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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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轮回，更迭有序。掌管四时者，乃春夏秋冬四位神明。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时神明顺应天道而生，各自固守东西南北四方庙宇，极少现身。
一年中绝大多数时日，他们只留守各自四时庙宇沉眠，不动声色，无知无觉；直至应季之时，当季神明方会苏醒，降临大地，施法迎接一季到来。
而等一季过去，神明便再次回归庙宇，陷入沉睡，同时大地迎来下一位四时神苏醒。
如此，周而复始，轮回不息。
×
玄英便是掌管冬季的四时神。
起风，降雪，施冰，凝霜，每次苏醒过后，玄英便会第一千零一遍重复同样的事情。他是一个尽责勤劳的神明，但这不妨碍他对四时神的差事感到厌倦。
四时神的诞生自然而然，跟化生于花虫鸟兽的妖魅精怪不一样，他们天生拥有绝对的强大法力，无须修炼，却足以改时换季，造就沧海桑田。
但相应的，他们背负着远比其他生灵更加沉重的责任和枷锁，永远无法摆脱。
他们没有生死，亦不参与轮回，只是顺从天道而生，违逆天道则亡，因此无论玄英如何厌倦这差事，也只能年复一年继续下去。
玄英的生活和他的差事一样沉闷无聊。
他几乎从不离开北方的冬神庙，冬日施法也只是堪堪走出庙门一步。闲时最大的乐趣，便是观察记录庙门积雪厚度和偷听冬神庙附近的人类聊各种风土人情、趣闻轶事。
没办法，冬季总是太过安宁。植物枯死，动物冬眠，愿意在冬季活跃的妖魅精怪少之又少，茫茫大地间能陪伴玄英的只有漫天白雪。
世间传说冬神喜静，性格沉默清冷，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毕竟，连说话对象都没有，他只能沉默了。
所以玄英一直觉得非常寂寞。
他不知道其他三位四时神是否有过和他一样的感受，他甚至不清楚其他三季和冬季有什么区别。他曾从人类口中听说过春夏秋三季景色似乎和冬季大不相同，可具体有何不同他却想象不出。
自他有意识以来，入眼皆是冰封千里皑皑白雪，偶尔运气好能在刚苏醒时堪堪瞥见秋神遗留的几片枫叶暗红如火，可除此之外景色便再无其他。
冬色为玄。他的世界从来非黑即白，他想象不出姹紫嫣红是怎样的景色。
说来可笑，四时神掌管四时，却恰恰又是最不了解四时。
玄英听着人类谈论春季各种绿柳成荫、繁花似锦，心里十分羡慕。春夏秋三季不如冬季那般萧条，另外三位四时神苏醒时，或多或少都有其他妖魅精怪陪伴。
尤其是春神，身边总围绕着一大群花木草精，好不热闹。
据说她闲时还特意造了一册春花集，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株在春季盛开的花，排名越靠前花期越早，百花纷纷以能载入春花集为荣。
玄英孤立在冬神庙前，迎着漫天大雪，忍不住向往那位百花围绕的春神。
世人总说，万物初始于春。他看着自己施法后的苍茫大地，满是疑惑和好奇：在他沉睡后，这漫天冰霜真的会在春神的微笑中重复生机？
他开始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春神十分感兴趣。
而所有不经意间的好奇，往往就是情愫萌生的初始。
当玄英第一次真正离开他固守了千万年的北方，站在遥远东方的春神庙前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似乎陷进去了。
他慕恋青阳。
这何其荒唐，他想。他与春神甚至素未谋面，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可他竟对她生出了慕恋之情，跨越季节，萌生了爱意。
他开始细细收集起民间有关春神的只言片语，然后在心里模模糊糊拼凑出她的影子。他想，温暖如春，必定是个生机勃勃的少女。
可惜冬季太冷，玄英从来没有感受过一丝暖意，哪怕听过千万遍，他始终无法理解世人口中对春神赞誉不断的温暖。
可他想，那必定是极美好的，大概就像他每次默念春神名字时心底泛起的那股难以言喻的异样，酥酥麻麻，却让人颤抖不已。
青阳。
青阳。青阳。青阳。
简简单单的名字在玄英唇边徘徊千万遍，最终无声刻在了他心里。
青阳。
×
玄英孤身站在东方的春神庙前，静默无语。一身玄衣映着皑皑白雪，显得身形尤为颀长，也越发孤寂。
时值隆冬，风雪肆虐，刺骨北风猎猎拍打着枯枝暗桠，那声响仿佛鬼哭狼嚎，嘈杂得人心烦乱。
可一步之遥的春神庙内却一派安宁祥和。玄英心心念念的春神青阳，此时就在庙里某处安然沉眠着。
玄英看不到。
东南西北四方庙宇是四时神沉眠之处，非所属四时神不得入内。身为冬神的玄英自然无法踏入春神青阳的庙宇。他怔怔地站在界线之外，只觉得咫尺天涯。
他从来知道，自己走不进去，就像他知道心底爱意注定无疾而终一般。
寒冬不止，暖春不至，四时神之间永远不可能相见。玄英连见青阳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两情相悦的希冀终将只能是场笑话。
可他还是忍不住来了，仿佛这样就能和青阳更靠近一点。自欺欺人也罢，他只是想感受一下心爱之人的温度。
玄英在春神庙前站了整整一冬，带着一场又一场风霜雨雪，只是终究敌不过季节轮回，颀长的身影随着最后一场冬雪的停歇，终是消失无踪。
只余满地积雪，纯白洁净几乎不留一丝痕迹。
几乎。
……在庙门界线处，突兀挺立着一个胖头胖脑的大雪人。
玄英知道自己很傻。
这注定是一场绝望的单相思，他明白。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寒冬萧条，玄英能拿出手的没有多少东西，呆站在凛冽寒风中思考了整整一冬，最终凝起雪花团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大雪人。
想了想，似乎缺点什么，便又学着凡人孩童，拾了两节粗壮结实的树杈子，稳稳当当插在雪人两侧充当双手。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玄英做完这些时冬季已接近尾声，他来不及再做点什么补充便沉沉陷入昏睡。
其实，只要春神青阳一苏醒，冰雪就会开始消融，所以玄英精心堆砌的雪人极有可能在青阳走出庙门之前便化成一滩脏污雪水。
可他还是想努力试试看，竭尽全力得仿佛青阳看见了他的雪人，就能看见他的心意一般。
玄英暗暗祈祷，祈求在自己沉睡后这个雪人不要融化得太快。
×
玄英缓缓睁开眼睛，毫不意外的，如同过去无数个冬季一样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冬神庙里。
竟又是一年冬。
他慢慢起身向庙外走去，准备施降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堪堪走到庙外，双手正施法结印到半途，却猛然顿住。
庙外竟黑压压一片堆满落叶残花，呈包围状把整座冬神庙裹在其中，一直往外延伸好几里，唯有往东的方向留了一个口子，仿佛是有人特意为他指引方向，铺就一路残花。
这不是荒芜清冷的北方该有的景色。
玄英从地上拾起一捻早已干枯凋零的花瓣，细细端详了半天，又凑到鼻尖嗅了嗅。
寒冬花木罕见，因此玄英对花木并不熟悉，但手中这捻花瓣他却是识得的，他偶尔会在沉睡前勉强瞥见角落的一抹嫩黄。他想，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迎春了。
伴着春天到来，第一个盛开的，迎春花。
他愣了愣，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抬首望向遥远的东方，随即嘴角一弯，竟像个得到玩具的孩子一般，满心欢喜笑了起来。
她收到了，他的雪人，甚至还给他回了礼。
玄英右手一挥，带着笑意扬起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然后这场雪连续飘了三个月不歇。
×
迎春花只是一个开端。
在那一年后，每次玄英苏醒，踏出庙门总能看到外面堆着大片大片本不该生长于此的残花落叶，种类之繁多，往往让对花草所知甚少的玄英叫不出名字。
但他知道，这些必然无一例外是春天开花。
可以想象，在他沉睡的春季里，周围会是怎样一副姹紫嫣红的绚丽风光。
可惜他看不见。
不过想到曾经有人愿意花心思为他铺就一路鲜花，他的心就被塞得满满的。即使永远只能看到花谢后的颓败，他依然觉得欣喜无比。
他每种花折上一枝，小心翼翼带进了冬神庙内，放在他沉睡的冰床四周，然后想象当春天降临时，这些枯萎的花枝能重新发芽开花，带着春神的气息，将沉睡的他包围。
然而这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季节在玄英的幻想中轮回依旧。春神庙外的雪人堆了又化，冬神庙外的春花谢了又开。再次踏上一地萧条，玄英已经记不清，这是他度过的第几个冬季。
他自出生即为冬神，冰封千里霜雪严寒是他无法违背的责任和使命，他曾经以为，自己永恒的生命里唯有同样永恒的苍白。
可是，青阳为他催开了一地迎春，开在他心上，暖暖的宛如春光。
于是玄英开始觉得不满足。
他不甘心，他想要更多，更多，更多。他想了解青阳的喜好，想靠近青阳的身边 ，想听青阳口中喊出他的名字，想亲眼看看那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和送上春花的女子。
他想见她。
×
四时神顺应天道而生，掌管季节轮回，他们的存在即是自然本身。即使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他们依然是法力强大足以睥睨天地的神明。
所以，即使是要打破“一季灭一季生”的天道规则、让冬春两季破格同存，对于四时神之一的玄英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此等违逆天命之事，终究是代价太大了。
玄英抚了抚额，试图压下铺天盖地的睡意。这是冬季即将结束的预兆。他知道，青阳就快要苏醒，而自己即将失去意识。
可他不甘心。
即使只有一瞬，即使耗尽心血，他也想亲眼看看那位温暖的女子。
右手掌心迅速凝结出一片薄薄的冰刃，玄英毫不犹豫地抬手往左手腕上一割。
血流如注。
殷红的血滴滴落入雪地，成为无边银白中最刺眼的红。血色中晕开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法阵，最后全都化成点点红梅，迎着傲雪怒放。
大雪又重了一重，玄英的脸色也苍白了一分。脚边红梅仍然盛开不断。他的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安静的等待。
满目银白中蓦然出现一抹新绿。
一身嫩绿的少女从东方盈盈走来，长发被编成了三股麻花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其中一股发丝里还混杂着如花藤般的鲜绿，耳边别着两朵小巧娇艳的桃花，鲜嫩的粉色在雪地里尤为抢眼。
她左手握着一节干枯的枝桠，带着春风将枯枝随意在空中一划，枝节上便迅速冒出了新芽绿叶，最后在她手中化成一簇耀眼的迎春花。
玄英的目光自少女出现后便始终锁定在她身上。只见她先是有点怔忪地看向飘雪的天空，然后缓缓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接住一瓣飞舞的雪花。
忽然她若有所感般望向玄英的方向，四目对视，玄英清楚看到她的目光从迷茫到疑惑再渐渐变成不可置信。
许是少女的表情太过直白可爱，玄英忍不住嘴角又弯了弯。
“吾名玄英。”
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与寒冬不符的温柔。
“冬之神明……玄英？”
青阳低声呢喃道，玄英却依然在风雪声中捕捉到他朝思暮想的声音。他的名字变成了青阳口中轻柔温暖的两个字，宛如和煦春风般抚过他的心头。
青阳怔怔看着他的脸，半响目光慢慢往下移到他依然流血的左腕，然后抬头望着漫天飘雪。忽然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眼神重新回到玄英脸上，惊疑不定。
“擅改四时，违逆天命，你……”
她再也说不下去，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
玄英仿佛没有看到她倏变的脸色，依然挂着清浅的笑容，徐徐开口：“寒冬萧条，唯这白雪红梅尚算一景，虽不及春季繁花烂漫，但胜在素雅。玄英不才，以此迎春，不知青阳你可喜欢？”
少女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无力地吐出三个字：“值得么？”
玄英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和愈发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不知玄英可否有幸和青阳一同赏雪？”
他静静站立着，脸色苍白得似要与漫天飞雪混在一起，脸上却始终挂着满足的微笑。
“好。”
他终是听见她说。
玄英觉得，这场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仿佛经历了世人常说的一生一世。
他亲手为青阳堆砌出冬季最后一个雪人，这次他没有用任何法术，学着凡人的样子在雪地里折腾许久，浑身狼狈，却比以往每一次都让他高兴。
他想，这大概是他能给青阳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雪势渐渐变弱。玄英的手腕已几乎不再流血，或许说，是血已经被放光了，偶尔稀稀疏疏滴落几滴，苟延残喘的滴答着。
玄英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小心翼翼牵起青阳的手，从未感受过的温度自手心传到内心，暖人心脾。
原来这就是温暖。
嫩绿的新芽开始从积雪中相继冒出，各种春花自青阳的脚边漾开，和红梅交缠，与白雪相映，宛如两人相交的手，又宛如两人对立的身影。
他定定的看着青阳双眼，语气中罕见的带着一丝狡黠：“若玄英逾越，青阳可会生气？”
青阳双目含泪，摇了摇头。
玄英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笑意，一把将青阳拉进怀里，低头触上少女的双唇。
轻如雪花的亲吻。
“玄英不悔。”
他贴着青阳的唇，轻声呢喃道，然后缓缓闭上双眼，和冬季最后一片雪花，消散在万物初始的春风里。
冬季，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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