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8、偶得

　　赵元俨虽然被贬，但还照常进宫，只说是南清宫的秘道钥匙不见了，非要来西苑寻找，或许还有一些意外之喜。他便常常只带了两三个从人，穿着便服，也不摆仪仗车驾，径自从烧毁的朝元门那一带走进来。宫门侍卫看见他进来，不敢拦阻，急忙奏报皇帝。赵恒知道了，先是把元俨叫来斥责了一番，元俨竟也厚着脸皮，嘻嘻哈哈地胡说了一通，不以为意。最后，赵恒也没有办法，说这个幼弟被父皇宠爱惯了，从小任性，以前还有自己驾车，深夜跑去中牟的情形，传令叫侍卫不用管他。

　　从那之后，兄弟二人偶然还是在宫中见面，就如同从前一样，随意聊些闲话，各自回宫，只是不让元俨再上朝议事了。一时间，很有几个大臣为此进谏，却一概被赵恒驳了回去。

　　如此，元俨倒是乐得自在。

　　既然到了西苑，每每经过千波殿，便不免进去看看。

　　出了“狸猫”的怪事之后，赵恒不曾来过千波殿一次。

　　如今距离仪鸾殿那场大火，也颇有些时候了。刘娥所生的皇子，已被赐名赵祯，立为太子。李玉的身子虽好了些，只是日日以泪洗面。原先瑶华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被遣走，听说有的被发配到各处做了杂役，有的给了点花费遣出宫去，更有几个，据说竟不明不白地死了。如今千波殿的下人，都是各处有了过错，或者是年老色衰的宫人，彼此也不大认识，今日一个，明日一个，陆陆续续地被送进来。进了这门，都知道没有再出去的日子，因此个个无精打采，做事也提不起劲来。

　　千波殿紧邻着西苑。西苑虽然也是御花园之一，却因偏僻，帝后妃子们一贯不常过来这里。久而久之，连负责打扫的杂役们也懈怠了，竟然也有任凭落叶青苔堆满了道路，许久不来收拾的事情发生过。这样一来，西苑里的杂草灌木，就蓬蓬勃勃地自然生长起来，树木的枝桠旁逸斜出，游丝横路。这些草木，把原先栽种下的花木夹在中间，多处都是芳草碍人，杂花生树，虽然生机不浅，但是全然没有了西苑初建时的样子，倒跟那南清宫荒废之时，有的一比。

　　自从进了千波殿，昔日得宠时走动频繁的公公们早已不来了，那些前呼后拥，唤她作“姐姐”的妃嫔们，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千波殿外，四周都是水榭，本是赏景纳凉之所，此时却只有两个宫女，脂粉也不施，手里把玩着钗钿，自顾自坐在那里闲话。见了元俨，二人急忙站起来施礼，便打起门上的湘妃竹帘来，通报说周王驾到。元俨进去一看，李玉正坐在榻上，手里拈了一份针线，却没有动作，只是把背靠在壁上，一双凤眼，仿佛痴呆了一般。

　　李玉见他来了，便放下针线，幽幽唤道：“珠儿，上茶。”

　　元俨不待吩咐，自己在案前坐下，看李玉如今已是清减了极多，穿了件洗旧的衣裙，行走过来，不过只有几步的路程，动作恍恍惚惚，竟然好似六十岁的老妪一般。他心下极是不忍，却又不能说出什么。李玉在对面坐下，那唤作珠儿的宫女，早将煮好的茶倒了两杯过来。元俨看见珠儿，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想来应该是平日在宫里道路院落上洒扫的小宫女，偶尔见着，不意竟记在心上。那珠儿上了茶，李玉便命她出去了。元俨把方才的话一问，李玉却摇头道：“珠儿原是坤宁殿里的宫女，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罚到西苑里打扫，最近又被送到这千波殿来，还不过两个月。”

　　原来珠儿竟是刘皇后身边的人，元俨自思，他也不常来西苑，这女子必是在坤宁殿里见过，难怪有些面熟。李玉自然十分不待见这个宫女，只是派去皇后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元俨不曾听说皇后宫中出过什么大错误，如何会被轻易逐到西苑打扫。如今皇后生了太子，炙手可热，这宫女却又被放到冷宫千波殿，其中怕是有什么缘故。

　　元俨略略皱眉，这些宫闱之事，他一个大男人，向来不愿牵扯。可惜自己偏偏身在其中，不知不觉，也会陷了进去。他不便在此久坐，安慰了李玉数语，便起身告辞。李玉唤人送客，帘子一掀，进来的却不是珠儿，倒是先前在水榭上闲坐的宫女之一，看年龄却至少有四十五六了。

　　“佩茹见过千岁，千岁万福。”这宫女看见元俨，便敛祍行礼，说话十分周到，只是那声音，明明还很清朗，却淡漠得如同这屋外的云烟水影，跟她的脸色一样，没有丝毫生气在内。两边鬓角上那几络白发，本来都可以遮掩，却也不好好梳理，任凭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脸颊。李玉附在元俨耳边悄声道，佩茹幼年进宫，便到西宫侍奉太祖皇后宋太后。元俨心下明白，自知父亲刻忌，这佩茹必然也是受了不少的苦，暗暗嗟叹，却又无法可想。

　　“珠儿呢？”

　　“方才出去了，怕是又到西苑去了。”佩茹漠然回答道。

　　“这小蹄子，倒是每天去那西苑里面做什么？”李玉听了，甚是不满。

　　“奴婢怎么能够知道。珠儿一向是疯疯癫癫，傍晚时分常到西苑去，一去便至少是半个时辰，直到天黑了才会回来。奴婢们每次问她，都是一派疯话，说不出一句像是人话的来。”佩茹仍是那般的回答，口气一无起伏，说了这半天，就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

　　李玉鼻孔里哼了一声，啐骂道：“这个小贱人，明明看见周王在此，到现在茶还未凉，竟然自己跑了去西苑里玩耍，要不是……”

　　李玉自从进了冷宫，性情已是大变，原来从不会说的话，如今说出来旁若无人。元俨不知道她下面会骂出什么话来，恐怕与事情有碍，急忙笑着劝道：“皇嫂不要动气，珠儿定然不是跑去西苑玩耍，或许还有什么正事在身。我也正要去西苑，若是看见了，少不得唤她回来。”

　　李玉听了这话，也不回答，长叹一声，吩咐佩茹送客。佩茹方打起湘帘，还不待元俨出门，那李玉只管回到榻上一坐，连方才做的针线也懒得拈起，倚靠在那里，把两眼望着窗外，一动也不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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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俨与张如两人，离了千波殿，便沿路前行，直往西苑而来。

　　南清宫秘道的出口，据说便在这西苑之中。眼下，日已西斜，二人看着手里的图样，小心敛步，唯恐错过了暗门。西苑中草木茂密，二人往前走了不远，四周已是一片清净。石板铺砌的道路，倒还清晰，看样子却是刚刚打扫过的，但此时已经见不到一个宫人，只听得见高树上夜鸟归巢，嘤嘤直叫。元俨看了，不由笑道：“这里倒是颇有山野之趣。”

　　“千岁小心脚下。”张如在后面道。

　　“扫兴。”

　　“小的知罪。”

　　张如口里应着，心下无可奈何，更兼有些着急。方才元俨在千波殿里和李玉说话，耽搁了些时辰。现在天色晚了，他二人未带火折，只得小心引路。不料得元俨自从那次大火之后外放了南清宫，倒像回到了小孩子年龄，玩得越发起劲。

　　好在昔日的仪鸾殿离此间亦不远，进入西苑的道路，走到这里，二人都还算熟悉。按照图样，秘道的出口距此不远，元俨站定下来，正在顾盼之间，忽然张如捏着图样，扭头轻轻唤道：“千岁，当是这里了。”

　　元俨急忙赶过去，钻进那灌木后面。原来那里竟也有几块石头，形状与南清宫西阁外的相似，同样是半埋于地下，旁边便有两棵大树。那些石头又隐藏在灌木后面，所以不要说平素来往之人，便连他二人昔年在此玩耍之时，也只当这些是寻常石块，不曾多想。元俨伸手一摸，依着那南清宫内石头上的大略位置，便找到了一个孔洞，把指尖插将进去，却也打不开。

　　元俨听得总管公公说过，知道这锁眼与南清宫内的锁，需要同一把钥匙才能打开。但他还是不死心，将身上带的几把钥匙一一拿来试了，都是不能用。

　　难道那钥匙，竟是落在此间了不成？他命张如用手将这几块石头细细摸索过，自己又在周围草丛里慢慢搜寻了一番，看看有无机关，然而还是一丝线索也无。实在找不到，也就罢了，二人正要回转，前方却“忽”地有一个身形一闪。

　　看那身形与步伐，应是一个宫女。元俨急忙拨开树丛，探出头来仔细望去，辨认得正是珠儿。珠儿一路小跑，不曾察觉到背后有人，但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元俨慌忙将脖子一缩，结果险些倒在张如身上，待爬起来，却发现这树丛中间正有道缝隙，并不碍视线，想必种植之初，便是留着给这处秘道观看四周情形所用。

　　珠儿却不像是有职事在身，手里也未曾拿着什么器物。只见她又往回略走了几步，径自把两手摊开，身子在原地转了几圈，目光一会儿望着天上，一会儿望着地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却又不清楚到底在看着什么。一张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咕咕哝哝个不休，元俨和张如离得虽然不远，却也听不真切。忽而，珠儿又走近了几步，探身向下，眼看要到这树丛里来了。两个人都唬了一惊，只恨那秘道打不开，不能逃走。不想到，珠儿一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竟是用袖子捂了脸，一边只管嘶嘶哈哈的，不知道是哭是笑。如此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凄凄惶惶地走了，终究没有跑到树丛这里来。

　　“佩茹说这女子疯了，倒真是不虚。”

　　“眼下，整个千波殿里都是这样的宫女，李妃也实在难处。”

　　看了珠儿方才的那一番举动，元俨张如二人都足足吓出了一身冷汗。见她一路走远，大约是沿着原路回到千波殿去了，两人这才敢从灌木之中钻了出来。

　　“这女子怕也不是真的疯了，方才奉茶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元俨抬起头，眼见西边的日头快要沉入地底，不由叹道，“这宫女身上必有大的缘故，却不知道李妃今夜会不会拷问她。就算是拷问了，怕是也说不出什么来。”

　　扶着那些石头站起身，元俨心下一动，却蓦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