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妖铺浅镜》辞笙

5、梦中镜

　　阿眼背着枝若，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冰原上行走。

　　在一个没有白天黑夜，亦没有清晨夜晚的世界里，枝若伏在阿眼背上，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阿眼一直都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去那里，枝若也不说话，只是趴在这个男人的背上，就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枝若赤着的双足上滴落鲜红的血，那些被冰面冻结的伤口因着久违的温暖而融化开来。

　　“疼吗？”
　　“不疼。”

　　阿眼不是一个会说很多话的人，他放下背上的枝若，撕开自己的袖子把她的脚包好，又再度背着她上路。

　　天边在什么地方呢？
　　即便我不断地行走，或许也永远都到不了吧？
　　远古的神明说，倘若能到达天的边际，那便是到达了永恒的幸福。
　　现代的科学说，地球是圆的，你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天边。

　　枝若仰头看着血红色的天空，忽地咧嘴一笑，或许我永远都到不了天边，然而如今，在路上行走，也是一种幸福。

　　阿眼停下了脚步，他背上的女孩呼吸已经变得均匀而稳定。

　　在梦境中睡着，梦境也开始变得扭曲而虚无。

　　天空的血色如同颜料一般倾泻而下，落在原本洁白的冰面上，透出狰狞来。
　　如同镜子一般倒映着地面的云朵，幻化出漩涡的形状，仿若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枝若睡着了。阿眼俯下身，看着水下接连飘过的尸体。

　　美丽的女子，却已然是一身血红长裙，次第从他脚下飘过。她们表情狰狞，亦不再平和，猩红的嘴唇里仿佛有最恶毒的诅咒尚未出口。

　　阿眼没有动，只是看着那张脸。枝若没有认出这张脸。

　　枝若睡着了，他没有再继续走向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天边。他其实比谁都要更加清楚，这个梦境中的一切究竟是什么。他亦不是不能立刻结束这梦境，只是他骤然间，私心里想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在这个名叫枝若的女孩的梦境之中。

　　枝若醒来的刹那，这个世界再度恢复了原样。

　　“怎么了？”枝若察觉到阿眼停在原地，问道。

　　“没什么。”阿眼温和地回答，随即再度上路。

　　时间，一直在流逝，枝若却察觉不到。她睡去，又醒来，睡去，又醒来，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
　　天边，一直都没有到达。
　　那些白衣的美丽女子，却依旧从天边坠落而下。

　　“枝若，我的力气，撑不了多久了。”阿眼突然这么说。
　　枝若呆呆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要是你再记不起来了冰面下面的脸是谁，或许你就真的出不去了。”

　　冰面下面的人？是谁？枝若被阿眼从背上放下来，跪伏在冰面上。顺从地低头看去，那些安静而静谧的尸体，依旧慢慢地从她脚下飘过，穿着一身近乎飘渺的白裙，慢慢坠入深不可测的深渊。

　　仿若忽然间张开了眼睛一般，枝若第一次发觉，这些所有的女子，都长着相同的面容。

　　“她……她们，是谁？”枝若呆呆地抬起头，歪着脖子问道。
　　阿眼俯下身，扶住枝若的肩膀：“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枝若怔怔地看着那鲜红的瞳孔，那双清亮的瞳孔里，赫然倒映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啊啊啊啊啊！！！！”枝若尖叫了起来，猛地推开阿眼。

　　遥远的天空之上，那些漂泊着的镜子一般的云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如此之近的地方，每一块明亮如镜的云里，都映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枝若发疯般地捂住脸：“不对！！！我没有死！！妈妈是爱我的！！妈妈不会杀我的！！我没有死！！！”

　　枝若的尖叫声，宛若一股巨大的能量，冲入这个空间，让每一寸冰面都翻涌起来。
　　脆饼、雨水、破碎的镜云，裹挟在无边无际的狂风之中，近乎纷乱地翻腾起来。

　　阿眼尽力悬浮在冰面之上，然而无论如何却无法靠近枝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枝若被陡然戳破真相之后，近乎疯狂。
　　劲风怒啸，万物成灰。

　　“小花！！”呼喊声刚刚出口，阿眼忽然白了脸色，改口道：“枝若，枝若，你没有死！你妈妈没杀你！”

　　鲜血一般的天空中流下腥臭的血，落在他们身边，阿眼抬起头看，天际留下的鲜血，寥寥数笔勾成了一个妇人的脸。

　　那是她的母亲。

　　枝若宁愿把自己封闭在梦境中，也不愿意去想，宁愿用鲜血铺满天空，也不愿意面对。

　　她的母亲，想要杀她。

　　枝若身边有着凄厉如刀的风，保护般地把阿眼隔绝在外。

　　阿眼终于抬起步子，沉默而坚定地，一步一步向枝若靠近。
　　一步踏出，束发的细绳砰然断裂，满头长发亦被狂风撕扯，在有如利刃的风中断裂成数截。
　　再一步，冰面因着这样的步伐被踩出一个深深的印记。
　　一步再一步，风在他脸上身上划出无数的血口，比起伤口更疼的，是妄图继续呆在这个几乎崩溃的梦境中的压力。

　　“枝若！枝若！”阿眼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枝若捂着眼睛，拼命摇头。

　　若是再也不醒过来，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母亲在一起？若是不再睁眼，是不是就不用再看着母亲一天一天发疯？
　　哪里是最后一天才让人痛苦？之前父亲离开后的每一天，母亲一点一点变得疯狂的每一天，又有那一天不是宛如崩溃？

　　天空中血红色的妇人垂下血红色的双臂来，像是要拥抱枝若一般。

　　即便是在这一刻，这个被自己的母亲伤害到极致的孩子依旧想要被母亲拥抱。

　　阿眼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呼喊，血红色的眼睛陡然间有亮红色的光泽迸发开去。

　　腥臭的天空陡然溃散，这整个混乱的世界几乎刹那安静了下来。
　　那些云消失在空中，那些冰面宛若顺便变成了干硬的土地。那些坠落的尸体，空中的母亲，几乎刹那烟消云散。

　　枝若只觉得自己被拥入一个不再温暖如初的怀里：“枝若，枝若，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会爱你，除了母亲，你还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所以不要再执着在这里了，回到那边去吧。”

　　枝若微微颤抖：“你骗人！！母亲说再也不会有人爱我了！再也……”

　　抱着她的怀抱陡然间有了些许温度，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短暂：“枝若，她骗你的。至少还有我爱你，我一直爱你……”

　　枝若睁开眼，看到阿眼那张没有一贯表情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枝若伸手想要去抓住阿眼的手，然而阿眼的手却已经如同虚无，她的手一下子从中穿透了过去。

　　“阿眼……”枝若唤了一声。

　　阿眼微微地笑：“回去吧，枝若，回去吧，我们都在等着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