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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平生捻出五彩缕,衮职有缺偏能补 ...

  •   曹寅头顶冒着热气,呆呆走过来。
      孙氏也转身看他,边叹气边抹泪:“唉……自从老爷没了,老大就病了一场,几个月断断续续吃药,哪能不瘦……”
      玄烨盯着曹寅点头:“那也不是小事,还该好生医治保养。”
      曹寅上了台阶,皱着眉问:“怎么不去行宫,倒先来这了?”
      “没什么缘故,只是想来瞧瞧。”
      成德在一旁撇嘴偷笑:“我们也都说,等驻跸后再来不迟,是皇爷发脾气非要来!如今你既不愿意,那我们回去罢?”
      皇帝从袖子里伸出指头拧他,成德往边上一闪,撞在顾贞观身上。

      孙氏赶紧打圆场:“既然来了,怎么都好!大冷天别在院里站着,快进屋说话!”

      皇帝便进入正堂,屋里白幡飘飘,当中案上供奉灵位,燃着白蜡烛和长明灯。抬头一看,梁上挂的正是“敬慎”两个大字,两边是一副挽联:“天子垂裳念有功先从君始,大臣补衮愁无阙始见公高。”

      玄烨指着问:“这是谁写的?”
      “李渔。”曹寅说,“湖上笠翁。”
      “果然不错……他可愿意出仕吗?”
      曹寅摇头:“怕是不太可能。”
      皇帝叹口气,点燃一束香,上前拜了拜:“公仁心为质,严国体而恤民隐,卓有古大臣之风。二十年间,殚力爬梳,一洗从前之陋。是朕荩臣,能为朕惠此一方人者也。”

      完事将线香插在炉中,又回头对曹寅说:“这样也太寒酸了,还是再派些大臣过来祭奠,布置一下,送些东西。”
      曹寅推脱:“这就足够了,实不必过于铺张。”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对奶爹的心意。”皇帝转身,边走边问,“家里花园在哪?你以前总提起他种的楝树。”

      曹寅心里一慌,忙不动声色道:“皇上先到里屋歇会儿吧,用了饭再去不迟。”

      一面说着,一面引他往暖阁里走,自己的椅子让给皇帝坐,手炉火盆都挪过来,又倒了茶水放进他手里:“后院乱糟糟的,我去收拾一下。”

      玄烨一把抓住他:“叫下人去就行了,你忙什么?”

      曹寅咧嘴笑:“我可在城外等一晌午没放水了,现在是人有三急!”

      玄烨马上松手,推他一把:“快滚!”

      曹寅擦擦汗,急匆匆跑到西花园,对里面游荡的文人说:“诸位先生,着实不好意思!今日有满洲大员来访,麻烦你们先回避一下!”

      遗民一听是满人要来,立刻忙不迭都躲了出去。

      曹寅又吩咐管家:“将院子锁了,不要放人进来。”至此方安下心,疾步返回大屋,正看见成德与顾贞观站在门外。

      成德笑道:“你们一家关起门说悄悄话,外人在场不方便。附近可有什么古迹名胜,我和虎头去游览游览?”

      曹寅也揣手笑:“你倒是急性子,饭都不吃先急着玩。”

      “整天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活了三十年才真到江南,也顾不得许多了!”

      曹寅指指门外:“出巷口左转,有马湘兰故居,别走太远了。”成德便拖着顾贞观离开。曹寅进屋一看,桌上已摆了饭菜,玄烨正吩咐下人打开酒坛:“……尝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前日路过无锡,保成的老师才给的。”说着夹了些软烂菜色放在孙氏碗里。

      曹寅悄悄挪过去,坐在一边。

      玄烨又问:“怎不见家里其他人?”

      孙氏笑道:“我们家媳妇小孩都粗笨得很,没见过什么市面,怕对皇上不敬。”

      玄烨连忙摆手:“没这种说法,快请出来一见!”

      于是妹妹曹宁和曹荃一家都进来,磕头拜见了皇帝。

      曹荃催促曹顺敬酒,曹顺扭捏着上前,依次端了端酒杯。

      “皇上。”

      “奶奶。”

      “……爹。”

      玄烨一愣,伸手指了指曹顺和曹寅。

      孙氏直拍大腿:“唉!老大无子,又死了媳妇,如今热孝在身丁忧三年,大事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因此把老二家的小子过继给他,好歹也算身边有人。”

      曹寅只是低着头剥松子儿,面前堆了一座小山。

      皇帝心里明白过来,饮下一杯糯米酒,笑着附和道:“妈妈是经过事的人,知道凡事要讲缘分,不可不信!就像宫里原先也不知道怎的,女孩生下来都养不活,老祖宗就抱了常宁家的闺女来养。说来也奇,从那以后果然就养活了好几个。”他伸手拍拍曹寅后背,“不必着急,该有的迟早都有。”

      “他命小福薄,哪里能跟万岁爷比!”孙氏喝得脸色酡红,说话也越发随便,“宫里现在该有好几个阿哥了吧?”

      玄烨也笑:“不瞒你说,我现在有十个儿子,五个闺女了!”

      曹寅偷偷瞥他一眼。

      “就是嘛,贵人果然多子多福!我当初就说,出痘算什么,三阿哥大难不死,一看就是个有后福的!”孙氏一时自觉失语,忙打了个嘴巴。

      皇帝并不计较,笑着端起盅:“罚酒罚酒!”

      孙氏喝了一杯,又问:“就没想着再立个皇后?天下人可都等着呢!”

      玄烨胡乱打哈哈:“有没有都差不多,还不是一样这么过。”

      “也对,皇上身边不缺人疼,老婆子我也是闲操心。”孙氏又饮下一杯。

      曹寅轻声笑道:“母亲疼我要有疼皇上的一半,儿子便死而无憾了。”

      孙氏一瞪眼:“这又是咀得什么蛆,我哪不疼你?”

      曹寅低下头,撇撇嘴。

      玄烨来回看了看他俩,插嘴问:“对了,奶爹爹究竟是得了哪样病症,吃的什么药?如何突然就没了?”

      “打春天就常说心慌头晕,胸口疼!金陵的名医都请遍了,药也不知吃多少……”孙氏摇摇头,又仰面看着皇帝,“倒有一件事,皇上好歹记在心里,老身这辈子再没有不放心的!”

      玄烨正色道:“妈妈直说就是。”

      “我如今也老了,有的就只是这两个儿子。您今后另眼照看他们些,想来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曹寅听了,皱起眉故意小声咳嗽。

      玄烨便按住他的肩:“妈妈你放心!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也都是现成的栋梁,难道能比别人差?到京里两个奶弟弟都交给我,断没有道理白便宜了外人。”

      “阿弥陀佛!今日才算是求到真神了!”孙氏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我从前常跟老大说,万岁爷和老祖宗看重你,你好歹也拉扯拉扯自己兄弟。他每次答应的好,回头全忘了!真靠着他,我们只怕要饿死!”

      曹寅只是讪笑吃酒,装没听见。

      玄烨放低声音说:“此番到金陵来,给外人看的,那叫巡幸省方,内人面前全当是省亲。妈妈以后有什么难处,也直说无妨。”

      孙氏抚掌大笑:“爷说的太好了!从此有万岁作主,我就没的愁了!”说罢又连饮几杯。

      一时饭毕,缓步走到园中,只见雪珠子已悄悄落了半日,花木上皆覆着白白的一层。玄烨这才觉出江南的冬天也并不舒适。那些寒气,虽不及北方凛冽直白,却好像妇人绵里藏刀的怨怼,让人避无可避。

      他摆弄着袖口的黑色狐毛,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家人就是这样,我跟太后也不亲,不过是该有的礼数都有,面子上过得去。”

      曹寅盘着胳膊发笑:“自古书里就有一种圣人,皆属虞舜之辈。任别人怎样欺他害他,他全不计较,还要对人好!我反正是办不到。”

      玄烨停住脚步,眼神悠悠瞥过来。

      曹寅只好无奈摊手:“我也不过牢骚两句,还能真怎么样吗?”

      “你要是山里的野人也罢了!”玄烨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真担上不孝之名,就是件大麻烦。”他又指向园中假山,“单看这院落府邸,非说少年时吃过多少苦,讲出来也没人信吧?”

      曹寅揉着眉心苦笑,抓住他的手继续朝前走。小路两边,有碗口粗的青竹森森万竿,一带清溪绕着竹林蜿蜒而过,水里都是五彩雨花石。

      “这原是前朝黔宁王沐英的府邸,如今隔成总督和织造两处,二十年前刚搬来的时候,我爹还仔细修整过……”

      “原来竹子到冬天也是绿的,可以长得这么高。”玄烨仰着头,看那些参天的细叶沙沙作响,“如果能有间书房,日日在此消磨,也不枉此生了!”

      曹寅回过头坏笑:“什么东西都是想要就能要啊?”

      皇帝皱眉:“这有何难!难道我还修不起几间书屋?”

      “你能搬到南方来吗?”

      玄烨鼓起腮不语。

      曹寅往前一指:“那就是爹从燕子矶上挖来的黄楝,小时候犯了错,我和弟弟就在树底下挨训。”

      高高翘起的黑色屋檐上有棵大树,秋实不落,冠盖挺立,仿佛一把巨伞罩在亭子上。亭中有一老者正伏案写字。

      曹寅瞬间恍惚失神,急忙奔过去,那人抬起头来,却是熊赐履。

      “子清!”熊赐履一见他就面露喜色,“我方才去角落里解手,回来就一个人也没了!连大门也上了锁,到底怎么回事?”

      曹寅捂住嘴,目光犹豫躲闪:“这个……咳,咳!”

      “熊老师!”皇帝在后面哈哈笑起来,“想不到啊熊老师,你也在这里!”

      熊赐履惊得胡子翘起,忙提了衣服跑出来下跪:“罪臣不知万岁驾临,未能远迎接驾,有慢君之罪!该死!该死!”

      “不知者无罪。”皇帝过去扶他,“倒是你,怎么来这儿的?”

      熊赐履抬起头,对着他的脸仔细瞧,鼻头慢慢泛起红色:“我就住在附近,是,是子清请我过来,替老司空写祭文……真想不到啊,已经有八年没能亲睹圣颜了……”

      皇帝拍拍他后背,揽着一起走进亭中。桌上有幅长卷轴,画着一棵楝树,后面密密麻麻都是各种题跋。

      玄烨留心扫过一遍,问曹寅:“上面这些人都是谁啊?”

      “咳……各种文士,一时也说不清。”

      他挑了挑眉,又问熊赐履:“怎不见老师写的?”

      熊赐履抚掌笑道:“我这刚有了一首,还没誊上去呢!”说着拿出稿纸给皇帝看。

      “天家工作重咨垂,水部持衡慎所司。黼黻九重劳补衮,杼机二月念新丝。云间已应修文召,石上犹传锦字诗。配食瞽宗堪不朽,东南堕泪哭丰碑。很好!很好!”

      皇帝看完了,一面点头赞叹,一面接着翻看楝亭图轴。

      “一代垂衣人竟说,千秋补衮功同树。忆当年,看制翠云裘……衮衣久补内司空,手殖金铃傍故宫……”

      曹寅在一旁直摇头:“写得多了,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我记得历来补衮图上画的可都是女人,只是实在不好说他们什么。”

      “有什么要紧?你们姓曹的,自古以来最喜欢婆婆妈妈装女人,什么《妾薄命》,《弃妇篇》,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熊赐履发觉曹寅正在瞪他,立即改口,“啊……忘形失言,别往心里去!”

      玄烨低头闷笑,又站直了清清嗓,背着手道:“子清,你去找人来挖些笋。”

      曹寅虽不解,仍小心哄他说:“万岁爷想吃那个,后厨有现成的……”

      “谁说我想吃了?”皇帝哭笑不得,“是要带着土的,好拿回京去种!”

      曹寅恍然大悟,懊恼地打嘴,忙拍手呼唤家仆。

      众人忙活一下午,共挖了百十头竹鞭根出来,都用草纸裹着,放在垫了刨花的竹筐里。

      成德和顾贞观也已逛完回来,曹家人聚到门口,预备恭送皇帝离开。

      曹寅正吩咐侍卫把竹根和自家制的火腿板鸭等干货搬上车去,孙氏又拉着他叮嘱:“下雪天,叫他们多小心。”

      曹寅连连点头:“我同去,不妨事。”

      他心里一直有件事想跟皇帝商量,因周遭有人也不便开口,只暗自盘算到行宫再说。

      半响话别完毕,诸人都跪下行礼,曹寅搀扶皇帝上车,惟有孙氏偷偷抬头望玄烨。这一看不打紧,她伸着胳膊喊起来:“等,等一下!”

      玄烨回头看,只见她弯着腰奔来,捏起龙袍后襟子。曹寅凑近一瞧,立刻也咬牙喊道:“嗨呀!”

      青绿团龙上,有指甲盖大小的一个窟窿,周围一圈烧糊了的卷边,露着里面黑色的内衬。

      “必定是熏笼手炉里的火星迸上了。”曹寅遗憾摇头,“这没法子,竟是又废了一件。”

      玄烨却急躁起来:“已经定下明日要去明孝陵,可如何是好!”

      “没带备用的吗?”曹寅仰头看向皇帝身后,梁九功直摇头,他忍不住开始发火,“好歹今天怎么就穿了这身袍子来!”

      “拜谒祭奠不就该穿这件!”玄烨反问他,接着声音又缓下去,“平日用得少,根本也没多做。”

      曹寅突然噎住,望向身后的灵堂,大雪中飞扬着素色的络子和白蟠。

      周围又湿又冷,任你躲到哪里,都萦绕不散,浸透入骨。

      他脸色变得柔和起来,扶着皇帝的肩膀说:“陛下莫慌,织厂机房里必定有擅长针线的工人,待我去想想办法。”

      玄烨点点头,遂将外衣脱下递过去。

      曹寅把龙袍放进裘衣里一裹,冒雪往外走。

      成德跟在后面跑:“幼清!等我!”

      夜幕已降,华灯初上,昏暗的天底下鹅毛纷纷。

      二人快马赶至机房,有个满洲老头匆匆迎出来,乃是织造署的库使波汉。他取过龙袍仔细查看,皱着眉说:“孔雀金线咱们倒是现成的,但这件是缂丝织法,只属于苏州织造的绝活。”

      曹寅焦急问道:“甭管什么织法,可有办法补吗?”

      周围一圈织工都说:“我们只会织锦,缝补可就不在行了!”

      又有人提议:“在这窟窿底下缝一块布,照着花纹绣上去成不成?”

      “那样岂不会显得很厚?”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

      “秦淮河边的裁缝有会补衣服的,不如拿给他们看看。”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好东西。”

      “你懂什么,妓女也有很多好衣服呐!”

      波汉突然一拍掌:“对了!我儿媳妇顾燕,是原先少奶奶的陪嫁,针线最是拿手,不妨让她一试!”

      “好,好!”曹寅赶紧点头应着,催促波汉往他家去。

      进了门,他儿子桑额色忙着倒茶招呼,燕儿扶着腰出来,大肚子挺得老高。

      成德呛了一下:“咳咳!这……几个月了?成不成啊?”

      曹寅也说:“使不得!我们再找别人吧?”

      顾燕笑着伸出手:“来都来了,先给我瞧瞧!”

      曹寅只好拿出来,燕儿捧着放在灯底下,细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倒也不难办,只是费些事。”接着拆下狐皮里子,钉上竹绷,穿好月白丝线,在破口边缘下了一针。

      曹寅和成德都凑上前,顾燕就比划给他们看:“这件底子原是月白的,咱们先把竖向的经线界密了,再把孔雀线当做纬线穿上去,就能跟原先的一样。”

      容若点头:“哦,我明白了。”

      曹寅路上出了一身汗,此时终于放下心来,便觉得有些眩晕,坐下用手撑着头。

      燕儿每缝一针,就举起来看看,补得十分缓慢。

      曹寅小声问成德:“他今晚上不回去,总督和巡抚那边知道吗?要不你去知会一声。”

      “陛下必定派了别人去通传,我们操什么心?”

      “也对……”曹寅缓缓闭上眼。

      夜色渐深,顾燕密密补完一层经线,扶着桌子站起来,突然“哎呦”喊了声。

      “坏了!公爹!”

      曹寅一个激灵醒来,波汉和桑额色都冲过去看。

      “了不得!羊水破了!”

      众人一下都慌了神,连黑子也从外间跑进来,急着问:“附近有稳婆吗!”

      “后面巷子里有一户,已经说好了。”

      成德又喊:“稳婆不行,快去找大夫!”

      曹寅抓住黑子:“顾不得许多,先找个能接生的人来!”

      一回头成德已经跑了出去,曹寅追到门口:“你去哪!”

      “将军府有随行太医!”成德说着跨上马,消失在夜色中。

      四周都是乱糟糟的声音,他拿出怀表来看了眼,抱起龙袍默默走了出去。

      秦淮河上泊着几只小船,两岸高高低低的房顶皆戴了孝。曹寅牵着马踩在雪上,每一步都“咯吱”作响。

      安静的夜里没有行人,耳边只有寒风伴着雪片呼号,就像是无数鬼魂在吟唱舞蹈。

      裁缝店主披着袄把他往门外推:“不敢不敢!这位老爷!我们可不敢动这件东西,您找别人吧!”

      “我已经问过好几家了!”曹寅用力把住门框,“你要多少钱都成啊!”

      “哎呦!您也不看看这是件什么衣裳!”裁缝急得直跺脚,“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揽嘛!”

      “我真的是朝廷命官!”曹寅憋着火嚷嚷,“这也是真的龙袍,没带官印罢了!”

      “几十年来来回回换了多少皇帝大王!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小的宁肯不挣这个钱!”

      木门“砰”一声关闭,曹寅独自留在雪中,喘着粗气。

      一个时代毁灭了,另一场繁华又在悄悄蓄力。

      盛宴将在废墟上开启,枯骨鸣奏号角,齑粉燃作烟花,有人已经忍不住开始激动颤抖。

      皇帝一直歪在炕上翻书,曹寅带着满身寒气走进门,将包袱放到桌上。

      皇帝忙坐起身问他:“补好了?”

      曹寅摇摇头:“没有,只补了一半。”

      “那坏了!”玄烨不由急了眼,“明天怎么办?”

      “我自己把剩下的补完吧。”曹寅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无非手生慢一点,到天亮也足够了。”

      玄烨爬过来,把手按在他头上:“大雪天出去跑,这下又添一重病,如何使得?”

      曹寅笑笑:“不要紧,一直吃着药呢。”一面喊人拿水进来洗了手,纫上线,沿着纬线文理一上一下慢慢穿针。

      玄烨盯着针头细看:“你行不行啊?”

      曹寅又打了个喷嚏,伸手推他:“人家已经告诉我了,道理就是这样,你离我远一点。”

      玄烨只好又靠在被子上,拿起书。

      曹寅走完一行线,举起来对着油灯观察。

      玄烨突然嘿嘿笑:“这个张大受的故事倒有趣,他还挖过李自成祖坟呢?”

      “可不是吗……”曹寅随口附和,吸了吸鼻子,换了个方向把针穿回去。

      “你说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当时那些事?”

      曹寅撇撇嘴:“老百姓只当是大清直接灭了明朝,哪明白里头这些关节。你要跟他们说清军是明亡以后才入关的,他们还觉得怪呢。”

      玄烨的眼神静静飘过来:“所以才要修史书,明正言,让天下人知晓。”

      曹寅觉得鼻子越发堵住,干脆放下活计,张着嘴喘了两下:“……可是普通人谁会没事去看那些拗口文章?又没有多好看。”
      玄烨沉默许久,忍不住发牢骚:“你还是先揩了鼻涕再补吧!”
      曹寅笑笑:“其实也没有东西,只是感觉堵着不透气。”于是又织了两针,放在灯下看。
      “对了。”皇帝突然想起件事,“前日在苏州,有商人献上东海Virginia Snuff,说是若受风寒,取之引嚏,能通关窍云云,不如你试试?”
      曹寅疑惑:“什么士那富?”
      “就是洋烟。”玄烨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只精致小盒,按住搭扣,就自动弹开盖子。
      曹寅睁大眼“嚯!”地感叹一声,抿着嘴说:“原来是这种东西!”
      玄烨皱眉:“没叫你看画。”
      曹寅仍自言自语道:“老话说无商不奸,想来是有那等不正经的人,故意画了春宫在里头,勾引你看。”
      “乱说什么!那是西洋人的神仙,因为不是凡人,所以不穿衣服的。”
      “你倒信他们编的话!我素日瞧见南怀仁脖子上挂个十字,也是个大神仙,好歹还在裆上围了块布呢,这女的反而□□了。”曹寅眯起眼睛细看,用手指向盒子里,“你看她还有翅膀,就跟鹅的翅膀一样……”
      玄烨“啪”一下将盒盖扣死:“你不用算了。”

      “别介! 别介!”曹寅忙放下针线求饶,“我说笑的,快叫我见识见识!”

      于是挑了一指嗅进鼻中,半响没动静,玄烨正瞧着他纳罕,曹寅又拿起衣服要补,忽然就吭哧吭哧打起喷嚏来,他捂着口鼻跳下炕:“妈呀!洋人的玩意了不得……口涎鼻涕喷上去,就算补好也不能用了!”

      玄烨笑得趴在褥子上。

      曹寅揩完鼻涕,边喘粗气,边捏起盒子看:“也不知这些东西他们从哪里弄来,海外物产都这么怪吗?”

      皇帝默默点头:“是啊,开了海禁,今后这样的东西就更多,赚走我国的银钱……”

      曹寅低声笑道:“依我说,不能白给他们赚,咱们得收点税。”

      有人“咚咚!”敲窗户,静谧的的后半夜,响声格外分明。

      两人都唬了一跳,屏气看着外面。

      “荔轩,你还没睡吧?”叶藩试探着问。

      曹寅与玄烨对视一眼,小声应付道:“嗯,我预备睡了,有事不妨明天再说。”

      叶藩安静了片刻,接着问:“你屋里是不是有人?”

      曹寅张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搪塞。

      江湖和庙堂,旧恨与新愁,此刻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倒是皇帝直接开口就说:“对啊,屋里有人。”

      “哦。”叶藩嘴里应着,仍旧犹豫徘徊,“其实也没什么事……上次是我酒后失态,所以咒骂了当今几句,你别跟我计较。”

      积雪压折芭蕉叶,“咔嚓”一声。

      玄烨立即瞪圆了眼,曹寅赶紧抓住他的手,冲外面喊:“我醉了,不记得这出,你回去吧!”

      皇帝凑过来,贴着脸问:“他是谁?”

      曹寅小声说:“当年落榜的遗民。”

      “为何在这里?”

      “帮我治丧。”

      他支起窗户伸出头,外面已经没有人影,雪地上只剩下两行脚印。

      回头看见玄烨抱着臂冷笑:“一场白事办了五个月,也不知该说你孝还是不孝?”

      曹寅身上发烫,五感虚无,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本来想尽快了结,后来得知陛下要来,就故意拖着。拖到现在,一直没让他们走。”

      玄烨闻言愣住,接着问:“他们都住在这里?有多少人?”

      曹寅扶着头倚在桌上:“有那么几十个吧……”

      皇帝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慢慢握紧拳头,尴尬发笑:“我竟不知道,你这栋宅院里,恐怕比大街上还凶险了……”

      曹寅恍惚中想起什么,马上又抬头:“皇上,臣有件事必须求你!”

      玄烨的眉心皱成一条深壑,他闭上眼:“说出来。”

      “明日去明孝陵,可否不要关防禁卫阻挡,放百姓进墓园观看?”

      皇帝睁眼盯着他:“你知不知道我在苏州的情形?”

      曹寅全身仿佛浸在温水中,耳边嗡嗡响,脸上一片茫然。

      “算了!”玄烨一昂头,把落在胸前的辫子甩开,“子清,我先问你句话。”

      曹寅喘了口热气,点点头。

      “假使汉人的朝廷与邻国交战,夺取了蛮夷小国的疆土。你们的皇帝能不能也像我一样,依照异族的习俗,去祭拜供奉他们的祖先圣贤?”

      曹寅不说话,半响,摇摇头。

      玄烨轻轻冷哼一声。

      寒风鼓动窗纸,亡灵咿呀哀鸣。

      就算是蒙住脑袋,堵上耳朵,也依然在睡梦里听得清清楚楚。

      “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曹寅背诵着中庸里的句子,祈求地望向皇帝,“可是不让他们亲眼看见,怎么化解怨恨?天下人又怎能体会陛下的仁德?”

      “不是这样的!”皇帝拍案而起,“百姓什么都忘得很快!这世上记性好的,从来只有读书人和野心家!”

      油灯忽闪一下,曹寅哑口无言。

      玄烨靠近他,鼻子对鼻子,呼吸相闻:“你不光想让百姓看,你还想给遗民看,这就是你留下那帮人的缘故。”他往窗外一指,“可是你没听见吗?他刚才说他骂我!”

      “天下这么大,总会有人骂你啊!”

      高热在血液里徘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喷火,曹寅终于哑着嗓子喊出来:“鸿词科是你要办的,明史是你要修的,现在又怕有人记得了?”

      满天乌云浊雾,四面冰山峭壁,没有舟楫,没有桥梁!还能再往哪里走?

      他抓着自己的辫子,身体蜷成一团:“这他妈都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即刻死了才好……”

      玄烨扑过来,把龙袍攥在手里:“我明天不穿了!也不用你费劲!”

      曹寅劈手去夺,两个人滚成一团。

      手掌下的身体摸上去滚烫,玄烨僵了一下,曹寅趁机狠狠压住那件袍子:“不管你穿不穿,我非补完它不可!”

      “我也没说不让人去看!”皇帝坐起来抹了把脸,声音发哽,“只是气不过……所以说两句牢骚话。”

      曹寅全身隐隐酸痛,他挪回油灯边上,继续穿针织补。

      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

      龙衮煌煌,不阙何补?

      “来人!有人吗?”皇帝拍着炕桌呼唤,王招娣打开门看他,“你家主人的药呢?去倒些滚水来!”

      丫鬟点头说:“嗻。”

      曹寅嗤笑一声:“哪能熬一宿就真病死了?”

      玄烨无趣,安静了一阵,又找出话头问他:“你预备几时回京?”

      曹寅没吱声。

      皇帝偷偷看他:“总不会……不想回去了吧?”

      曹寅眼睛发花,放下针线反问:“朝中无论满汉,丁忧不都要解任二十七个月?”

      玄烨抿了下嘴:“夺情复起,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十几年过去,听惯了满耳胡语,渐熟异地的风俗,一切已经习以为常。

      可突然听见南方乡音呼唤,还是会忍不住激动不舍。

      他看着皇帝,小心编排着词句:“其实这几个月,我也反复想过。自己如今不小了,爹又离世,理应承接家业,做点正经事。”

      玄烨盘起胳膊,颇有些不自在:“继承家业有各种路子,也不必限于一时一地。”

      曹寅颔首:“话是不错……但事情很难永远如此。你我之间有情分,未必就得日日都呆在一处。不在一处,也不表示情分就散了。”

      “我不懂这话!”皇帝猛然起身,“有情份,却不能相聚,这情分有何用?”
      “人跑到天涯海角了,看不见,摸不着,情分靠什么?靠做梦吗?”
      “没错,那个地方规矩多,不自在,很危险,伴君如伴虎,你早就想走了!”
      “你把书斋做成条船,就表示你想走!”
      “我没那么想。”曹寅矢口否认,接着又喃喃自语,“……你不说,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想过。”
      玄烨低头捂住脸:“我就该把那玩意给拆了……”

      文姬抱着琵琶站在风里,用力挣开左贤王伸过来的手。

      不要帐篷裘毡,不要腥膻饮食,不要儿女,不要耻辱,不要你。

      皇帝眼眶泛红,小声问:“你写那首诗,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说想我?”

      曹寅点点头:“是,我想你。”

      然而我并没有蔡琰那么浓烈的悲愤。

      恐怕我还是舍不得。

      “咱们活着在一处活,死了一处化灰,不好吗?”

      “好。”

      千古是非谁定,人情颠倒堪嗟,管他什么对错。

  • 作者有话要说:  熊赐履《经义堂集》卷之四叶十七《曹公崇祀名宦序》:“易箦之五月,遇天子巡幸至秣陵,亲临其署,抚慰诸孤,特遣内大臣以尚尊奠公,若曰:“是朕荩臣,能为朕惠此一方人者也。”
    庚辰本夹批:唐诗云“光开石棺,木可为棺。”晋杨公回诗云“生为并身杨,死作同棺灰。”
    曹寅《续琵琶》:千古是非谁定?人情颠倒堪嗟!琵琶不是这琵琶,到底有关风化。搥破一裙腰鼓,重弹几拍胡笳。茫茫白草捲黄沙,洒酒昭君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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