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妖铺浅镜》辞笙

6、梦中镜

　　枝若从混杂的梦境中醒来，茫然无措地看向床边的人，那些笑容，那些哭泣，宛然已经几乎遥不可及。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内容。有些什么东西，被丢失在了梦中，不只是恐惧，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父亲向她伸出了拥抱的双臂，她再也无暇他顾，眼中忽地涌出泪水来，与父亲紧紧相依。

　　没有人会注意到，在那地面上，有一匹木雕的枣红色的小马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成灰。

　　在窗外，有一只长相不似这世间物的小兽转身跳到华服的男人身上。聿浅浅地笑着摸了摸那小兽，身形微微一闪，消失在这片时空。

　　常衍仍旧是一身青衣，站在那坟墓前，有些虚弱地扶住那墓碑，墓碑上锋利的笔锋写着：
　　“爱妻祁华之墓。”

　　“以魂魄附身在木雕之上，随我穿越数以千年的时空，再以梦魇的能力闯入他人梦中，又在梦中以妖力撼动了梦境。”聿抱着那只小兽，无声地出现在常衍身后，“即便是神兽梦魇，这时候应该也精疲力竭了。你为了和夫人的约定，真的是不惜一切了。只可惜夫人尸骨未寒，看到你如此拼命只怕不会高兴呢。”

　　“聿卿……”常衍费力地喘着气，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

　　“可是魇君，你违规了。”聿笑得温柔如旧，“我说过，在那边，绝对不能提起你和夫人这一世的名字。所以，夫人的转世之人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常衍稍稍缓过一些来，硬撑着站直身体：“聿卿，你要的一切代价从我这里拿去，不要动小花……”

　　聿的笑容稍冷：“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我所想要的，已经从枝若姑娘那里取到了。”

　　常衍猛地一个踉跄，上前两步抓住聿的衣领：“你对她做了什么？！你不要动她！！她的代价都由我来给你！”

　　聿伸怀里的小兽受到惊吓，一跃而下，落到地上，聿伸手扶住几乎快要摔到的常衍，语气平淡如同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饲养的小兽饿了，我让它去枝若姑娘那里吃饱了。”

　　常衍手上的力道忽然松了下来。

　　聿养的那只小兽，是梦貘，与造梦的梦魇不同，梦貘是食梦为生的神兽。
　　聿卿让那只小兽，去将枝若昏迷中的梦境吞噬殆尽了。

　　如是，等枝若醒来，便是新的人生，她再也不会记得梦中的痛苦，也不会惦记那个再也不会存在的阿眼，她是真正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

　　常衍松了手，用力地喘着气，声音却柔和下来：“聿卿，谢谢你。”

　　聿没说话，半抱住脱力的常衍，向地上的梦貘招了招手，那只梦貘一下子窜到聿的肩上，身边的世界忽然间变转，空旷的山顶刹那变作昏暗的房间。

　　“这里，便是我的铺子，浅镜。”聿松开抱着常衍的手，常衍几乎立刻就经受不住冲击，化作了原形，摔在铺着柔软而厚实毯子的地面上。

　　聿带着近乎是赞赏的目光看着面前有如沐浴着火焰的骏马，浅浅笑：“魇君这个模样，真是久也未见。事到如今，可否告知聿一声，魇君不惜如此，所谓何事？”

　　常衍微微叹气：“聿卿说笑了。我所求的，也并无大事，只是内人以凡人之身而死，死前我与她约定，她死后若有来世，我必定依旧护她周全。”

　　聿抚摸着回到他怀里的梦貘，半是轻慢地问道：“魇君当真听不出来，这不过是夫人担心自己死后，魇君会生无可恋而自尽，因而以这个约定来迫使魇君活下去？”

　　常衍半晌未曾接话，周身火焰只黯淡了些。

　　聿眼神稍稍移向这间房间关着的房门，笑道：“魇君与夫人伉俪情深，既然如此，又为何不为夫人去求个永生？这样也好世代相伴？”

　　常衍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我曾经想过，要让她永生。”

　　她生而为人，与妖怪的世界相差太远。若是碰上不懂事的妖兽，只怕要大受其害，我不敢轻易冒险，因而想要让她慢慢进入我的世界。

　　我曾经给她造过梦，想要让她有一个缓慢的过度来适应妖怪的世界。可是她只过了两天便发觉这是梦境。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她发觉摔了一跤之后，自己居然没有受伤。
　　人类是脆弱的种族，容易受伤，容易生病，也容易死去。我总也不能确信她们究竟何等脆弱，因而无论是在梦中，抑或是在现实，我总是会犯错。

　　我也曾经带她回过常奉山，可是她跟妖怪是不一样的。她的根不在那里，无论多久，她都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妖怪。且不说哪怕是最幼小的妖怪与她打闹她都有可能因为力道过大而受伤，单单是像我们这般生活，她就不能够，她不能一睡数年，不能如同普通的妖怪一般看待生死，她的根，始终不在这里。

　　她是人类，脆弱的人类，每天都需要吃饭睡觉的人类，她永远无法在妖怪的世界中消除那种孤独感，她不能真正进入妖怪的世界，而假如获得永生，她便亦无法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
　　到那时候，她便成为了世间飘荡的一缕幽魂，无处可归，无处可依托，或许她依旧可以每日与我欢颜以对，可以仿若无事般成为我的妻子，可是到那一日，她的心便是已经死了。

　　永生对她而言是另一种失去，失去了与人类相交的机会，因为若是与会生老病死的人在一起，便会重复地感受着失去的痛苦。

　　等到那个时候，于她，便是永恒的孤独，活着，便是一个负担。
　　她或许会为了我寻求永生，我却不能让她为了我永坠痛苦深处。
　　我不敢向她提起永生的事情，我怕她会为了我答应。当她活在世界上只是为了不让我太过痛苦，那我又如何忍心将她强留？

　　聿抚摸着小兽的手稍稍顿了下，小兽察觉，好奇地抬头看着聿。

　　常衍在柔软的地上趴伏下去，最后叹了口气：
　　“聿卿，若是你的话，或许会明白吧。
　　她已经累了，我也累了。
　　在我正式成为浅镜的仆人之前，且让我睡一觉吧……”

　　聿卿看着面前的渐渐化成原形睡去的火红的马匹，稍稍叹了口气，走出门去，伸手掩上这个房间的门。

　　“册木大人，言大人，难得二位同时光顾鄙店。”聿浅笑。
　　青麓与半郁皆是稍稍叹气：“辛苦聿卿了。”
　　聿卿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哪里。这本就是聿的生意。又哪里是因为二位的嘱托？二位这就打算离开了？请代替我，向问荆姑娘问好。”

　　待其余人皆离去，聿卿抱着怀里的小兽貘回到常衍面前。常衍的面容数十年来少有的舒展与轻松。
　　梦魇自然不会做梦，只不过是在休息而已，只是这一觉，或许会有千百年之久。
　　人的命短暂，经不起执着，所以人心善变，而妖怪却不同，因为生命之长更容易执着于一段感情。
　　聿卿浅笑：“到头来，究竟谁才是谁的南柯一梦？
　　人类不过百年寿命，还不及你一觉的时间更长，不过也就是你的一梦之间。那个人类的女子，未尝不是你的梦中之人啊。貘，你说是吧。”

　　他怀里的小兽乖巧地点了点头。聿卿再笑道：“既然不过也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境，貘，你去吃了这个梦境吧，也不知道这个梦境，滋味如何？”

　　那小兽稍一用力跳了下来，走到常衍耳边，轻轻嘶鸣一声。

　　======================== 梦中镜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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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前世鸳盟的故事。
梦魇与人类相爱，人类死去，约定来世再见。人类定下这个约定的目的的是梦魇继续活下去，而梦魇却为了这个约定几乎赔上性命。
常衍和小花（参见帝姬千千岁，不参见也木有关系，反正不影响故事）的故事最后还是一个相忘于江湖的结局。
未尝不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