天下了绿萝山,不管别人如何对我,我绝不可自轻自贱,枉自菲薄。我不敢忘记爹爹的教诲。”

      杜显微皱了眉,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高声道:“杜二哥,公子爷有要紧事找你呢!”杜显应了声立刻要走,想了想又转头对天喜道:“你说你要找你爹?他去了什么地方?”天喜黯然摇头道:“他半月前出山打猎,就再也没回来,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他。”杜显想了想,淡淡一笑道:“我们的信报说,庆阳王府上最近又来了十几个昆仑奴,男女老少都有。或许你可以去看一看,你爹爹可是在那里。”

      天喜有些疑惑地道:“你总说昆仑奴,他们是什么样子?和我爹爹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是那什么王府的人?”

      杜显微笑道:“不瞒你说,我们这位公子,便是当今庆阳王的独子,将来必是要袭王位的。我是他的亲兵统领,名叫杜显。昆仑奴么,自是昆山南岛的吉蔑或占婆族人,因为被掠卖而入我朝为官奴,个个体健如牛,性情温良,向来为世家青睐。便是我们府上,也只分得数十人。他们的外貌自是与汉人不同,身高体壮,肌肤漆黑,卷发宽鼻,喜耳穿金环而裸半身,爱衣以木绵裘,寒暑不惧……,”看着天喜的面色渐渐变化,他才又道:“或者你愿意去看一看?若是去得迟了,只怕会转送到别的世家去——你说呢?”

      天喜神情有些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若是能找到爹爹,我自然跟你们去的。”

      杜显若有所思地走了。

      左矅思似漫不经心地对杜显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可问出些什么来?”

      杜显上前低声道:“世子爷再想不到,那女子竟是个昆仑……唔,是个占婆族人!”

      左矅思没留意他话中的那个禁词,却眉头微皱道:“那时在夜色里,她又满面尘灰血迹,倒没能看出来……她怎么说?”

      杜显叹气道:“也没问出什么。也不知她是装傻还是怎么着。公子放心,只要在各世家暗探一番,必知根底——官奴和奴生子都在官籍中有备案,尤其是她们占婆族人,量少却被世家稀罕得紧,自是一个都不会漏掉。公子放心,只要查到哪一家的人这段时间不在府中,便作得数。这样或能知道,到底是哪一家有了动静,或者说,哪一家己被那边稳住而来针对我们。公子以为如何?”

      左矅思沉默片刻道:“此事你去安排。记得是暗查,不要打草惊蛇。”杜显正要退下,却听世子幽幽地道:“杜显,你可识得她身上那张重弓么?”

      杜显摇头道:“在下眼拙,请公子明示。”左矅思神色肃然,半晌才道:“她所背的这张弓,名唤神臂弓,相传乃是当年战国时的神射手养繇基所制,其制作之法只通过匠人口耳相传,最后一代传人终其一生也只制得一张神臂弓,便从此杳无踪迹,”杜显啊了一声,左矅思才又道:“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神臂弓乃十二石重弓,能开得此弓者,百年难出一人。”

      杜显奇道:“世上真有神臂弓?这神臂弓又有什么神奇之处?”
      左矅思看他一眼道:“你可知这神臂弓射程几许?”不待杜显回答,便道:“天生神力且善射者,至远可射至三百四十步外!”
      杜显吃一惊道:“三百步外?可这样的射程,若不是有极开阔的场地,根本都望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平常的弓手也开不了它,这神臂弓到底要来何用?”

      左矅思沉思道:“既能制出神臂弓,自然有它的道理。你也知道,两军对垒,无论攻城,守备,防戍,阻截,甚至夜袭等各种战役,控弦之士皆是一军的根本。如今我东朝神射营麾下有控弦之师五万余,设有长弓队,角弓队,机弩队各数千人,甚至连弩也有几百张,雍容妹子也正在试制马上所用之硝弩,还有威力更大的弩床。箭队由雍容统领,南部数道拥兵的世家皆对我们有所忌惮;但是我们最大的对头,却是并州神武将军洛铁山,他号称控弦之士八万,至于弓弩箭矢,据说因为手下有个神秘的制弩之人,所用弩器更是精良之极,根本不把我们东朝禁备军队放在眼里。可是,若我们有如神器一般的神臂弓,更或者有一名百年不遇的神弩弓手,你想想看……”

      杜显啊一声道:“公子的意思是说,神弩弓手善射,射程又远在其它弓箭之外,两军对垒可直斩敌将,攻城掠地时可直射帅旗,如果秘密使用神弩弓,敌军远在射程之外便会受到袭击,防不胜防……”

      左矅思接着道:“神臂弓劲道之烈,无可匹敌,有开山裂石之力;其箭矢乃是精钢所铸,威力无俦,每一箭射出的力道,都足以裂撼人心。至于连射机弩,对敌时可连发如急雨,威力极大,却只适用于近战,再者机械是死物,难免失于灵活。而神臂弓威力无双,如果有配得上它的弓手,它将是最厉害的箭器,又岂是其它仅依靠机关的弓弩可比?这世上最可倚赖的,终究还是人本身的力量!这都是雍容告诉我的。”

      杜显神色微动,左矅思又道:“这便是我见了神臂弓如此失态的原因。还有,昨天那女子伤了我的事情,回府后尽量莫让外人知道。我也试得她并无内力傍身,但是她的力道却委实大得惊人,但我却仍不相信凭一个女子,能开得了这样的重弓。更何况有传言,最后一张神臂弓己于十六前被毁……十六年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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