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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悲诼谣而含罔屈,快炙背而美芹子 ...

  •   汤斌裹着羊皮袄往瀛台方向走,李光地在他耳边小声问:“明珠最近拉拢过你没有?”
      汤斌扭头,白了他一眼:“打听这个作甚?”
      “嗨,你放心,我可没坏心眼。”李光地赶紧摆手,“是不想吃他那套,所以才问问你。”
      汤斌皱了下眉:“余国柱问过我一次,不过我没当回事……再说这些东西有个屁用,就算我去他家拜会了,说几句客套话,难道就真跟他一条心?他就踏实了?”
      李光地撇撇嘴:“他也去试探过徐元梦,我心里觉着挺奇怪的,因为明珠以前不这样,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慌什么,他还能揽权造反啊?”
      “就因为不可能,所以觉得怪。”
      汤斌突然停下,眼睛瞪大:“难道是为了储……”
      李光地忙捂住他的嘴,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瞬间陷入沉默。
      皇帝此刻正在瀛台殿前坐着,边吃酒边观看皇子们射箭,抬眼见汤斌和李光地从桥上走来了,便嘱咐道:“你们老师也来了,可要好好演练,不许丢脸!”
      大阿哥走上前,一手抓了三支箭,张弓射出都扎在靶子上,一片叫好声。
      汤斌稽首入座,皇帝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摸着下巴说:“今日一见汤老,心中忽有了道谜,却不知他射得中否?”
      明珠笑道:“若没有赏,就不一定,有重赏他必能中的。”
      “赏是自然有赏。”皇帝清清嗓子说,“苏武难咽塞北雪,严光独钓富春溪。”
      汤斌捏着筷子不语,李光地对着他起哄:“看眼神已猜得了,快起来起来!”
      汤斌哭笑不得,只好站起身拱了拱手:“群臣觐见晋文公,秦穆买死百里奚。”
      皇帝哈哈大笑,朝他举起杯:“不愧是大儒,对的太好了,必须赏貂裘一领。”

      汤斌便与他共饮了一盅。

      太子也射了一箭,正重靶心,对着他哥抬了抬下巴。

      等老三射完,轮到老四的时候,几次都没有拉开弓。

      皇帝便有些不悦:“国语骑射,乃旗人立国之根本。长城坚垒也比不上手中刀箭,你们没有武功,将来怎抵挡得住境外的虎狼之辈呢?”

      众臣都劝道:“皇子还小,等大些就好了。”

      于是又换了一张力小的弓让他射,也没有射到靶子上。

      皇帝皱着眉招呼费扬古:“做师傅的演给他们看!”

      费扬古上前单膝一跪,拿黑布蒙了眼睛,扎好马步张开弓,等太监放飞鸽子,一松手就射个正着。

      在座无不倒吸凉气。

      明珠边拍掌边感慨:“满洲巴图鲁果真神勇无匹!还有别的师傅吗?不如也展示一番,给我们开开眼!”

      皇帝扭头看徐元梦:“善长,你去试试。”

      徐元梦傻眼了,一口酒卡在喉咙里,咳个不住:“……臣,臣并不会射箭啊!”

      “八旗子弟怎能不通骑射,别扭捏,快上来。”

      徐元梦无法,只得走到场上,接过蛇皮弓,拉了一下,手心被牛筋做的弓弦勒得生疼。

      “回皇上,臣拉不动……”

      “换个省力的给他。”

      大臣们脸上都逐渐没了笑容,皇子们还在耳语窃笑。

      “……这个臣也拉不动。”

      皇帝抱起手臂:“给你一张小孩子玩的弓,你能拉得动吗?”

      徐元梦叹了口气,转身朝他跪下:“臣自幼苦读,中举以后也是一直做文官,从来就没有习过武。臣教皇子们,也并不是教武功,求圣上放过。”

      汤斌忙起来劝道:“徐大人确实不善弓马,臣以为不妨换个人……”

      皇帝打断他:“汤老,他跟你不一样,他是旗人。汉臣可以不习武,满人不习武就是有罪,就该罚。”

      徐元梦紧紧抿着嘴唇,低头不语。

      皇帝心中愈加烦躁:“怎么,你还不服吗?”

      徐元梦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每个人投胎在哪里,都不能由着自己选择。成人后学什么做什么,原来也不能自己选。”

      在座众人一下子全都变了脸色。连皇帝也慢慢张开嘴,下巴轻微颤抖。

      “舒穆禄,你以为你改了个汉人名字,就真的是汉人了?”

      曹寅当日正同李熹查看慈宁宫的库房,女人拿钥匙挨个打开柜子,指给他看:“这些玉的金的,看着挺值钱,但谁都不知是做什么的,也不知该怎么穿戴,你瞅瞅能卖吗?”

      曹寅拿起一块黄琮颠了颠:“……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琮壁圭璋璜琥,这些都是礼器啊,还是别卖了,留着吧!将来更值钱。”

      李熹就又开了一间门:“那这里还有些大家伙,没用又占地方,要是能熔了做别的也成。”

      曹寅进去一看,很快也摇着头退出来:“古器之名,钟鼎尊罍。这些也是皇家祭祀的宝贝,动不得。”

      李熹问他:“放到什么时候才更值钱?”

      曹寅皱着眉沉思:“估计要到改朝换代,没有我们的时候。”

      “你逗傻子玩呢!”

      顾太监在外面小声喊:“曹大人,曹大人?”

      曹寅出来一看,太监一头汗珠子:“跑过来的啊?有急事?”

      顾问行喘着粗气说:“皇上把徐元梦给打了!还要抄了他的家,父母发配宁古塔!曹侍卫让我偷着出来,问你想想法子!”

      曹寅赶紧摆手:“我听不明白,你从头说!”

      顾问行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皇上气得说,我早看出你很是不想做旗人呢,如今可算自己说出来了!天天憋在心里很难受吧?”

      曹寅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我日!”

      李熹听得起劲,还问他:“然后呢?”

      “然后皇上又说,我打量你只知关内的享乐,不知关外的苦处了,不妨送你过去体会体会!就把他发配了。”

      曹寅摇摇头:“要是为了这个,我现在去劝也是文死谏,屁用没有!说不定看见我更来气……徐元梦一时半会死不了,等他晚上消气了再说吧。”

      天黑以后,曹寅去蹭饭时就问:“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内务府支给刘原那么些钱是要做什么?因为是圣上准了的,我也不好意思说话。但他隔几天就来领一次,按说烧御窑也不该花得这样快。”

      皇帝边夹菜边说:“这你不用管,是我做买卖的钱。”

      曹寅僵住:“你,做买卖?”

      皇帝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马上有人将他眼前的几盘菜撤走,重新换上新菜来。

      “怎么,我不能做买卖吗?”

      曹寅心里没底,还是觉得很不踏实:“跟谁?”

      “西洋人。”

      “哦……”他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鱼肉,“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皇帝马上抬起头。

      “圣上自己可能不记得了,两年前下过一道旨,说耽误派征粮食的官差,耽误一回鞭八十,庄头充为穷庄额丁。”

      玄烨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但这个真要照办,我办不下去。”曹寅说着放下筷子,太监又要来换菜,他抬起手挡住,继续讲道,“庄户人靠天吃饭,风雨无情,是有很多难处的。有时候交不上粮就是交不上粮,罚了他们,粮一样收不上来。再去找合适的人任职,更耽误工夫。”

      皇帝说:“可不治他们,庄头就不当回事,能拖便拖。”

      “所以我觉得,罚还是罚,打板子抽鞭子都行,人就别发配了。”

      皇帝瞥他一眼:“你这话里有话啊!绕一个大圈子就为说出这一句来?”

      曹寅吐了下舌头。

      “行吧,不发配就不发配。”玄烨便吩咐太监,“去门口叫侍卫找两个太医,去徐元梦家里给他治伤,治好了还让他继续教皇子读书。”接着转头对曹寅抱怨,“徐元梦学问是很好,但就老是好像哪里有根弦不对,最擅长当众扫兴。”

      曹寅摇着头笑:“书生文官的通病。”

      “我也是一时上火,谁叫他当着那么多人驳我面子。”

      “这便是位高权重者通病了。”曹寅说完这句,偷偷看皇帝脸色,见他垂着眼没有什么表情,又笑笑说,“我这次到底下去一趟,看见那些农奴人的样子,他们的房子,衣服,鞋,他们的眼神……我觉得很可怜,同样也很可怕。”

      他说到这便不说了,低下头连扒了几口饭。

      过了大半晌皇帝才说:“真反了也不是镇不住他们。”

      “但也没什么意思,只白白损耗劳力。”

      皇帝长叹一口气,示意左右撤了桌子,双手揉着太阳靠在椅背上:“俄罗斯还是没音讯,那些荷兰使者别是在海上翻船了吧……我也不敢让萨布素撤兵,就只能这样。萨布素那帮人要是吃不饱闹起来,才真可能镇不住。”

      曹寅故意双手合十,对着他拜拜:“小人无能,只好求文殊皇帝快快显灵,让这一劫早点过去。”

      玄烨被他恶心得一哆嗦,站起来走去书案那边,随手拿起玉玺:“我可不是菩萨转世,不灵光也别怨我,要怨就怨这块石头。”

      曹寅皱着眉,隔着雕花月洞门远远瞅他:“若没这块石头可就天下大乱了。”

      “是吗?”玄烨低头看了看手里硕大的方形玉石,墨绿的颜色里掺杂了黑色的纹理,顶上蟠螭交缠为纽。

      他举起来向后仰,做了个抛掷的动作。

      唬得曹寅一下子站起来:“祖宗!”

      结果玄烨并没有扔出去,转身又把玉玺放回桌上,指着曹寅捧腹大笑。

      阿灵阿气喘吁吁奔进来,抱拳道:“徐大人说,先不急着治伤,求皇上先放归他的父母!”

      玄烨一惊:“他父母难道已经发配了?”

      “下午装车拉走的。”

      皇帝抬手扶住额头:“偏偏这时候办事麻利。”

      经此一役,徐元梦伤愈如初,父母也返还家中,并没什么不妥。

      汤斌却给吓得不轻,上朝前就跟李光地偷偷抱怨:“我一想起那天徐元梦给打得鲜血淋漓,心里就后怕……昨晚半夜又作一妖梦,梦见皇上来赐死我,恐怕不是好兆头。”

      李光地忙劝道:“以学生看,梦不该这么解。先生眼前只是挂着礼部的头衔给太子教书,礼部真正一把手还是沙澄。所以这就是个活官。等圣上下旨,令你掌印管事,才算定死。死比活强,此梦大吉也!”

      汤斌将信将疑:“真是这样?”

      李光地使劲点头:“不能更明显了,您就等好消息吧。”

      没想到这天果然有人参了沙澄一本,皇帝当廷把他撤了职。

      汤斌忍不住一直偷瞄李光地,冲他竖大拇指。李光地自己也有些傻眼。

      下了朝各路人马立即忙活起来。

      曹寅在会计司里打着算盘,徐乾学冲进门,双手按在桌子上:“这两天圣上要是问起我来,你可得帮老师说好话。”

      “啊?”曹寅糊里糊涂,“说,说什么?”

      “不管说什么,一律说好话!”

      张英从南书房下了值,一出宫门,就看见伊桑阿等在大道边,他赶紧拿袖子遮住脸:“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士奇府上,顾八代将一叠银票推到主人面前,拱手作揖。

      高士奇端着茶碗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麻烦大人在御前美言几句。”

      “美言了也不一定能成呵!”

      顾八代笑笑:“成不了我也不计较,但不试试又实在不甘心。”

      连李光地也回家问他老婆:“你看我有戏吗?”

      他夫人责备道:“我今天刚收了老家的信,说母亲的病日益重了,眼看要不好,你还只想着升官!”

      李光地无法,连夜写好疏奏,跟皇上请假回乡探病。

      “天地人伦,人之常情啊。”皇帝边叹气边在疏奏上画了个圈,又问他,“你觉得汤斌跟徐乾学两人,谁的学问更好?”

      李光地心里咯噔一声,含糊回道:“各有好处。”

      皇帝笑了:“这是什么话,总有个优劣吧?”

      李光地揣着手点头:“确实也……有些不同。”

      皇帝继续问:“那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汤斌是正经学问。”

      皇帝大笑:“徐乾学难道不正经?问你话你就直说,别老藏着掖着!”

      李光地琢磨了片刻,编出一句话来:“汤是学者,讲的是经典道理。徐是才子,博览群书,可备皇上顾问。”

      皇帝点点头,“嗯”了一声。

      李光地自认为这话说得公平,并不曾得罪人。

      徐乾学知道了,却恨得咬牙,拍着桌子骂:“如何他就是学者,我只是才子!我好歹也是探花出身,他一个鸿词科的野翰林比我强吗?”

      索额图还在一旁鼓动吹风:“此番你若能得到尚书衔,就离拜相不远了,到时候咱们平起平坐,你还怕他明珠不成?”

      徐乾学又唉声叹气:“只怕万岁爷已经心有所属。”

      索额图笑道:“我就不信老汤在外头做官的时候,能一点差错没有。”他用手指敲敲桌子,“高士奇,你说说,皇帝现在最在意什么?”

      高士奇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回答:“粮食,河道,海关,俄罗斯。”

      索额图撇撇嘴,冲徐乾学一仰头:“对吧,海关。”

      徐乾学便写信回昆山老家,令家仆雇了些光棍流氓,佯装生意人去苏州海关闹事。

      皇帝自己私下里正做着外销瓷生意,还未曾收回钱来,又不便对外人言说,一听说海关上闹起来了,急得舌头上起燎泡。

      曹寅捧着他下巴往嘴里瞅:“……看着还是不大好,这两天喝点粥算了。”

      皇帝拍开他的手,气得捶炕:“□□那个奸仆,必定是自己两头通吃,拿着钱吞了!百姓没捞着好处,所以闹起来的。”

      曹寅好言相劝:“不是,他不是说李士桢找的那个什么东印度公司,合同上写的要周转,不能给现款吗?过一年就好了,大宗生意都是这样,很少能现结。”

      皇帝想了一下又说:“也保不齐真有急着用钱的。”

      曹寅便咬牙道:“不行我们这头省出点来,先支给他们几成,稳住人再说。”

      李熹得了风声,放下手里的活就往延禧宫跑,只见延禧宫大门开着,院中站满了太监,箱子包袱都搁在地上。

      惠妃扶着良嫔的肩膀,边帮她擦眼泪,边皱着两道细眉质问:“皇上赏赐给我们的东西,不就是我们的了吗?找不着了也不稀奇!难道还非要人赔不成?”

      曹寅站在门外,隔着老远说:“皇上的赏赐是娘娘的,也是皇家的,如今要拿回去用一用。说句不当说的话,有天娘娘们成了神仙,让皇子皇孙们供奉着,这些东西也得收回来再赏别人呢。”

      良嫔哭得愈发厉害,李熹走过去拽曹寅的袖子:“你这是干什么?”

      “查贼。”曹寅看她一眼,“前儿皇上吩咐说,各宫中有些用不着的金盆金首饰,要拿回造办处打新样式。不想今日照着账上找,东西却没了。”

      他回头故意大声说:“娘娘们放心,奴才有手脚不干净的,真搜出来也不会连累娘娘,赶出去将来大家住着更踏实。”

      太监们当即一顿乱翻,很快便搜出些下人私藏的玉器首饰散碎金银,梁九功捧着账本出门给他看:“但还是对不上,少了好些。”

      李熹心里着慌,看了看良嫔,又看看曹寅,猛吸一口气说:“在这里伺候人,谁不是悬着半条命过活?主子们给点赏赐好处,底下人也算有个盼头。都是做奴几的,何必为了显自己能耐把别人逼到绝路上!”

      曹寅一顿,扭头看着她。

      “不是吗?他夸你能干会省钱,你就高兴了,你不就在乎这个吗?眼里看不见别人死活。”

      曹寅说:“在乎又怎样,你不在乎你从个打杂的丫头做到给老祖宗管账?”

      李熹气闷,握紧了拳头。

      他又问:“延禧宫的人关你什么事?你过来是想打听什么?”

      李熹僵了一下。

      良嫔几步冲到门口,伸手推她:“你走吧!别看热闹了,我丢不起这人!”

      李熹又下死眼盯了她一会,破口骂道:“呸呸!不看便不看,我还不稀罕看呢!”扭头跑远了。

      良嫔抹着泪说:“大不了从我份例里扣,赔给你们行吧!”

      曹寅摇摇头,叹了口气。

      皇帝于是决定廷议海关之事。

      徐乾学一早约了汤斌到东华门外的馆子里喝馄饨,搓着手一脸愁相:“海关这事一开始是老弟我主持办的,想不到后来总出差错。若陛下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啊……想来想去,今日只有先生能救命!”

      汤斌纳闷:“我怎能救你?”

      “你刚做过苏州巡抚,皇上八成要问你江南情形。你就说海关确实是与民争利,但行政之事关键在人,用的人合适就是善政,若是用的人不行,自然害民无穷。这样就不是咱们京官谋划的错,错在底下办事的人,老弟我就能撇开关系。”

      汤斌听了,觉得他说的也颇有道理,廷议之时便照着说了。

      谁料皇帝当场气得直咳,冷笑道:“得其人便无害?说的对啊,天下何事不是得其人便无害?”

      站起来一甩袍子走了。

      朝上众官员都傻了眼,汤斌也呆立住摸不着头脑。

      明珠赶紧跟到乾清宫里去磕头:“冒犯了万岁爷,臣等罪该万死!有什么差错,还请圣上明示!”

      皇帝踢了一脚珐琅火盆:“汤斌还说是道学先生,讲话一点谱没有!他原先在苏州说我与民争利大兴土木,因为民间不了解,我不稀罕跟他计较。但后来也让他们去看过那园子了,有什么奢侈的地方吗?怎么还是与民争利这句话?你去问他!”

      明珠这才明白他的心病,又心烦意乱地跑出来找汤斌,责备道:“你说用人便说用人罢了,说什么与民争利?那些乡绅们横竖是要做买卖的,多一道海关他们当然不高兴,所谓与民争利不过是与朝廷扯皮的幌子,你哪能向着他们不向着朝廷!”

      汤斌并不辩解,只是一味磕头谢罪,自认失语说错话。

      皇帝也不置可否,随便令众臣散去,不了了之。

      汤斌强忍难堪出了宫门,悄声对郭琇抱怨:“前人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一点不错的,半句话不妥就是天打雷劈。”

      郭琇点头附和:“我也不懂他这生的是哪门子气,既是廷议,竟不能说半点不是吗?”

      徐乾学凑过来小声嘟囔:“依我看,必定是明珠进去多嘴。如何众人都说了话,他出来只责备先生?还不是因为先生不肯依附于他。”

      “罢了罢了!”汤斌摇着头,连连摆手,“我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如向圣上请求辞去这个虚衔,归省奉养老母。”

      眼看到了年尾,春节将至,曹寅忙着处置打牲乌拉孝敬的年货,分发宗室们春祭的恩赏,在西什库外支了个棚子,摆好桌案纸笔,现领取现记账画押。

      “……熊掌,鹿筋,海参,都已经点清楚,您在这里签个名。”他裹着貂皮大氅,缩在垫了狼皮的椅子里,伸手把毛笔递给纳尔图。

      “如今是你管着这些事了?”纳尔图边写字边笑,“别跟只铁公鸡一样,什么都要克扣。多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就指着祖宗给的东西过年呢!”

      佟贵端了一盘金银锞子放到曹寅面前:“主子们过年赏人用的,爷看看样式行吗?”

      曹寅瞅了眼,随手挑出来几个放进佟贵兜里:“这些个不行,剩下的都行,去照着铸吧。”

      佟贵喜滋滋走了,他又对着纳尔图赔笑:“您就多担待着点吧!今年关外也遭了灾了,黑龙江长白山那头又忙着打仗,实在没工夫弄这些东西。”

      “你说是就是呗!我有什么办法呢,大不了亲戚朋友问起来,厚着脸皮哭穷。”

      曹寅大笑:“您平郡王都穷,天底下就没几家富户了!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还经营个什么劲儿?”

      纳尔图耸了下肩,把笔递回去:“我这种人啊,没经营才是最好的经营,天天在家里玩万岁爷就放心了。”

      曹寅抬头看着他不语,李灿又奔过来喊:“皇爷那边有事,叫大人过去一趟。”

      曹寅便起身让出位置:“那你来替我记着。”

      刚进乾清宫的门,就瞧见皇帝面带喜色冲他招手,递过来一张画着花体洋文的羊皮纸。

      曹寅接住信瞅了瞅:“这上头说的是什么?成篇的字母连起来我可都不认识啊!”

      南怀仁开口解释:“俄罗斯国摄政王说,他们在西方与别的国家发生了战争,所以无暇顾忌远东的纠纷。等明年夏天会派遣使者过来,仔细商议两国边境问题。”

      曹寅睁大了眼,啧啧惊叹:“果然圣上料得不错,是俄国朝廷自己有难处。”

      “这真是天意助我!”皇帝在屋里转着圈,拍手感慨,“你不是要与富察氏结亲吗?不妨挑个日子跟萨布素儿子完婚,好使他心里踏实。”

      曹寅方明白他叫自己来的缘故,皱着眉为难道:“可我妹妹才十岁啊……再等几年吧。”

      “满洲女子很多十一二就送去婆家了。”

      “十五岁才到及笄之年。”

      南怀仁见他俩互相瞪着不言语,赶紧插嘴说:“我还从教会友人那里得知,与俄罗斯开战的应当是土耳其国,并且俄国宫廷刚发生一些大变故。”

      徐乾学忙问:“既然由摄政王主政,难道是国主年幼或者被挟持?”

      南怀仁摇摇头:“具体我并不清楚,所以不敢乱说。”

      皇帝几步踱到他面前:“那你的教友人在何处,可愿意到京城来?”

      南怀仁低头行了个礼:“他们并不在国内,但我可以写信询问。”

      皇帝抓住他胳膊:“我这两天也琢磨,之前汤斌的话原不错,凡事须得其人。若能得到教会人才相助,朕愿意酬以重金!”

      徐乾学听得不是滋味,酸溜溜捋胡子:“但是不是人才,也很难一眼看得准呐。”

      皇帝笑了笑:“出使谈判之人,自然要懂地舆知国情,堪与俄国人交谈。至于掌管钞关之人,除了熟悉金钱账目,还需怜悯苍生通晓人情,不然为了钱财损伤民心,得不偿失。”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想起些什么,忽然沉下脸色,没了声音。

      徐乾学还在那小声念叨:“臣仿佛听说汤斌要辞官呢。”

      皇帝走到桌案边坐下,瞥了曹寅一眼,点点头:“他确实跟我提过,但孩子们学业不能耽误,我就近安排住所,让他接母亲来京中奉养。”

      徐乾学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汤某这样为人,难道还配教阿哥们读书?”

      皇帝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徐乾学近前小声耳语:“我家里人在苏州,曾见过他发告示安慰百姓,告示上写着‘爱民有心,救民无术’,皆盖了官印的,还能有假?”

      皇帝倒吸一口气,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畅:“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这句话什么意思?谁害民了,他又要跟谁救民?”

      徐乾学不吱声。

      不一会皇帝的眼眶就开始发红,两手抓紧椅子扶手:“难道,是说我吗?亏我待他还很好……”

      曹寅凑过来瞧着皇帝脸色。

      徐乾学继续说:“此事绝无虚言,那告示我家里就有一份,皇上要亲眼看看吗?”

      “……好,你明天带过来。”

      徐乾学忙答应着,同南怀仁一起,静悄悄磕头退下。

      皇帝便瘫在椅背上,仰头看天,苦笑了一声:“原来所谓道学先生竟是这样,平日里满口孔孟程朱,吃糠咽菜,两袖清风,都只为成就自己一世好名声。遇上难事,善则归己,过则归君……置我于祸害百姓的地步……”

      曹寅倚靠着桌子,小声说道:“汤斌在江南的时候,名声一直很好。”

      “他当然名声好了,这样人名声能不好吗?”皇帝摇头发笑,“我都被他糊弄了这些年,你又哪里能看得出来。”

      曹寅抱着胳膊又瞧了他一段时间,堆起点笑容来问:“花园收拾妥当了,想什么时候过去住住?”

      “啊对哦!”皇帝坐直了身子,对着他显出几分愉快神色,“那尽快……不,迁居应当看黄历。让钦天监算一算日子,咱们好正式搬过去!”

      等到玉兰花开的时节,皇帝便带着一队人马离开紫禁城,移驾西郊玉泉山行宫。

      大臣们为了按时上朝议政,也只能半夜就起床出门,睡眼惺忪,糊里糊涂赶到西山上去。

      清晨的山谷中云舒云卷,树林间阳光忽明忽暗。

      皇帝穿了身简单衣衫,翘腿坐在泉边的凉亭里,随意安排着他们的任职。

      “陈廷敬换成工部尚书,伊桑阿补礼部的缺,刑部改任户部。”

      伊桑阿禁不住面露喜色,徐乾学一瞬间万分失落。

      忽又听闻皇帝说:“徐东海就去刑部吧,能干得了吗?”

      “能,能干!”他连声答应着,正了正官帽,恭恭敬敬下跪叩首,“君命所授,臣万死不辞!”

      皇帝又问明珠:“汤斌那边怎样了?”

      “臣已按皇上的意思,狠狠责问了他,将他贬了两级,派到通州勘查工程去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不知为何,城中有传闻说,皇上要抄了汤斌的家,将他收归到八旗里为奴为婢,简直莫名其妙啊!好些江南商人都聚集起来,到刑部大门为他击鼓鸣冤呢。”

      燕子在檐角上筑巢,山林里猿鸣莺啼。

      皇帝叹着气笑了,起身整理好衣裳:“南方人的戏码果真是多,那就再降他一级,若还闹,就接着降。”

      他向着众人点头致意,抬腿迈出这间小小的凉亭,沿着石阶往山底下走去。

      到了湖边的大路上,就看见曹寅骑着一匹枣红马从远处奔过来。

      玄烨仰头看他,笑得不怀好意:“我还当你要赶不及了呢。”

      “说好二月二十二嘛,哪里敢随便耽误!”曹寅擦着汗笑道,“不过想赶紧把孔有德家的荒地收回来,趁节侯把粮食种上。”说完就朝皇帝伸出一只手。

      玄烨看了眼左右随从,拽住他跃上马背,抓紧了曹寅的腰带。

      红鬃烈马在田垄与湖泊之间驰骋,践踏起迎春嫩黄的花瓣。

      油菜花招引着蜂蝶,禾苗在水田里拔节舒展。

      桃树灼烧起粉色的烈焰,奋力挣脱出虎皮石墙。

      春夏秋冬轮转更迭,最好的时节总是那么有限。

      而痴心又贪婪的人,却妄图一年四季都沉浸在春天。

      曹寅张开双臂挡在大门外:“题过匾才可以进去。”

      皇帝瞪眼吓唬他:“这时还故意难为人,小心朕治你的罪!”

      曹寅示意随从呈上笔墨来,冲着他眯眼微笑:“我知道,你不会的。”

      多少人费尽心思气力,才筑成这座恍若天然的园林,衔山抱水,旷野楼台,等待着主人的游赏。

      玄烨见赖不过去,只好犹豫着提起笔,凝神写下了“畅春”两个大字。

      秦有阿房,汉有上林。唐有绣岭,宋有艮岳。

      并不敢奢望成仙成圣,只想要尽情享受时间。能多一点,便再多一点。

      曹寅眼看着皇帝丢开毛笔,握住臣子的手,奔进了那堵院墙里。

      万物生晖的好天光,芳蕚满园。

      他默默打量着两个人的身影,看他们登上亭台楼榭,看他们走过长堤石桥,看他们乘船游荡在湖面上。

      哪怕注定要为尘役所苦,也可以躲藏进自制的武陵源,出逃去暂时的山水间。

      一夜春风十千树,人间怅望早霞红。

      皇帝被臣子蒙住眼睛,带进了一处小小庭院。

      那个人问皇帝:“你听着这像是什么声音?”

      春风吹动绿叶沙沙作响,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布条,看清了眼前的修篁清溪。

      对方就站在竹林下,抱着手臂发笑:“以前不是说想要这样的书房。”

      皇帝连连赞叹,踩着石子路在院中转了一圈,又走进屋里细瞧,竹叶在窗纱上映出深浅错落的影子。

      “那你上回还说,不在南方就不行?”

      臣子跟进门,伸手圈住君主的腰,将下巴抵在肩膀上:“陛下既然已经试过,能种得活青竹,自然不行也要行了。”

      皇帝扭头,贴着他耳朵轻声问:“若在这里请你喝酒,你能喝多少?”

      “饮一石也不醉。饮一盅也大醉。”

      曹寅静悄悄地看,默默记着他们如何你来我往,调情拌嘴,直到侍从送进酒菜来,往桌子上摆下了十二只斗彩白瓷杯。

      从年初到年尾的月令花卉都凝固在瓷器上,配合着一千年前的诗句。

      皇帝坐到湘妃竹做成的圈椅上,将每只杯子都斟满酒,对着他端起一杯来。

      “子开天,丑辟地,寅为人始。惟愿花常开,春常在,芳华永继。\"

      曹寅双手接过酒盅,惊讶地张开嘴。

      大故乾元,万物资生。

      寅月是一年的起点,春天是四季的开始。

      二十四番花信开遍,开到楝花才算圆满。

      汤斌从通州督办木料回来,就染上了风寒,昼夜腹痛不宁。

      郭琇忙着请大夫来给他调治,照顾了几天也不见好,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徐乾学来探望之时,已经看着汤斌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更加哭得涕泪交流:“老哥哥,这都是余国柱那个王八蛋害的你啊!就是他存着你在苏州写的告示,偷偷拿给皇上看,我一直不敢说……”

      郭琇见他跪在床前捶胸顿足,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忽又听见外面有人嚷着喊汤斌的名字,便赶出去查看。

      余国柱跟勒德洪带了一堆人站在门外,一脸不耐烦说:“明中堂刚刚吩咐的,让汤斌去刑部大堂,把那些告御状的商人劝回去。朝廷并没有欺压他,让市民不要无故闹事。”

      郭琇试图商量:“老师病得十分厉害,还是我替他去吧。”

      “说了是谁就是谁,你去了不一定管用!”

      徐乾学也奔过来劝道:“汤老确实病得不轻,水米不进好几天了,不如改日再说?”

      余国柱摇摇头:“那也不成,要不然,拆一块门板子,我们抬过去。”

      郭琇气得跺脚:“你们还是人吗?还有良心吗?我要找皇上说理去!”

      余国柱瞅他一眼,冷笑道:“我也只是当我的差事,你要能找着皇上你就去。”

      郭琇喘着粗气挣开众人,骑上马便往皇宫奔,从午门一路跑着去南书房。

      然而皇帝并不在宫中,张英和高士奇都劝他:“郭御史,就算你急着弹劾人,也得等皇上回来啊!”

      郭琇心急如焚,抓着高士奇的袖子央求:“那皇上人呢?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高士奇转过脸去看张英,张英默默摇脑袋。

      春雨濛濛,窗外飘来几片粉色的花瓣,黏在纸面上。

      曹寅打着哈欠走到书桌前,伏案看皇帝运笔写字。

      “尝闻君德,莫大于仁。体元出治,于时为春。”皇帝一边写,他一边跟着念,又突然轻笑出声,“真奇怪,仓颉造字,契木为文,人为什么要开始写字写诗写文章呢?”

      “自然是因为有事情想记住,因为怕忘了。”

      远处的山影模模糊糊,一只鹤从山前飞过。

      有侍女捧着金盆进来,皇帝卷起袖子把手伸进温水里:“你这窗前种的是什么树,不是碧桃吧?”

      “是樱桃啊。”曹寅帮他把辫子挽起,用一支笔簪住,小声哼着李贺的诗,“妆成婑鬌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皇帝摇头叹气,低头洗完脸,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曹寅疑惑地牵住:“干什么?”

      “西洋舞,徐日升教我的。”

      说完又将一只手搭在他腰上,拽着他在屋里转了几圈,转出门,一直转到院子里。

  • 作者有话要说: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
    《起居注》记载康熙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二日皇帝第一次住在畅春园,“上移驻畅春园”。
    根据内务府档案《海拉孙等为派郎中曹寅查勘定南王田产并酌情设庄请旨的题本》,同年一月十八日内务府决定派出曹寅去查看定南王家的田产并设置皇庄。曹寅诗里写的是留在园中“十日”,但根据《起居注》康熙这次在畅春园住了九天,三月一日他便回到紫禁城。
    三月二日曹寅在内务府也写好了田庄的报告呈给了皇帝。
    《畅春园记》(圣祖仁皇帝御制)
    都城西直门外十二里曰“海淀”。淀有南有北,自万泉庄平地涌泉奔流,汇于丹棱。沜沜之大,以百顷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合绣错,盖神皋之胜区也。
    朕临御以来,日夕万几,罔自暇逸,久积辛劬,渐以滋疾。偶缘暇时于兹游憩,酌泉水而甘,顾而赏焉。清风徐引,烦疴乍除。爰稽前朝戚畹武清侯李伟因兹形胜,构为别墅。当时韦曲之壮丽,历历可考。圯废之余遗址周环十里,虽岁远零落,故迹堪寻。瞰飞楼之郁律,循水槛之逶迤,古树苍藤,往往而在。爰诏内司少加规度,依髙为阜,即卑成池相体势之自然取石甓。夫固有计庸畀值,不役一夫。宫馆苑籞足为宁神怡性之所,永惟俭德,捐泰去雕。视昔亭台邱壑、林木泉石之胜,絜其广袤,十仅存夫六七,惟弥望涟漪,水势加胜耳。当夫重峦极浦,朝烟夕霏,芳蕚发于四序,珍禽喧于百族,禾稼丰稔,满野铺芬,寓景无方,会心斯远。其或穱稌未实,旸雨非时,临陌以悯胼胝,开轩而察沟浍,占离毕则殷然望,咏云汉则悄然忧,宛若禹甸周原在我户牖也。毎以春秋佳日、天宇澄鲜之时,或盛夏郁蒸炎景铄金之候,几务少暇则祗奉頣养游息于兹,足以迓清和而涤烦暑,寄远瞩而康慈颜。扶舆后先,承欢爱日有天伦之乐焉。其轩墀爽垲以听政事,曲房邃宇以贮简编,茅屋涂茨,略无藻饰。于焉架以桥梁,济以舟楫,间以篱落,周以缭垣,如是焉而已矣。既成而以畅春为名,非必其特宜于春日也。夫三统之迭建,以子为天之春,丑为地之春,寅为人之春,而《易》文言称乾元统天,则四德皆元,四时皆春也。先王体之以对时育物,使圆顶方趾之众各得其所,跂行喙息之属咸若其生,光天之下熙熙焉,皥皥焉。八风罔或弗宣,六气罔或弗达,此其所以为畅春者也。若乃秦有阿房,汉有上林,唐有绣岭,宋有艮岳。金釭碧带之饰,包山跨谷之广,朕固不能为,亦意所弗取。朕匪敢希踪古人,嫓美曩轨安土阶之陋,惜露台之费。亦惟是顺时宣滞,承颜致养,期万类之乂和,思大化之周浃,一民一物,念兹在兹。朕之心岂有已哉?于是为之记而系以诗,诗曰“昔在夏姒,克俭卑宫。亦越姫文,勿亟庶攻。若稽古训,是钦是崇。箴铭户牖,夙夜朕躬。栋宇之兴,因基前代,岩宿丹霞,檐栖翠霭。营之度之,以治芜废。有沸泉源,汪濊斯在。驾言西郊,聊驻彩斿。甘彼挹酌,工筑斯谋。莹澈明镜,萦带芳流。川上徘徊,以泳以游。因山成峻,就谷斯卑。咨彼将作,毋曰改为。松轩茅殿,实惟予宜。亦有朴斵,予尚念兹。撰辰经始,不日落成。岂曰游豫,燕喜是营。展事慈闱,那居髙明。遐瞩俯瞰,聊用娯情。粤有图史,藏之延阁。惟此大庑,会彼朱襮。郁郁沟塍,依然耕凿。无假人工,渺弥云壑。有鹢其舟,有虹其梁。可帆可涉,于焉徜徉。文武之道,一弛一张。退省庶政,其罔弗臧。尝闻君德,莫大于仁。体元出治,于时为春。愿言物阜,还使俗醇。畅春之义,以告臣邻。”
    曹寅《游大花园漫题二首》
    鞍马清郊近,楼台旷野尊。
    好风皆倚树,流水正当门。
    舞鹤乘轩过,凉猿抱石蹲。
    群生漫容与,十日更留髡。
    蒲柳阴无隙,银沙几曲通。
    酷香频诧骑,秃袖独凌空。
    日侧青帘上,禽啼碧瓦中。
    遥怜放船者,指顾说璇宫。
    曹寅《二十四番花信诗》
    之《樱桃花》
    软红争映水晶沟,曾植三株傍小楼。
    岂是桃花贪结子,锦囊诗句太风流。
    之《桃花》
    渔郎去后雨濛濛,从此仙源路不通。
    一夜春风十千树,人间怅望早霞红。
    之《迎春》
    野园春近欲编篱,遮莫青青柳色垂。
    忽讶金衣尽零碎,个中消息野人知。
    “寅为人之春”这句话的来由,康熙说是出自《三统历》,实际上《三统历》说的是:“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是康熙自己又发挥,加上了“春”这个意思。
    春秋战国时代有所谓夏历、殷历和周历,这三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岁首的不同,所以又称“三正”。周历以通常冬至所在的建子之月(即夏历的十一月)为岁首,殷历以建丑之月(即夏历的十二月),夏历以建寅之月(即后世常说的阴历正月)。周历比殷历早一月,比夏历早两个月。
    由于三正每年开头的月份不同,四季也不同。
    那么正月为什么称寅月,而不叫做子月丑月呢?
    因为汉武帝太初元年,改用夏正,即按夏历,以寅月为正月。以寅月为正月,既符合人们的过年需求,也顺应四季的农事安排。冬天刚过完,春天才刚刚开始,还不需耕种。人们既有时间准备过新年的事宜,又可对新的一年进行展望。确实是个合适的时间。
    这大概就是“正月建寅”能一直流传至今的原因。
    所以贾元春“正月出生”这个设计里是有寅月的意思的。
    寅也是有元这个意思的。
    因为它是一年四季的开始,所以就是春天。
    唐诗里有“咸歌太平日,共乐建寅春”。
    所以寅又是元月,又是春天。
    《周易》上说:“大故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卦以万物大始的属性统领天道,统领元、亨、利、贞四德。
    四德里,元为大、为始,引义为善长,为春。
    “亨”为通,引义为嘉会,为夏。
    “利”为美利,引义为义和,为秋。
    “贞”为正,引义为干事,为冬。
    但康熙在《畅春园记》里写:“四德皆元,四时皆春也”,则是企图逆转自然规律,四德里我只要代表春天的元,四时里我只要春天。
    这两个人太可怕了,所以不让某人写书炫耀一下可能真的会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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