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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不忿薏仁谤珍珠,为君击碎珊瑚树 ...

  •   “依圣上旨意,大军包围雅克萨城,将神威大炮置于阵前,派俄国俘虏喊话。二十五日黎明攻城,城中内乱,头目额里克舍稽首乞降。”
      皇帝坐在帐中,从案几上抬起头,揉了揉眼说:“把城占下,把人都放回去。”
      传信兵一愣,继续抱拳问:“萨布素将军请皇上示下,若是他们带援军回来呢?”
      皇帝愁容不展,眉心皱成一条深壑,他端起茶盅润润喉:“当然会再回来。但就算把他们都抓了杀了,也只能苟安一时。你们多派些探子出去,将他国家的山川道路,人物风俗,朝廷景况都打听得清楚。”
      信使只能答应着,糊里糊涂退出去。
      皇帝将诗稿拿起来看了看,握在手中攥成一团,丢进火盆里。
      “写来总觉着不对劲,还是算了。”
      起居注官韩菼放下纸笔,小心翼翼看皇帝:“徐大人已经和小臣商议过,要一起为纳兰君写墓铭行状,也算是种悼念。”
      “……那样也好,你们总比我写得讲究。”
      只见他低下头,慢慢把脸埋进手掌里,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
      “传谕给梁九功,让他带人去明珠家致祭。告诉成德,雅克萨抢回来了……那年出塞,他也算没白跑一趟。”

      码头上乱纷纷船挨着船,帆樯林立。大船逐渐向岸边靠拢,一路挤开挡道的小艇。船上的书生一不小心就连人带箱一起翻进了水里。
      “早让你们小心一点!”曹寅赶紧指挥家丁救人,“快!先把人拖上来!”
      书生在水里扑腾着:“书啊……我的书!”
      曹寅忙又喊:“箱子也捞上来!快点!”
      一时打捞完毕,湿透的书都摊在地上,那人裹着毯子打哆嗦。
      曹寅抱拳致歉:“这真实在对不住。先生怎么称呼,家住哪里?我叫人送你回去?”
      那人颤颤巍巍说:“我叫查嗣琏,是浙江海宁人……来京是受聘到纳兰明珠相国府上,给他家公子教书的……”
      “原来是他家,顺路得很。”曹寅朗声笑道,“只是他家公子一直有名师教的,怎么又聘了新的先生?”
      “具体情形我亦不明白,这都是老乡姜宸英介绍的活计。”查嗣琏冻得来回跺脚,“眼下也不知如何才好,去是不去……我在天津遇见几个京城过来的商人,说他家大公子文采出众,帝嫉其才,鸩而杀之,我去了也是入是非之地。”
      曹寅哭笑不得,皱眉道:“这都是些什么屁话啊?圣上自己也颇有才学,为什么要嫉妒他?再说纳兰成德活得好好的……”
      “非也。”查嗣琏又摇摇头,从地上晒的各色纸张里找出封信来,“纳兰公子确已下世了。”
      曹寅满心狐疑,将信展开看,脸上表情渐渐凝固,突然抬头大声问:“这里有出租马匹的吗?我有急用!”
      曹荃正要找车马雇工人,在船上伸着脖子喊他:“大哥,你往哪里去?“
      曹寅一边将银锭塞给租马人,一边搪塞道:“有急事!”
      租马人问:“官爷,可用套车?”曹寅摇摇头,直接跨上马就走。
      曹荃自己在船上站了一会,孙氏过来问:“他又怎么着了?怎么就这么多故事?”
      曹荃摆摆手:“我也不知道,总之先卸东西吧。”

      曹寅骑了马,并不去明珠府上,却直奔西山纳兰家墓园。
      守墓人拦住他:“你是谁啊?这是皇亲国戚的祖茔,寻常人不能进去。”
      “我是谁?我是他朋友!”曹寅一把将人推开,抽出剑来。
      守墓人吓得后退几步,往远处跑了。
      曹寅提着凶器就往墓林里走,四下找寻,瞧了一块又一块碑,看过一尊又一尊土馒头。
      闕忽眼前冒出座新坟,石上正刻着皇清通议大夫一等侍卫纳兰君,坟前翠柏苍松,供飨俨然。
      他脚下一软,就拄着剑跪下去。
      天下龙脉发于昆仑,经祁连,入太行,结穴于燕山。这里的坟,全都是风水宝地。
      大司命乘着风驾着云,收割一切存在与时间。
      任你一手遮天执掌江山,鬼伯也不会有丝毫踟蹰。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曹寅把那封浸水模糊的信拿出来,终于认清了上面的字。

      “就是他!”守墓人指着他大喊,一堆家丁就举着棍棒镐铲冲上来,“滚啊!滚出去!”
      曹寅愤愤起身,回头质问道:“我是你家公子生前友人,如今在这里捧一抔土,祭奠他一刻也不行吗?”
      为首者摇着头说:“我认得你是谁,但是我家老爷说了,赶的就是你们。曹公子,你快些离开吧!真打了你,我们也担待不起。”
      家丁们又开始举起家伙什空喊:“滚出去!滚出去!”
      曹寅苦笑一声,又用袖子擦了擦墓碑,扭头走开了。

      次日入宫觐见,他对着太皇太后陪笑闲谈。
      “从报恩寺给老祖宗太后太妃们请的经书佛像,给太子和阿哥们带了南方产的笔墨,扬州的通草花,给娘娘们戴着玩,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老太太拿起一只头花,用眼镜对着细看:“这是草做的吗?瞧着却是很真。”
      “就是通草的草芯子,几文钱一个,比真花长久,能戴一个月。”
      老太太笑道:“这倒比真花还好了。”又吩咐李熹,“你拿了这匣子,给她们各宫里分派分发去吧。”
      李熹抱着匣子出去,太皇太后又对着他全身打量:“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咱们宫里的人,打入宫起就只是皇家的人,从没有给娘家戴孝的规矩。”
      皇帝闻言就开始揉太阳穴。
      曹寅心里头十二分纳闷,但也赶紧应着:“是,奴才思虑不周,回头就换了!”

      走出慈宁宫,皇帝便对他指了指自己脑门:“自去岁开始,老祖宗这里就不大清楚。记不清人和事,也记不清日子。”
      曹寅一惊:“是吗?看不出来啊。”
      “今天算是她明白的时候。平日经常把我认成先帝,也不知又把你认成谁了。”
      曹寅忙问:“那太医院怎么说?”
      皇帝撇撇嘴:“能怎么说?说哄着老人高兴罢了,治是没法治。”
      曹寅就看着周围的红墙默默叹息。
      两人走到乾清宫角门,皇帝停下看了他一眼,笑道:“素服你想穿就穿吧,果然男要俏,也是一身孝啊。”
      曹寅大窘,嘴上磕巴,只能说:“不敢,承让。”
      皇帝又问:“你去看成容若没有?”
      “去是去了,坟头草有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结果没来得及拔,一群家丁把我给打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明珠啊,可能是对你们有气,毕竟容若最后是喝酒喝出来的病。”进入院中,皇帝便沿着墙走,“我去关外一趟,回来见他头发白了大半,人也瘦得厉害。每回下了朝,就对着你们从前直宿时住的那间屋子发愣,看着实在吓人。”
      曹寅走了几步,慢慢站住。
      朱红墙脚下挡着围栏,种了一排青竹。三四十竿,碧绿纤细,在晴空下舒展着个形的叶子。
      他轻声喃喃:“还真长出来了……”
      皇帝笑着盘起手臂:“早说过我什么都种得活,此君也不在话下。”
      曹寅点点头:“宫人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
      “呸!又来犯浑!”皇帝踢他一脚,曹寅往边上躲了躲。
      “说正经的,慎刑司现在正好有个空,你上任去吧。”
      曹寅弯下腰揉着小腿:“怎么是那?”
      皇帝叹了口气,抬腿往屋里走:“人有权柄,施于他身,一伤其体,二掌其财,三惑其神。你到内刑部,能从头体会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曹寅连忙几步跟上去,听着他继续说:“我本想再要些文笔好的人,入直南书房,容若既已远行不归,只能改用徐乾学跟韩菼了。你弟弟就顶了你侍卫的缺。”
      曹寅迈过门槛,悄悄抱怨:“原来我一个人伺候你还不够,得全家都来伺候你。”
      玄烨坐到炕沿上,端起茶杯瞪他:“我又不知他脾气秉性,有何才干,总要先熟悉再说吧!”
      太监上来为皇帝脱靴,君主喝完茶,将杯子递出去,又小声嘟囔:“而且身边有自己人,你我行事也方便。”
      曹寅一听这话,就好比滚油锅里添凉水,浑身要炸。
      他挨着人坐下,用肩膀轻轻撞皇帝:“罗刹大捷,就没抢个哦啰斯公主回来?”
      玄烨气闷,咬着唇对他笑:“东北老家都要给人端了,后脊梁上着大火,还有功夫计较这个?”
      曹寅揽住他,就往炕上一躺。
      “两不相误嘛,毕竟你爱娶洋妞娶洋妞,爱娶活佛娶活佛。”

      下朝之后,佟国维跟几个官员递了牌子,一起被召去西苑面圣。
      燕寝中清香浮动,金笼里鹦鹉絮语,鸳鸯咕咕叫着从湖面游过去。
      皇帝问:“有事御门听政的时候怎么不说?”
      “臣等要弹劾一个人。怕在朝上说不好看。”
      皇帝便接了本来看,对曹寅挥挥手:“你出去吧,关上门。”
      一眨眼又说:“不对,你回来。”
      曹寅停步,转头看着他们。
      “这人在南京的时候,找了很多人来,给他家的一棵树画图、写诗。皇上可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吗?”
      皇帝仍是低头看本,没有回话。
      佟国维便继续说道:“屈大均,广东最最危险人物,一直在谋反,至今穿儒服,还投靠过郑成功和吴三桂。陈恭尹,南明伪帝永历的手下,逆贼尚可喜的同伙,放出来以后照样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皇帝抬头瞥曹寅一眼,问佟国维:“舅舅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佟国维拿出一个画轴:“年初王士祯奉命出祭南海之神,他拆了一卷图给王士祯,让他帮着找粤地的文人题咏。”
      曹寅立即上前一步:“还给我!”
      没等抢到,皇帝先接了过去:“我看看再说。”
      曹寅干站着喘气,勒德洪用手指他:“你别着急,勾结乱党,王士祯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清咳一声打断他们:“看着也只是些客气话罢了,怎么就说是勾结乱党呢?”
      明珠拱手道:“写下来的是客气话,没写的就不知有什么了。再说我朝官员与前朝逆贼亲亲热热,也不成规矩体统。”
      曹寅冷哼:“原来这里是个水池子啊,又有龟居,又要提桶。”
      皇帝白他一眼:“你也少说两句。”
      又对众人道:“前朝过去并没多久,前朝之人活着的也很多,朝中有的是前朝士人官员。诸位大人家里,想必也有几个前朝的秀才举子。人皆有亲友,此事不便妄议。”
      “并不止此一件,这还有河道衙门交上来的。”余国柱双手捧着,呈上本书。
      皇帝眼神恍惚,又看了曹寅几眼,才拿起来翻阅。
      勒德洪捂着嘴笑:“遗民外史,也不知是哪位自封的文胆。”
      曹寅便知他们是有备而来,不由得开始背后发冷。
      落地自鸣钟叮叮咚咚响,房间里鸦雀无声。
      皇帝眼眶发红,走近几步,把书摊给他看,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你不是?”
      曹寅缓缓抬头,看着他的眼:“就像上回咱们说的,民间极少人识字,读史者更是寥寥,演成剧才能叫人知道,我朝得天下之正……”
      勒德洪嗤笑:“那你称颂的可是前朝的皇帝,前朝的官!”
      曹寅转身反驳:“我也称颂本朝了!”
      皇帝摇摇头:“非要计较得天下正不正,其实也经不起琢磨。毕竟祖宗写的七大恨还在那里,我们就是一直攻打关内……”
      “所以依我看,也不必读史。”佟国维眯眼打量皇帝神色,端着手说,“一般人连知道也不该知道。就叫史官们编成书,放在库里。老百姓别讨论,也别去想,顾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曹寅冲到帝前,抢回那个戏本和画轴,抱在怀里:“青史里东西多的是!吃饭穿衣都是历史,岂是一两本史书能够说完?让百姓当傻子,他们就能信迎闯王不纳粮的鬼话,草包也骗得千万人造反!”
      明珠在后面悠悠摇头:“可是他们知道了一点,就想知道更多。知道越多,就看出我们越多罪过和错误。但天底下哪个朝廷能经得起挑剔,一点毛病没有呢?”
      余国柱立即附和:“确实,真的过往里有很多痛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对,有时不知道反而更妥帖。”
      “都别说了。”皇帝对曹寅伸出手:“给我。”
      曹寅攥紧书,红着眼看他。
      玄烨闭上眼:“给我!”
      御园中开满了一簇簇的花,水槛柳风,宛如阆苑仙境。可就算在戏剧和诗文里,也根本找不到武陵桃源。
      曹寅泄了气,松开手,把《表忠记》和《楝亭图》扔回给皇帝。
      佟国维走过来,围着他绕了一圈:“结交歹人,妄议国史,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的意思?到底是你不忠,还是你爹不忠?”
      曹寅歪头看他,笑了一下:“这真是有趣!我从来也没敢说过,谁对皇上不忠。因为我觉得自己根本看不出来……你们怎么就看得穿我?凭什么就矢口断言我不忠?”
      “你觉得自己很忠心咯?”佟国维停下脚步,“那我问你,今年四月二十六,你人在哪?”
      曹寅惊讶地张开嘴。
      余国柱说:“我有个旧属下,现在扬州做官。他寄给我一首诗,说是春天遗民聚在城中搞祭祀,有人应景所作。”
      接着他便慢慢吟诵起来:“一年花事喜春晴,却到花时百感生。零乱故园飘艳雪,叮咛新树诉流莺。伤心人醒扬州梦,落日风吹易水城。千古凄凉只如此,繁华原亦累多情。凄艳哀婉,倒是首好诗啊。”
      皇帝痛苦地喘着粗气,跌坐进椅子里,双手撑住头。
      佟国维皱起眉,看了他外甥一会。
      余国柱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你别告诉我们,是在扬州恋上了什么姑娘,求而不得吧?”
      曹寅沉默不语。
      勒德洪小声问明珠:“他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荆轲刺秦,没行刺成功,秦最后还是一统天下。”
      “啊?”勒德洪大惊,“是这个意思嘛!你为什么那么写?是不是也想行刺皇上!”
      曹寅看着自己的手,结结巴巴说:“因为……因为那天的节气是芒种……芒种过完,就到了春天的结尾。”
      他突然抬头:“陛下你知道吗,小满过后就是芒种!”
      皇帝猛吸一口气,闭上眼,慢慢握紧了拳头。
      勒德洪皱眉纳闷:“说的是什么啊,到底在胡诌些什么废话?”
      佟国维只是盯着皇帝。
      曹寅已经陷在自己的时间里,不管不顾,继续说着梦呓一样的语言:
      “到了四月二十六,春天就会消逝……百花落尽,枯萎凋零……”
      “它们泡在水里,碾入泥土,根本没有人收殓掩埋……连曾经存在的美好记忆,也都跟着一起腐败溃烂,如果没有人记住……如果没有人记住……”
      “但是明年花一样还会再开啊……春天仍然会到来……”皇帝直愣愣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瞬间滚下两行泪痕。
      “可明春再开的花,也不再是这些花了!”曹寅扑倒案几前面,“就像刚刚离开的友人,看不到来年的春天。”
      他突然拿起桌上的砚台。
      众人大惊,皇帝也慢慢站起来。
      余国柱过去阻拦:“你……你干什么……快放下。”
      只听得他说道:“这原本是长白山上的磨刀石,磨刀能够杀人。但陛下把它做成砚台,一样能研墨写字。写出来的文章,也可以治世济民。”
      说完抬手就往脑门上一砸。
      “不!”皇帝大喊一声,冲出去将人抱住。
      曹寅拍了这一下,却没把自己拍晕,只有一行血顺着眉骨流下来,把眼中的世界染成了红色。
      皇帝扶着他的头,把人慢慢放倒,急得哭着捶地板:“叫大夫!快点!传太医!都傻了吗!”
      太监和宫女们匆匆跑进来,又匆匆跑出去。
      佟国维在旁边看了一会,悄声后退,走到了大门外面。
      “国舅就这样算了?”明珠站在台阶上问,“不过是苦肉计而已,你忍心让娘娘继续受这小子的气?”
      佟国维回头看他,板着脸道:“我女儿在宫中不易,这事不假,可皇帝也是我亲外甥!”
      他背起手,嘴里嘟囔着走远了。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无妄之灾大多是自己招惹而来。
      犹记得古人说过,地上的郎官对应天上的星宿。
      他忍不住也望着穹隆幻想,如果今天遭遇不幸,会不会真的有一颗星星陨落?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忙!”
      曹寅一回头,却是玄烨来了,短衣短裤,站在河对岸的稻田里,肩上担着锄头。
      他赶紧将长袍塞进腰带,卷起裤腿,要趟进这条河。
      曹玺从背后拉住他。
      “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自古以来这样人都是什么下场。”
      曹寅看见父亲,眼泪瞬间就滚下来,他紧紧抓住曹玺的手。
      “爹,爹!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让我回家好不好?就算不当官,也一定有办法养活你们……我去舂谷作饭,采藿作羹,大不了咱们也采薇而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面前的活人眨眼就变成了灵位,曹寅捧在手里发愣。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卫灵公一边抽打弥子瑕,一边骂道:“假传君令,坐我的车,喂我剩桃!目无尊卑,不知好歹!”
      弥子瑕喊着疼,连滚带爬从他面前跑过去。
      曹寅往边上躲了躲,庆幸自己一时半刻还不会有事。
      玄烨锄完地,把竹竿埋进土里,手上沾满了泥。
      曹寅劝道:“江南方物,在北方会冻死的。”
      玄烨摇头:“不一定,我偏要试试。”
      这个王,这个魔星,如此幼稚而狂妄,竟想要掌握一切,限制一切。
      一道霹雳闪过,天空裂开鲜红的缺口。
      舅舅一把拽过他,焦急地喊:“天塌了!汉人的朝廷完蛋了!子清,得想办法把它补上!”
      曹寅皱着眉问:“……怎么补?”
      马伯和走过来,塞给他一把刀:“让烽火再返回九州,用血洗清一切仇恨!”
      曹寅看了看手心的刀子,突然松开手,把它扔在地上。
      “你们想过没有?没有他,天下又将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打仗又要死多少人?”
      舅舅抓住他的衣领:“你忘了你娘的痛苦吗?”
      “可是卖了我娘的明明是汉人啊!”
      五脏六腑都抽疼起来,他抱住头蹲在地上。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纳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何苦非要在这里受罪,不如跟我一道去别处游玩游玩吧。”
      曹寅迷迷糊糊跟着他走,忽然觉得不对劲,便问:“皇帝呢,皇帝哪里去了?”
      纳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帝一个个不都死了吗?”
      一瞬间,眼前果然建起了宏伟的陵墓,竖起了巨大的石碑。
      曹寅跑到碑前,见上面都是些之乎者也,前言不搭后语,看也看不懂的句子。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着,用手在上面擦拭,字迹便消失了。
      纳兰不耐烦地催促:“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
      曹寅说:“这个写的不对,等我从新把它刻完。”说着,就在石头上雕刻起来。
      他刻得起劲,刻完一行又一行,一行又一行,不知不觉过去了很多时间。
      有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擦汗,说:“子清……子清……”
      他觉得饥肠辘辘。
      那个人手上捧着山珍海味。他接过来,却瞬间化作沙土,永远无法吃到口中。
      在黑暗里抱紧对方的身体,用力亲吻,挣扎喘息。
      从地狱看见天堂,顺着蜘蛛丝透过来一道光。

      玄烨觉得有一点害怕,他更用力拍打曹寅的脸:“子清!子清!”
      曹寅终于睁开眼,咳嗽了两声,小声说:“好饿……”
      玄烨赶紧问:“那你想吃什么?”
      他缓缓回神,在脑海里搜寻着最清甜的记忆,回想何时有过企图珍藏的美妙滋味,终于想了起来。
      “我想吃……蜜饯荔枝。”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朝实录》:“又有成德者,满洲人,阁老明珠之子,自幼文才出群,年才二十,擢高第,入翰苑为庶吉士。皇帝嫉其才,而杀之。明珠因此致仕而去矣。”
    《红楼梦》两次提到四月二十六日,“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黛玉在这一天刨了坑,葬了花。张道士也说:“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
    埋葬加上超度,似乎暗示了一件不祥的事情。
    根据《扬州十日记》记载,多铎是从四月二十五日占领的扬州,之后开始屠城,“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
    在屠杀开始前的那一夜,扬州城的居民都听到有奇怪的鸟叫,“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簧聲,又如小兒呱泣聲者,皆在人首不遠,後詢諸人皆聞之。”后来曹寅的诗里提到“叮咛新树诉流莺”,以及黛玉的《葬花吟》写道“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我认为,应该是对此事的一种回应。
    康熙四十五年,雍正三年和乾隆元年都是四月二十六日这天交芒种节,但是交节的时辰都不是“未时”。我认为现实中并不存在这一天。“未时”也许只是“伪时”的谐音,而“芒种”字形非常接近“亡种”,时间又在节气小满之后,很可能暗示满洲官兵对汉人实施了亡国灭种的屠杀。
    至于遮天大王,也没有别处记载过这位神仙,应该是作者的原创,成语“一手遮天”出自唐代曹邺的《读李斯传》诗:“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从那天开始,有人一手遮天,开始涂抹历史,要掩得天下人耳目,所以四月二十六日就是遮天大王的圣诞。
    康熙二十四年曹寅回到北京后,立刻遭遇了政治上的打击,从他写的《放愁诗》《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中隐约可以看出痕迹。
    春阑青紫漫墙隅,蔓菁敷花味始腴。
    忽念南中桑叶长,错将薏苡谤明珠。
    谱疏相因旧不差,情亲小摘慰年华。
    长安近日多蓪草,处处真花似假花。
    汉代马援征战交趾时,为了给士兵们防病而吃薏米,梁松却将他带回朝的薏米说成是一车珍珠,使他蒙受不白之冤。京城中流行真假难辨的通草花,连真花也被说像假花。
    言下之意,当然是自比马援和真花,不接受他人的污蔑诽谤,不愿意被看成假货。
    在屈大均的《翁山诗外》中有《楝亭诗为曹君作》:“苦楝先人树,婆娑只此中。枝枝桑梓似,叶叶蓼莪同。攀处栖鸟满,啼时落月空。非因霜露冷,凄怆小亭东。”今存《楝亭图咏》卷中有梁佩兰、陈恭尹两人的题诗,加上屈大均,岭南三家就齐全了。
    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王士祯奉命祭告南海,第二年春至粤,与屈大均,陈恭尹等诗人交游唱和,并请二人题咏楝亭图,“本年王士祯南来为乞题于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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