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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讲官卸任紫禁城,员外就职慎刑司 ...

  •   旁边安静了片刻。

      皇帝说:“荔枝属发物,伤病的时候不能吃。”他转头吩咐左右,“叫膳房送碗红米粥来,配些清淡小菜。”

      曹寅于是从鼻孔里往外喷气,“哼”了一声。

      对方也不恼他,坐在炕沿上,静静发笑:“还真不敢小瞧你了,连屈大均你也能勾搭上。”

      曹寅撑着坐起来,皱眉道:“不要用勾搭这种词吧?”

      皇帝自己笑了一阵,又开始叹气:“从我记事起,王士禛就在朝里了。平时不言不语,没想到心思也这么深,认识那些人……”

      “琅琊王氏嘛,哪朝哪代都混得下去。”

      “这人怎么就轻易卖了你的?”皇帝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额头上涂药的地方,“亏你还把画给他。”

      “兴许是给谁抓住了把柄,兴许是为了自保,兴许是被人骗……都无所谓,现在再计较这些个没意思。”曹寅摇摇头,转眼又笑出声来,“我如今居然有这样大的脸面!要四个一品大员一起来弹劾。”

      侍从捧着食盒进屋,摆在炕几上。

      皇帝瞥了一眼,突然就开始生气:“你还提这一出?我都没看明白他们几个到底是谁带的头,你就开始发疯!”

      曹寅一下子坐直身体,呆愣愣说:“不然呢?我不能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去死,我要死……我要死就死在污蔑栽赃之前,好保住干净和体面。”

      皇帝僵住,过了一会,缓缓开口问:“众女谓汝以善淫,你就要举身赴清池吗?”

      曹寅挑高眉毛:“我单名一个寅字哦,合该就善淫!”

      玄烨气得打哆嗦,用手指着他:“曹子清啊曹子清!吓唬我就这么有意思吗?你说你受不了污蔑栽赃,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有多么不可靠?”

      曹寅茫茫然张开嘴,一双眼亮晶晶看着皇帝。

      “燕市六酒人,慷慨歌易水,我其实早就知道!陈维崧都写在他的文集里了!”玄烨大声嚷,用力拍炕桌,眼看着周围侍从都跟着抖了一下。

      他声音忽然又小下去:“为什么非要去扬州蹚那滩浑水?”

      “因为皇上去南京祭奠明孝陵,却没去维扬,扬州的人……”曹寅说到半截不说了,一脸懊恼地从炕上爬起来,站到地上,“如果他们四个不提这事,不就好好过去了嘛!本来一切都很完美。”

      玄烨边摇头边往后退:“……说实在的,我也只能跟自个赌,赌你真的是魏征,不是薛怀义……也不知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心……”

      “这就是了,就应该这样。”曹寅了然清明地点头,“因为连我自己也拿不准自己,陛下若实心实意信我,我更害怕……现在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了不是吗?”

      皇帝眼珠子震了震,恍惚又后退几步,磕磕绊绊说:“我去给你问问,还有……蜜渍荔枝没有……”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曹子清坐回炕沿,发了半晌呆,终于踩上太监递过来的软鞋,到御案前翻找他的画轴和戏本。

      桌上一堆书,前面摆的都是皇帝的文稿,曹寅拿起来看,见题目上写的是《松赋》。

      “尔其绿玉抽针,黛蛾攒叶,夭矫虬鳞,腾趠龙鬣。”

      他念着不由笑了一下,心想也就是国君,敢厚颜到拿松柏自比。

      抬手间掉下几张纸,赶忙蹲下去捡,却又是一篇文章。

      “江南修竹成林,森如緑玉,见辄爱之……还是緑玉……”他叹口气,接着往下看。

      一时看到“游必集于鵷鸾,色不渝于霜雪,抱君子之徳生,岂凡姿之可埒”便有些愣忡。

      待读至“何当植根绮殿,布影彤庭,彩鸾下集,丹凤载鸣”已经是汗湿脊背。

      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喘不上气,只能撑着桌子出神。

      楚国的疯子在旷野上狂奔,肆意嘲笑着仁政的殉道者孔丘。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是什么天下!没救了,没救了!再挣扎也只有死路一条!”

      生逢末世,礼乐崩坏。

      可是我哪里有什么凤德,怎能担得起如此抬举?

      他翻出戏本,又将画轴上的诗词撕下来。

      等皇帝拿着荔枝回房间,却横竖找不见人,太监往外面芭蕉园指了指。

      他静悄悄走出去,躲在太湖石后偷看。曹寅正拿了个铁锨往坑里填土,土坑里都是烧尽的纸灰。

      太子蹲在旁边,双手撑着头:“曹谙达你埋的是什么?”

      曹寅说:“我自己。”

      胤礽噘嘴:“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你自己明明在这。”

      曹寅又说:“是一部分自己。”

      “为什么要埋他?这样有什么用吗?”

      “因为他错了。”曹寅用力踩着锨,铲起一大块土,“错在以一个凡人的笔墨,竟然企图解释权力。”

      他把泥土全数扣在灰坑之上,使劲拍了拍:“掌权的手段正与不正,成败都是看天意,权力也只能由上天来评价。为人臣者,不妄言方为大义。”

      胤礽用手指了指那个土堆:“是不是常人都要埋这个?”

      曹寅笑了笑:“常人未必需要,但是殿下您的话,生在这么个地方,将来可能也是要埋一些的。”

      玄烨听到此处,怕他们出来看见自己,就先默默走开了。

      曹寅终于抽出时间安排父亲下葬,修葺老宅安顿家人。一切妥帖之后,换下孝服,去内务府上任。

      慎刑司夹在西苑与景山之间,单有一处僻静院落。他四处转悠着看,摸摸索索,打开库房里的旧柜子,很快被腾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李灿在后面笑道:“大人千万别翻那些,都是司里陈年攒下的判词,我们也分不清的,不如改天都拉出去烧了干净。”

      “判词啊……”曹寅喃喃自语,抽出一本,捂着鼻子抖了抖土。

      李灿忙给他解释:“判词就是咱们审案子的记录,写的是这人犯下了什么罪行,于是按了哪条律令,定下了什么责罚。”

      “我知道,唐朝有一部《龙筋凤髓判》,就是写的这个。”

      “哎呦,大人原来懂行!小的班门弄斧了!”李灿赶紧打嘴。

      曹寅翻了几页又放回去:“说哪里话,我也只是知道而已,自然比不上你们在行。”

      这日照例是在乾清门御门听政,徐乾学上来就捧着题本说:“自五月开设四省海关收税以来,已充盈国库三百万……”

      “先不着急说。”皇帝抬手打断他,眼睛从左到右,静静将众人扫了一遍,勾勾手吩咐侍卫:“曹荃,拿花名册,点卯。”

      底下人群一阵涌动,交换眼神,小声耳语。

      “朕是说过,遇上天不好,年纪大的不用见天来,但也不能太随便了吧?今日秋高气爽,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你们稀稀拉拉像什么样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曹寅正卷起袖子,带手下辨认清理无用的旧档,佟国维、王熙等几个老臣来了。

      他赶紧出门相迎:“各位大人所为何事?”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梁清标开口说:“上朝误了,让来慎刑司领罚,一人二十板子。”

      曹寅大窘:“这……这恐怕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的,也不关你的事,是皇上让罚的。”

      曹寅忍不住啧啧摇头,佟国维清咳了一声,别别扭扭道:“你这脑袋,看着没事了,好得挺快啊?”

      梁清标也突然说:“是哦,子清你头上怎么破了?”

      曹寅微笑点头:“国舅费心了,其实那天我也没使劲砸。”

      两个人都哈哈假笑了起来,周围人只是纳闷。

      他笑着笑着又突然板起脸:“但板子不打也不成,皇上那里说不过去,我让他们意思一下算了。”

      于是手下抬过条凳来,几个老头都脱了裤子,露出各色的屁股。

      曹寅还连连嘱咐:“就做做样子!真打疼了我不饶你们,都仔细自己的皮!”

      一边捂着眼:“这……这有失体面,下官就不旁观了,罚完了再叫我。”转身就躲进屋里,捶着腿闷声狂笑。

      话说曹荃做了御前侍卫,住在乾清宫西值庐内,随时听候派遣,轻易不得家去。又尚未熟悉宫中各处讲究,得空便抓紧默背宫门诀:“隆宗朝觐景门开,左门紧闭右门开……”,就看见他哥夹着书来了,冲左右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列位这都忙着呢。”

      侍卫隆科多笑道:“你说你都当了内务府的官了,怎么还好意思来蹭经筵日讲?”

      曹寅亦笑道:“这就不懂了吧?凡讲书必有争论谬误,因此断不能少了我这人。儿时替万岁爷挨训,如今代翰林们挡骂。”

      当值讲官彭定求就站在廊下,面朝柱子念念有词,时不时暗自握紧拳头。

      曹荃凑近他俩,朝那边努努嘴,小声问:“他怎么了,莫不是有病?”

      隆科多撇嘴摇头。

      曹寅轻手轻脚走过去,往彭定求肩上拍拍:“彭先生?”

      彭定求“啊”一声炸起来,全身紧绷回头看:“你,你,你干什么!”

      曹寅指指屋里:“该讲课了,彭先生。”

      他又“哦”了一声,马上小步跑进去,啪叽跪在御前:“臣有事启奏。”

      皇帝从桌案后面神长脖子:“有事奏?那就说吧。”

      结果彭定求一开口就十分迅速,仿佛早已烂熟于心:“昨日备讲之时,诸学士翰林议论,如今经史皆已讲完,实无可讲之书。且陛下见解远在臣等之上,再讲亦是重复,难有进益,故请准停讲。”

      皇帝放下书,站起身来:“照你们的意思,是不用再讲了?”

      彭定求赶紧补充:“其实皇上今后想切磋讨论,翰林院国子监也能随时应召。实在是没必要天天讲,天天讲确是受不住……况且停讲之后,陛下也有时间,可以去学一些,其它想学的东西……”

      他本以为今日必要大辩一场,却没料到皇帝站着想了片刻,就点头说:“我准了,停讲吧。”

      彭定求心中大喜,接着说:“臣还有一事要奏。家父年迈辞世,请皇上恩准,回乡丁忧。”

      “好,回去,这种事应该回去。”

      曹寅看着那人一路走出殿门外,奔进阳光里,脚步欢快得仿佛要跳起来一样。

      皇帝慢慢坐回位上,闭眼叹气,轻飘飘自言自语:“咱们这难道就算是,上完了学了?”

      曹寅默默走到椅子后面,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用掌心软肉揉按太阳穴:“十五年了嘛,世人都说寒窗十载,再读下去可就老了……”

      隆科多从窗外瞅见,小声咳嗽,冲曹荃使眼色,曹荃只能板起脸不看他。

      皇帝恹恹笑了一声:“哼……当初开讲,大拜文庙,在文华殿行经筵仪,起头起得烈烈轰轰。如今结束,竟只是普普通通寻常一日。”

      “确实是啊,按说一般人学到这个地步,就该到殿试上考一场。”

      皇帝直愣愣看着桌上的书:“天下有谁能考试我……也只能放在史书上校考了。”

      曹寅见他总是兴致不高,便要另起话头:“说来有件趣事,那天不是把佟大人王大人他们打了嘛,我后来心里老不踏实,备了礼要给他们送,还没送出去,佟国舅的礼倒先送来了,一包包全都是名贵药材,吓得我一宿没睡着,你说他是哪个意思?”

      皇帝哈哈笑:“我这个舅舅啊,隔岸观火,装痴卖傻的武艺是一绝。上回不知道被谁挑唆去整你,这是咂摸过劲儿来了!你也不用不踏实,随他去就行。”

      接着他想起点什么,又问曹寅:“提起送礼,你现在一年下来,礼尚往来的进项能有多少?”

      曹寅听他问得蹊跷,只能小心回道:“我还真没个准,今年因家中办白事,少说也收了几万吧,寻常倒没这么多,皇上问这做甚?”

      “只是随便问问,想有个数。”皇帝抓着椅子扶手转身,“还有,自去岁开海以后……”说了一半突然停下,看向房门。

      曹寅便示意太监们出去,将大门带上。

      隆科多越发挤眉弄眼起来,曹荃干脆闭上眼。

      屋里皇帝冲曹寅竖起三根手指:“开海以后发了三百万的横财。”

      曹寅静悄悄张大嘴。

      “想不到吧?撤藩那几年国库里一共才三百万。”

      “那现在有多少?”

      “两千万。”皇帝一拍大腿,“大花园!”

      “对,花园……花园怎么了?”

      “花园虽说是搭起来了,里头还是空的。”玄烨掰着手指一条条数,“家具,摆设,字画,铺盖,匾额,帘笼,花木,禽兽……”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曹寅赶紧摆手,“不必再说了。”

      “都照着江南时兴的样子弄。”

      他摸了摸鼻子,面露难色:“江南虽说富裕繁华,然从事纷奢,罔知务本,未若东北风俗之朴实耳。”

      “不刺我两句你就肉痒是吧?”皇帝伸腿就踹,“不乐意别干!”

      曹寅两手捧住他的脚:“哎万岁爷,我是真忙不过来,这头还能放下不管了?”

      “又用不着你去跑,你就定个颜色式样!内务府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是真难看啊,叫人花了钱又闹心。”

      门外隆科多正冲曹荃坏笑:“这还大白天呢……”

      曹寅就打开门出来了。

      他一惊,站直了小声嘀咕:“有什么非要关上门说……”

      曹寅缓缓扭头看他,脸色甚是不可思议:“谁告诉你可以问我这个?”

      隆科多更小声:“……没谁。”

      “所以你就问着玩?”

      侍卫不敢出声,把脖子缩进去了。

      “下值后回了内大臣,去我那里领罚。”

      隆科多一脸懵:“不是吧……”

      “得亏遇上我,换别人一顿板子算轻的。”他又看向自己弟弟,“你们两个刚来,都好生记着点!在内廷当差,头一条就是管住嘴,管不住嘴,保不住头,后天菜市口上见!”

      苏州城里聚集了上百商人,堵在巡抚衙门口,冲着里面嚷嚷:“咱们一地的税赋,早就赶上外地几个省!现在又要缴关税,真叫人没活路了!”

      “船都翻了,货也让海盗抢了,朝廷不剿匪还要收税?非逼死人啊!”

      “减税!减税!”

      郭琇挡在黑漆大门之前,高声说:“有利就要抽税,这是国法,衙门只是秉公办事!”

      有人伸手指他:“那收的钱你贪了多少?”

      郭琇气得大喊:“我家就住在前街,不信你们搜去,看有一两多余的银子没有!”

      底下绅民都笑:“贪污怎会藏在家里。”又接着喊,“减税!减税!”

      大门打开,巡抚汤斌走出来,郭琇和苏州人都看着他。

      官员无奈道:“国法也是由人定出来的,竭泽而渔的确不是办法,但是请旨减免之前,税就得缴啊!”

      一把菜叶子就朝他头上丢过去。

      汤斌捂着脸:“本部院实在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唉!”

      不料想这一日,广州城里也是此般景象。

      “货都积在手里卖不出去!还要收税!我们哪有现钱!”

      “老爷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去吧!”

      巡抚李士桢厉声呵斥:“吵什么吵!吵就能把货卖出去吗!吵就能不收税了!”

      “那老爷说怎么办?”

      “你们推举几位总商出来,大家一起商议,好生解决这件事!不出一个月,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姜宸英傍晚从明史馆出来,没有出皇城,绕进西苑边上的胡同里,蹲在曹府门口等。

      直等到月落星沉,午夜时分,才从小路尽头走出几个人,勾肩搭背嘻笑不止。

      姜宸英闻见一股酒气顺着风飘来,就先躲进一处旮旯里,竖起耳朵听着。

      曹寅的声音说:“……打察哈尔部来的人,到御前磕头,对陛下说,俺黄台吉是也。”

      另一个人就“嘿嘿嘿”笑。
      “那新投降的罗刹人一琢磨,也跟着学,说俺青台吉是也。”
      对方又“噗嗤”一声。

      “圣上一听恼了,你这毛子长得这样白,算哪门子青台吉!改叫白台吉是也。”

      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撕了你这张嘴……”

      “行了,也到家了,您请回吧。”

      笑声渐渐止住:“……真是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说声进去坐坐。”

      “臣倒巴不得呢,但还有两个时辰不到早朝。”

      姜宸英听着另一人骂了句脏话,又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方有脚步声走远。

      曹寅一直看随从们拐出胡同去,脸上才渐渐敛去表情,茫然站了一会,伸手推家门。

      一个黑影突然冲出来,拽住他扯进院子里。

      “啊!”

      “别喊别喊,是我,姜西溟……”

      曹寅忍着酒意打量他:“你,你怎么了?”

      “明相把我从府里赶出去,现在连明史馆也快要待不下去了。顾贞观更惨,相府派了些打手,在城里到处里拿他。”

      曹寅眨眨眼:“那他人呢?”

      “跟容若的女人一起藏在小宅子里,几个月没敢出来,快断炊了,你管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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