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9、疑云

　　“你却也不知道这个东西？”

　　眼看着侍香女官李芸，拿过那个木盒子，随便看了一眼，便径自打开了放在鼻下来嗅，元俨心下暗暗叫苦。

　　这李芸竟也不知道此木盒是何物，原本还指望她能够说出一二分来的——如今李芸在宫中，也算是司香宫女之中的前辈了。当年，李芸年少之时，跟着元俨，就是在这南清宫和德芳学的香道。德芳见元俨实在不是这块料，李芸倒是颇有些颖悟的天分，便推荐去做的侍香。如今宫里新来的司香宫女，见识只怕还不及李芸的三分。

　　“你不曾见过相似的物品？”

　　“奴婢不知，想来这不过是个寻常粉盒而已。”

　　“…………”

　　又一次听见了这般的回答，元俨无可奈何，只好把背往椅子上一靠，伸出指头抚着下颌，一边寻思着，如何多探出些话来。

　　“这些粉盒之类的物品，可是放在宫中陈香的库房内？”元俨憋了半天，问得一句废话出来。

　　“正是。”

　　“便连那些很稀罕的香料，也是如此，都放在一处？如此，也不怕混了味道？”

　　“多半都是如此，香阁内有许多柜子，便如西阁里原来的那个柜子般，分了许多小格，每个小格都把缝隙严密封住，防止泄露。实在不行的，就另外隔开来存放。”李芸回道，“不过，香阁内多的还是些寻常香料。每日里各宫用度都很多，宫女们皆不能随意进去，每次领取，须要手写一张字据，在那里交予香阁值守的宫女，让她们去里面取了出来。”

　　“难道就没有人进去过么？”

　　“若是各位千岁与娘娘、总管，也许会自己进了去挑选，但平素谁又会自己去呢？”李芸道，“不过奴婢听说过，当年秦王殿下，倒是常往那里面去。”

　　原来如此……元俨寻思，他最好还是不要亲自去那里找东西才对，免得打草惊蛇。

　　“德芳曾经说过，这盒里乃是一种稀罕异香。”元俨拈起那个盒子，对李芸道。

　　“秦王千岁？”李芸听了这话，不免吃了一惊，半晌才应道，“既然他如此说的，那一定便是了。”

　　“只是，这个盒子不可以随便打开来看。那日他也只是打开嗅了嗅，第二日便投了湖。”

　　“还有这等事情？”李芸闻言，又是大吃一惊，脸色发白。

　　“不必惊慌，这盒子已有许多人开过，不是都没有事么。”

　　李芸且定了定神，想了想，探询道：“莫非是这盒里的木屑有毒不成？”

　　元俨看了侍立旁边的张如一眼，见他也为刚才的话唬了一惊，接着便是一脸诧异神色。然而细细想来，这一回，在秘阁接触到这个盒子的人，怕是人人都已开过，却没有听说过有谁出现什么中毒的症状，真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德芳既然如此说，我想来，当是不虚了。”元俨想起雁鸣楼上那一幕情形，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觉得眼里有些潮湿，赶忙略略缓和一下心绪，命那两人关了门，不必拘礼，各寻一张椅子坐下。

　　“此事干系重大，怕是还有幕后主谋。你们且都说说，在宫内，似这般稀罕的物件，却是哪些人可以拿到？”

　　“陛下自不用说，各位娘娘与千岁，还有各宫的总管公公，或是各位娘娘的心腹之人。除了这些，再就是看管的人监守自盗了。”两人想了想，这般回答。

　　这也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其实不待说出来，入宫不到三天，人人自然都能晓得。元俨收起那个盒子，摇摇头，吩咐道：“你二人且不要泄露出去。看来，为了这盒子，我还要进宫去找皇兄一趟了。”

　　“王爷，”张如、李芸听了，急忙一齐劝道，“千岁如今是戴罪之身，频繁进宫已经不便，为这个盒子去找陛下，恐怕更是不妥。何况，眼下宫里到处都是皇后娘娘的耳目，上一次王爷去千波殿探望李妃，此事难保皇后不知。娘娘生了太子，眼下坤宁殿上下都在专宠，更兼国舅掌握兵权，若是皇上那边得到了什么消息，只怕心里更是要记恨王爷了。”

　　张如又提醒道：“倘若此事与秦王殿下有关，只要涉及先帝，就更不可以等闲视之了。”

　　一听到“皇后娘娘”这四个字，元俨心里又是一沉。刘娥与他向来不睦，偏偏皇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皇后分配。自从母妃去世之后，刘娥便渐渐把往日母亲身边的旧宫人调走，又常说诸位亲王，如今只剩周王一人住在宫中，断断不可轻忽了，于是就往仪鸾殿里送了许多新人过来。这样一来，超过了需要不说，闹得元俨在自己殿中，放眼过去，并无多少可以放心托付之人，更不知道究竟谁是安插在身边的耳目。

　　这其实，也是他一心要住到宫外的原因之一。

　　一待搬到南清宫，他就借口仪鸾殿失火之责，外加南清宫地方狭小，将宫中的下人，逐了大半出去。然后又求皇兄那里赐了几个新进的，或是打入冷宫的宫人过来，这般反而安心些。

　　但是想起德芳得了这个木盒，次日便莫名投湖，如今他还是时时梦到那一日离别时的情形，十余年心酸苦楚，无处发泄，岂是有人在背后进几句谗言，就可以把他吓退？这是何等的啮心之痛，只要木盒的谜底一日不解，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忽然间，他却又一下子想起了晏殊。

　　元俨那日看见珠儿的举动，因是在西苑地界，又恰是薄暮时分，当下便想到了晏殊。

　　晏殊正是在西苑里拾到的那木盒，距离总也不远。那珠儿原是皇后身边的人，不知为何被发配到冷宫，又经常在西苑一带无人之处疯疯癫癫的，再兼皇后性妒，当时皇兄又有那种“断袖”的传说……坤宁殿难保与此事无关。

　　元俨再细细一想，眼下除了皇兄，怕是已经没有可以给他解谜之人。倘若皇兄对晏殊真有所谓的“断袖”之意，又或者本来没有那种意思，只是因为晏殊神童出身而另眼相看，这次对他而言，总是好的。

　　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去赌上一把。

　　“你二人且不要着急，”元俨只管端过茶汤，勉强干笑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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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过是想找一把秘道钥匙，到处都找不到，不去西苑，不去内务府，又找到朕这里来了。”

　　赵恒一个人坐在龙案前批阅奏折，甚是专注，眉头微敛，好像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听到殿外公公报道周王求见，他也懒得起身，头也不抬，嘴里就发话斥责。元俨却只当作没听见，嬉皮笑脸，不待皇兄准许，自己就跨过门槛，一步步蹭进文德殿里。

　　“你又来宫里做什么，看看衣服也不穿好，文德殿哪里来的钥匙？”

　　“哪敢劳烦皇兄在这里找钥匙，臣弟自己慢慢地找去就好。”

　　不用赵恒抬头去看，元俨今日的确未穿朝服，只是一件细绸直裰，也没有佩饰冠带。他且站下，环顾了殿内一圈，见房间里面都没有别人，便径直走到龙案跟前来了。

　　“把门暂且掩了。”

　　赵恒向着外面叫道，一边吩咐，一边却急忙将案上摊开的那一卷文章，也不顾有没有折好，慌慌张张地卷了起来，收到一边奏折堆里。元俨见是卷轴，才明白皇兄方才看的并不是奏章，不过他眼快，从赵恒衣袖之间趁机偷眼一瞥，别的也没有看到，但是那卷轴背面封口之处，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道是“河清颂”。

　　既然是《河清颂》，这便断不是奏折了。

　　元俨只觉得这题目颇有些耳熟，再一想便记起来了，这《河清颂》，可不就是上一回陕州奏报黄河清的时候，晏殊在外所进献的文章？

　　前面几次三番，出现祥瑞之时，各地文人也是如痴似狂，这样歌功颂德的文章，到处都进献了不少，雪片般地一齐飞到宫里来，怕是皇兄也没有时间去一一细看。但是元俨再把眼睛往那龙案上一扫，发现那里的一堆，竟然都是清一色的奏章折页，再没有一件这样的卷轴了。

　　原来皇兄晚上在这里用功，不是看奏折，倒是看这个东西？元俨心里暗暗一笑，今日他算是来对了。

　　赵恒才把东西藏好，一抬头觑见元俨的神情，猜想已被他撞破，心下不由得生起了几分怨怒，当下喝道：“你倒是还待在这里作甚？”

　　元俨见殿门已关，忙收敛了面色，道：“同叔是个才子，年纪也还小，这样长久放在外面，不免可惜了。”

　　“你倒是管起这些来了，为兄早叫你不要参与政事，之前你不是一向讨厌他信奉祥瑞的吗？”赵恒闻言，怒道，“你还是待罪之身，这几天回去好好想想，重修仪鸾殿与秘阁，你那南清宫准备拿出多少银子吧。”

　　“臣弟知错，此事臣弟回去一定细细计算了过来。”元俨急忙顺着赵恒的话，答道，“只是臣弟日前，遇见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特来禀告皇兄。”

　　赵恒微微一怔，不等发问，元俨便凑近龙案，轻声将西苑里所见珠儿的举动说了一遍。

　　“你是疑心，这女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若真是如此……你却待怎地？”赵恒一屁股坐进龙椅，并不正眼看着元俨。

　　“古人有言，解铃还须系铃人。”元俨垂手站在一旁，且不说破，心想他要说的话，赵恒自然是心领神会。

　　“此事你不必操心，朕自然有主张。你以后倒是少往李宸妃那里去，宫里不是没有人说你的闲话。”

　　“臣弟不过是路过千波殿，顺道进去了一次而已，之后也再未去过。”元俨又摆出先前那一副满不在乎的嘴脸，“只是李妃那里，上下都是像珠儿一般的宫女，臣弟觉得，实在可怜。”

　　“你倒是牵挂着这事。也罢，这个朕自会留心。”赵恒斜了他一眼，取出一封奏折打开，拈起笔管道，“目下西苑那一带，上次被烧毁的宫殿，朕已经命他们开始重修了。这一次召集了四方工匠与杂役，都要从朝元门进出，朕已吩咐了朝元门守卫，但见看有腰牌的，只管放进。过去外面诸王进宫，也常有走秘道进来的。你那南清宫的秘道虽然不能使用，但你是仪鸾殿原主，少不得要时常到那里去看看，你自然用不着腰牌。到时候往来的人多，你要见我，也不容易被人盯着。”

　　说罢，便从龙案底下取出一个腰牌，递给元俨。

　　“多谢皇兄。”元俨料不到赵恒竟有这个安排，惊喜过望，急忙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