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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携皇大嚼充口欲,画图行乐慰贪心 ...

  •   皇帝此番出巡,走得很急。
      正月初八天刚蒙蒙亮,他便摆起大驾卤簿,率众出午门,出正阳门,出永定门,一路朝南行去。
      原任工部尚书已遭弹劾撤职,继任者正是张英张敦复。为了出远门方便,五十岁的小老头也只能自备辎重行装,雇用车马僮仆。
      帐房、床褥、饮食器具满满载了一车,让家仆先赶往驻地扎帐篷。他自己则另乘一车,紧跟在玉辇不远处,随时听候皇帝召唤。
      四辆沉甸甸的御车,都装着铜龙轮轴,围着朱漆栏杆,覆盖明黄宝盖,装饰成差不多模样,由几匹高头大马拉着,在官道上缓缓前行。
      皇帝本人却不在车里,早已经骑马离开队伍,攀上运河堤坝,裹着裘皮吹了半天冷风,又冲着冰冻的河水挥手:“陈潢跟来没有?叫他上来,讲解一下测水法。”
      张英匆匆挤到前排,小声对他说:“回万岁爷,陈潢前几日……已经没了。”
      皇帝手臂一僵:“……没了?怎么没的?”
      “去岁御史弹劾以后,就撤职解京监候,在牢里病死了。”
      皇帝默默喘了阵粗气,扭头看郭琇。
      郭琇马上垂下眼:“毕竟五十多岁的人,身子不比年轻人结实。实在可惜可叹。”
      皇帝没吭气,转回去盯着河面。
      张英赶紧追问:“不然叫靳辅过来吧?他也懂这些。”
      “算了,现在冻着也测不了,等走到中河再说吧。”他提起衣摆,小心走下大堤,独自跨上马离开。
      过了不多时,曹寅从队伍前方疾驰而来,停在第一辆大辂前,冲车夫使眼色。
      驾车人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曹寅忙奔到第三辆马车边,用马鞭轻轻敲车栏,皇帝掀开帘子探出头。
      他笑着问:“估摸着天黑前能到南沟驿,先叫人安营扎寨烧水做饭吧?”
      皇帝点头,又说:“你上来。”
      曹寅便朝身后几个随从打手势,示意他们去干活,自己下马攀上车。
      玉辇里头并不小,仿佛一个四壁玲珑的精致房间,皇就歪在褥子上,倚着引枕靠垫翻书。
      曹寅挽起袖子,坐到皇帝身边:“怎不出去看风景?”
      “甚是荒凉,有何可看?”
      他干笑两声,摸摸鼻子:“已经比前几年强多了,起码村里有人,地里有苗。”
      “你眼神厉害,我倒看不见人影。”
      “都知道皇爷经过,近处肯定清过场,走远点还是能看见人烟。”
      皇帝嗤笑一声,收起书本,换了个姿势仰面躺下,枕着曹寅的膝盖。
      “皇爷想看民人,明天可以随便换条路走,想必地方官顾不上。”
      皇帝闭着眼摇头:“算了吧,还不就是这些人?当着面山呼万岁,一旦泛了水遭了灾,又变成流民四方作乱。”
      “多新鲜呢,谁不是哪里有粮就去哪,活不下去就吃人。”曹寅透过黄纱看向车外,初春的大地上仍看不出多少生机。
      他抓住皇帝的头,在太阳穴上狠按了几下:“反正现在又没乱,出门不如高兴点。”
      皇帝哼了一声:“该高兴的时候我自然高兴。”

      当晚张英跟随皇帝一家吃饭,看着皇子们读书,等他们预备安歇了,才得空回去休息。
      家仆打着灯笼等在门外,要迎他回自己帐房,一转身只看见无数帐篷和昏黄灯火。
      那小僮慌得直拍脑门:“完了完了老爷,我想不起回去的路了!”
      张英恨得跺脚:“你这什么记性?还能担什么事?”
      “要不咱们找人问问吧?”
      “皇上已经睡下了,到处喧哗不是找死吗?”
      主仆二人无法,挨着帐篷仔细查看,摸到三更天才摸回自己住处。
      张英此刻已是又累又渴,倒在铺盖上呼人倒茶,僮仆又说:“真真没有水。小的去打水的时候,那井口上都有人用龙布盖了,说只能给宫中的人用,再找水得去十里地外呢!怎么办?”
      张英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白他一眼:“还能怎么办?忍着。”
      于是将将歇下,至五更天,又听见外头敲梆子喊起床。
      王公大臣们手忙脚乱穿戴洗漱,急匆匆拆帐篷撤帷幕,等着皇帝老爷的车马行李启程,再大车小车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这日还未行到济南府,先有一对民尉远远跑过来奏:“衍圣公觐见!”
      皇帝忙整理衣冠,停车下马相迎。果然不多时,就看见王士禛引着孔毓圻上前,面向国君稽首而拜。
      皇帝笑着弯腰搀扶:“我们正打算去你家,你倒先来了!”
      孔毓圻亦笑道:“从来只听说天子五年一巡狩,是古书上才有的盛事,想不到今日竟成真了!小臣实在忍不住,必须早来长长见识!”
      “你们孔府的人,什么大热闹没见过?这也值当说。”皇帝抚掌大笑,“也罢,不如你就跟随朕,咱们一起到处游赏游赏。”
      接着摆起全副仪仗,鸣鞭奏乐前行。
      刚走近城门,已经有不少官员在路旁跪迎。进了城,更有乌压压一片乡绅士民挤在街道上。
      众侍卫奋力开路,费劲将百姓推到路两边,好让大象和马匹顺利通过。
      那些市民老少都议论纷纷,指着队伍笑嚷个不停。
      这个说:“皇帝来了!马上的是皇帝!”那个说:“不对!这是个官,像戏里穿黄袍的才是皇帝!”
      巡抚满头大汗跑过来,呵斥他们下跪叩首。皇帝冲着路边微笑点头。
      一时又有几个侍卫扯着嗓子喊:“圣上轸念民艰,免去山东一年地丁钱粮!圣上轸念民艰,免去山东一年地丁钱粮!”边喊边骑着马往四方街道上奔去。
      百姓闻讯,大喜过望,万岁之声山呼不绝,一路簇拥着他们绕过大明湖,走到趵突泉边。
      皇帝刚登上西岸观澜亭,就笑着指向亭中一块大石碑:“这激湍二字岂不是朕五年前所书?”
      高士奇亦指着壁上匾额大笑:“可不是嘛,珠渊那块匾正是微臣写的。”
      “唉?溅雪是谁写的来着?”
      “好像是伊桑阿伊大人。”
      “泺澜呢?”
      高士奇突然没了声音。
      皇帝已看清匾额上明珠的落款,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揣起手又走出了亭子。
      众人改道去珍珠泉。
      此泉位于巡抚衙门之中,泉水清透,气泡不绝,粒粒晶莹可爱。
      曹寅一见周围清净无人,忙吩咐膳房去后厨预备饭,自己则找人四处借桌椅。
      皇帝倚在石栏边观鱼,笑着对众臣说:“这里也是历下名胜,你们一人题一幅字,将来刻成碑制成匾,也流芳百世呢!”
      大家都摆手推辞:“不妥不妥,哪有皇上不动笔,我等写字的道理?”
      “我没说我不写,你们先写,我最后写。”皇帝抬手指张英,“来,敦复,你先来!”
      张英边摇头边被众人推到最前面,侍臣早已摆好桌案笔墨,他只能拿起笔皱紧眉头。
      皇帝拍拍胤禔和胤礽:“你俩也想个词,一会上去写。”
      儿子们摇头如拨浪鼓,身子一起往后出溜。
      “别跑!不写也没事,好好看你们老师写字运笔。”
      胤禔和胤礽又站到桌边,低头看张英写完了“澄怀”两个大字。
      赞善大夫励杜讷写了“洗心”,直隶巡抚于成龙写了“澡志”。高士奇写字时,曹寅提着食盒走进凉亭,拍手笑道:“放饭了!放饭了!”
      皇帝打开食盒瞅了瞅,拿出块乌塔糕咬一口:“你这算啥酒席?这不就是个路菜嘛。”
      曹寅苦笑:“这地方摆不开席,桌椅也有限,再耽误该饿着了,我就想了个招。”
      众人扭头一看,果然有内侍搬来大小各异的桌椅,捧着些食盒攒盘。
      “为了少麻烦外人,出门时就从宫里带了不少咸肉点心。如今再做几样热菜,配上茶酒,一人一盒,吃起来岂不方便?趁着眼前景致,随意而坐,岂不比大摆筵席别致?”
      皇帝听了,也连声称是,喊臣子们过来入座。
      张玉书找了张桌子,跟王士禛坐在一起,正对着镶金漆盒里的鹿尾皱眉,曹寅立即上手换了一份:“唉又放错了,这才是专供张大人的素菜。”
      张玉书眉开眼笑,冲他作揖。
      这厢皇帝自斟了奶酒,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提起笔,沉思片刻,往纸上写了“作霖”两个大字,又抬起头问:“为什么吃素?因为信佛?”
      张玉书小声陪笑:“倒也没多信,就是想少杀生,积阴德。”
      曹寅想了想,皱起眉问:“要说牛羊鸡狗,对人都有用,不杀确有道理。像猪这种没用的玩意,杀了吃肉也不要紧吧?”
      张玉书哭笑不得:“那天底下没用的人多了去了!你也把他们都杀了,光留下有用的人,行吗?”
      曹寅语塞,周围人都笑得拍腿。
      孔毓圻见皇帝一直写个不停,便凑过去看,原来是又作了一首诗,忙大声拍手称赞:“天章辉耀,翰彩无双!化工神妙,凤舞龙藻!”
      皇帝听得无语,赶紧把那张纸卷了起来。
      孔毓圻又说:“古时舜帝出巡,登封五岳。皇上文韬武略远迈先贤,亦当效仿古制,封泰山而禅梁父,以告慰天地山川!”
      皇帝摇头:“不封,上一回就说明白了,不封禅,拜祭岱庙足矣。”
      孔毓圻撩衣下跪,郑重恳求:“大成至圣文宣王后人请愿,恳请皇上登封岱宗。”
      皇帝恨得跺脚:“我不跟你玩三辞三让,这是诚心坑我呢!上一个封禅的人是谁啊?”
      众人一时答不上来,都面面相觑。
      曹寅接茬道:“宋真宗赵恒。”说完还嗤笑了一声。
      孔毓圻抬起脸,哑口无言。
      皇帝瞅着他叹气:“所以朕若是不像样,封禅也没用。朕若是有所成,不封也不打紧。史书难道不会记载我来过吗?”

      再说京城这厢,只因皇帝不在宫中,众人都乐得清闲。
      太阳还没下山,明珠便交班回家了。
      次子揆叙等在门口,帮他解佩刀,拿帽子,迎父亲进屋。
      夫人递过来湿手巾,明珠擦完了手脸,就摸着儿子的头,笑眯眯问:“今天都干嘛了,有没有跟师傅好好念书?”
      揆叙面露羞赧之色:“查先生对着讲了《春秋》和《左传》的一节,我觉得不是很好懂。”
      “不要紧,懂多少算多少,顺其自然就好。”明珠笑着点头,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给儿子夹菜。
      觉罗氏从桌子底下伸腿,踢了丈夫一下,明珠抬头看她。
      “你找的那些人到底有没有用啊,真帮你说好话了?这看大门都快看一年了,半点动静没有。”
      明珠低头扒饭:“我又没让他们替我说好话。”
      觉罗氏惊得拿不住碗:“那你写那么多信有啥用?”
      “我就是让他们帮忙继续参我,连上靳辅一起参,参得越狠越好,什么贪污受贿杀人造反的罪名都行。”
      揆叙跟母亲全傻了眼。

      皇帝出巡的队伍一靠近,河上的工人就都被赶到远处去。大冷天一堆人只能在山头上烤火唠嗑。倒是有几个陌生汉子过来打听活:“唉!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不知道啊,你得问工头去!”
      “工钱多少钱一天呢?几天一结账?”
      “普通人五十文,会泥瓦的八十文,木匠更贵,十天一结。”
      “那能按时给吗?工头克扣多少啊?”
      工人坐在石头上,用烟斗磕着鞋底发笑:“扣肯定要扣一成啦,给倒是能按时给。管事的老爷们都在对岸坝上呢,要不你过去问问!”
      来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荒芜的土坝上立满了青衣红帽的官员,长长两排彩色旗帜在寒风中上下飞舞,队伍尽头有人举着巨大的黄色华盖,华盖下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转身面向身后众人,开口问:“你们看这段中河,觉得怎样?”
      官员们互相瞅着嘀咕了一阵,都说:“我等看不出来,还望圣上指训。”
      皇帝没有回答,他走到坝沿边,捻起一根柳枝看了看:“最起码靳辅没撒谎,运河上确实种满了柳树,都开始抽条发芽了。”
      于成龙悄悄瞥靳辅一眼。
      皇帝又朝后招手,有两个太监抬出一块木板。
      木板约莫桌案大小,上面凹凸不平,刻着一些沟壑与凸起。
      他说:“从来河图绘于纸上,平面难辨高下,这样瞧着更明白些。”又招呼靳辅王新命等人凑近观看,“就目前观之,此处开挖中河似乎有益。但黄河徐州闸出的水和微山湖、骆马湖的水都灌入运河,如果洪涝之年发生溃堤,运河与黄河必混为一体,百姓置身泽国,恐怕并非好事。”
      王新命和张英都不说话,靳辅指了指图上一处地方:“陛下前番东巡时,也曾说起河水淹没民田之患,所以臣于此处修建减水坝三座。此地原有黄河古道,开闸后便可以束水入海。再加固黄河与运河大堤,遇大水也可无恙。”
      皇帝一愣,抬头说:“那我们就过去看看。”
      于是王新命忙喊人撑舡过来,众人扶着皇帝下堤,正预备上船,河上就远远行来一只小舟,有人在舟上举着状纸,磕头大喊。
      皇帝皱眉:“不是说严禁告御状吗?”
      总督傅腊塔赶紧回话:“地上的路都拦了,河里的实在拦不住。”
      他烦躁地摆摆手,曹荃就带了几个人跑过去阻挡,不一会又回来说:“那人说他父亲发配在宁古塔,求皇上施恩放归。”
      “有毛病,赶他走。”皇帝提起袍子就上了船,几名官员也连忙跟上去,大家勉勉强强挤在甲板上,由船夫们撑着舡往前行了几里。初春的河水中还混着一些冰碴,两岸都是新修的土石堤坝,猎猎寒风吹着,阴沉天空下看不见什么鲜亮景色。
      皇帝站在船头,又开口问:“黄河水含沙不少,这运河水也是从黄河来的,时间长了泥沙沉积,河床变高,又该怎么办?”
      仍旧只有靳辅出声:“圣上说的不错,此事别无他法,惟有持之以恒。眼下共有两种法子。一是开黄河南坝,引水入洪泽湖,使沙澄湖底,再放清水入河。二是束水攻沙,用水流将积沙冲走。”
      皇帝点头:“你仔细说说。”
      “陈潢曾经用测水法试过,河水流速越快,沉沙越少,更快甚至能将沉底的泥沙带起。所以在河道宽阔平缓之处筑高堤,束窄河道,便可以令水流增速。再派人不时疏浚河道,将铁扫帚系于船尾来回拖行,使河底的淤沙散开,如此当不复淤塞。”
      皇帝摇头苦笑:“你这不是很有办法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
      “皇上也没问过啊。”靳辅说话声音变小,“别人不问我,我也想不起要说……”
      “你这个性子,可惜了。”皇帝叹着气,手扶船舷看向远处,“你应该写本书的。”
      “臣写了。”
      皇帝突然转身,只见靳辅从衣服里颤巍巍摸出几本小册子。
      “这些都是我与陈潢治河时,随手记的东西,合在一起,也算是本治河书。就想着有天我俩没了,后人也能拿去接着干。”
      靳辅抬头望向皇帝,皇帝也慢慢抬起胳膊,朝他伸出双手,靳辅便将书稿递到了皇帝手上。

      故事说到此处,列位看官恐怕有所不知,当日所说的黄河,河道与今天大不相同。今日黄河是出开封,经济南,由山东东营入渤海。当日却是经徐州,过宿迁,从江苏滨海入黄海。其间天地几番倾覆,神鼎数度变迁,早已不堪细述。却说这宿迁县的骆马湖,连着黄河与中运河,便成了华夏南北间一处繁华热闹的大码头。
      从北边过来的商人,在码头上岸歇脚,雇了脚夫帮自己拉纤,又将自带的糕饼和乳酒分给他们充饥。
      纤夫们纷纷笑着说:“老爷您这干粮是不错,酒可太难喝了!还不如普通黄酒,一股子奶腥味。”
      “是吧!我一开始也觉得怪,时间长就习惯了。”
      “您不是北方人啊?”
      他摇摇头:“我自己也说不清,南北都经常跑。就是这新挖的中河是第一回走,不大熟悉。”
      “那你算走对地方了,自从中河挖开,我们都不去黄河那边了,一趟省一百八十里地呢!黄河上又险,真不如运河安稳。”
      “那本地人都觉得朝廷这条河修得好吗?”
      “自然是好,有什么不好的?”
      他哈哈大笑:“修河不得占你们田地嘛!”
      纤夫直撇嘴:“你们这些老爷,就是算盘精!反正当官的嘛,有好处就有不好处,他又没占我家地,又没拆我家祖坟。”
      另一个人小声插嘴:“我可是听说,真有占到财主家的地,还打起来呢!”
      商人忙问:“后来怎样?”
      “不怎样,胳膊再粗能扭过大腿吗?只能自己忍了。而且治水的靳老爷,把水退之后干出来的新地都归自己种,也没补给人家。好些人商量着要找京官告他状呢,也不知告了没有。”
      那个人听完,就望着码头上往来船只出神,独自将壶里的奶酒喝干了,又拍拍屁股起身,笑着问周围:“这地方一天能有多少船来往?你们数过没有?”
      “哈哈哈,谁没事数这个去!”
      “说的也是。”他转身吩咐家仆,“你在这里数一天,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有做什么买卖的,回头给我报个数。”
      仆人面露难色:“不是吧大人……”
      “数一天能累死你啊?叫你数你就数!”
      仆从噘嘴缩起脖子。
      看见岸边不远有座龙王庙,他便径直走了进去,堂上泥塑的龙王爷果然有张靳辅的脸。
      男人揉了揉眼睛,取出荷包里带着的散香,供在香案上,下跪拜了三拜。

      无锡寂静的园林里,古木参天,怪石苍峻。
      皇帝上前叩响铜铺首,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应门。
      主人提着水桶花锄朝外看,吓得手里工具都掉在地上。
      “留仙,我们又来了!”皇帝咧开嘴笑,伸手搀住将要下跪的人,“来一趟不容易,你可得管饭啊!”
      “我的祖宗!老天爷哟……怎不先说一声?”秦松龄马上扯高了嗓子喊,“道然?道然!快带人出去买菜!”
      皇帝赶紧摆手:“用不着,用不着啊!来时路上都买好了,劳动你家的厨子就行。”说着就推他往里走,还回头问儿子,“你们瞧他这园子,比家里的如何?”
      胤礽说:“有些眼熟的地方。”
      胤禔说:“但是实在小了点。”
      “不懂了吧?这可是江南名园,一样是山子张家主持修的。从前那些东南名流都在这里结社看戏、作诗填词,才写出了不少名篇佳作。”
      秦道然冲着父亲跑来,秦松龄忙吩咐他去沏茶烫酒,预备饭食。
      皇帝又教导儿子:“你们师傅上课讲的宋朝大文人,秦观秦太虚,就是这家的老祖宗,至今有六百多年了。”
      两个阿哥都惊讶张嘴:“这园子有六百年了!”
      秦松龄苦笑着摇头:“那倒没有,其实是前朝正德年间修的。”他望向皇帝身后的人群,默默数了一遍人头,“唉?曹公没有来吗?”
      “哦,他有别的事忙,还没赶上来。”皇帝突然径直朝湖边走过去,“哎呀留仙,你家这梅花开得真好!究竟怎么养的?”
      此时正值花季,秦园里遍布各色梅花,红白相间,犹如一团团云雾盛放。
      “北京不管种红梅腊梅都不行,能稀稀拉拉开几朵就很不错了。”皇帝又拍了拍那棵大樟树。
      “梅树要想开花多,每年都得修剪,花落以后把枝条剪短,留着根部两三个芽即可。”秦松龄还没说完,见皇帝伸手就要折花,慌忙上去阻拦,“别别别……”
      皇帝的手伸在半空,斜眼看着他:“我就折一枝。”
      “嗨呀,别了吧……”
      “就一枝。”
      “万岁再往前走,不远就有个邓尉山,山上全是梅花呀!数都数不过来,想折多少都随便!”
      “你这棵好看,颜色很特别。”
      秦松龄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
      皇帝点点头。
      他就摸出把小剪刀,自己上手,剪了一大枝玉蝶梅下来:“好了好了,皇爷快上楼吧,外头怪冷的,上楼去喝点热茶。”
      皇帝便擎着梅枝走到楼前,望着堂上匾额念:“天香楼。怪不得叫天香楼,我上次来还奇怪香在哪,原来就是这片花。”
      秦松龄一面搀扶他上楼梯,一面陪笑道:“万岁爷上回来是秋天嘛,秋天没什么花的,这回来得正是时候,要是下雪就更美啦!”
      一众扈从大臣都跟着上了楼,先是站在窗前品茶赏花,接着便落座吃酒。
      秦夫人亲自端着盘子给皇帝上菜。
      “蟹粉汤圆。”
      皇帝边称赞边举起汤匙。
      “蜜汁火方。”
      皇帝冲她竖大拇指。
      “清蒸鲥鱼。”
      皇帝刚举起箸,旁边就横插过来一双筷子,他立即打了那人手背一下:“你才来啊!又滚哪去浪了?”
      “我和张大人过河,他马车又陷阱泥巴里了,这不挖了半日。”曹寅还是夹了一块鱼肉搁进自己嘴里。
      秦松龄立即帮他搬椅子:“楝亭,你可算来了,我正要谢你呢!”
      “嗨,不用。”曹寅坐下摇摇手。
      “真的,我写县志想查那件事,本以为没有活人知道了,想不到你在北京还能托人问……”
      “哪里,捎带手的。”曹寅随口应付着,悄悄看皇帝,皇帝不说话,正在低头吃菜。
      他又指向圆桌中间的瓶子:“这枝花颜色很稀奇哟,白里还带着点绿!”
      皇帝窃笑:“可不,留仙宝贝得很,我求了他才给折的。”
      曹寅伸手摆弄梅枝:“也怪不得主人心疼,折了毕竟活不久嘛,应该画下来。”
      “你画啊?”
      “我画不好,子猷最会画这个,还不如让他画。”
      皇帝立即扭头:“子猷,你哥说你会画梅花,你来画一下!”
      曹荃站在后面有些着慌:“这,这就画啊?并没有纸笔颜料。”
      “纸笔颜料有的是。”秦松龄起身吩咐家仆,很快就摆好了绢布丹青。
      一圈人围着他看,曹荃握住蘸满墨水的笔,擦了擦汗,挥手画出一段龙蟠虬结的枯枝。
      皇帝频频颔首:“确实不错,以前竟不知道你有这样本事。”
      高士奇捋着胡子微笑:“依臣所见,皇上不应该只让他画梅花,眼前更有件大事该画。”
      皇帝抬头望向他。
      李光地又跟着点头:“确实啊确实,有件大事该画。”
      徐乾学笑着附和:“真的是应该画。”
      皇帝清清嗓子,咳嗦了两声:“诸位有话请直说,不要卖关子。”
      秦松龄笑道:“皇上应该把南巡这一路的山河景致画下来。把我们这些人画下来。把一路上看见的,三教九流各行百姓也画下来。毕竟这样的事情,这样盛大的场面,在史书上也不多见。”
      郭琇拱拱手:“而且今日之事,就算将来书写在青史上,后人读来也不过是凭空想象,又哪里比得上眼睛能看见的画呢?”
      皇帝默不作声站了半晌,转身问曹荃:“你能画吗?”
      曹荃倒吸一口气,正要出声,曹寅搭住他肩膀就应道:“不用说,他肯定能画!”
      曹荃瞪圆了眼睛瞅他哥。
      “那你这一路上,就好好看清楚,记清楚,回去好画成这幅画。”

      张英下午才费劲赶到秦家,正看见皇帝走出大门,抱了一瓶梅花跨上马,说笑着往前驰骋而去。
      他就跟在秦松龄后面进门,追着他问:“皇上那花是从你家折的吧?让我也折一枝带走呗!”
      “去你的,少做梦!”

  • 作者有话要说:  尤侗《艮斋杂说》之《放生戒杀》:近闻京江张相公一生不食肉。曹子清内部语之曰:“凡牛、羊、鸡、犬,皆有益于人,不杀宜也;若豕乃无用之物,天生以供疱厨,食之何害?”公笑曰:“然则天下之人,无用者多矣,将尽杀之,可乎?”述之皆为绝倒。
    靳辅《治河方略》成书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当时未见刊本,原名《治河书》,其中《河防述言》部分为陈潢所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为《治河奏绩书》。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浙江处州镇总兵崔应阶根据靳氏家族“八卷本”重编,改名《靳文襄公治河方略》,通称《治河方略》,分10卷,始有刊本。
    张英《南巡扈从纪略》:
    初二日至无锡,驻跸黄婆墩。
    时已暮,墩上悬灯数百盏,下映河水甚可观。
    次早,上至秦家园观惠山泉。予同京江随至秦园时,梅花盛放,登天香楼看殊烂漫,有大山茶一株,高二丈,亦作花朱殷千朵,与梅相映,园中有樟树,大十围。上问留仙曰:汝家老樟树无恙否?又问此树几何年。对曰:此园在臣家二百年,在前原有此树,不知其年也。园中多树木,清池居中,纵横可□□丈,堂阁亭榭环之,叠假山为溪谷,水从溪谷入池。时折玉蝶梅大枝贮瓶中,予从主,入索梅插瓶时,驾已同主人因,以此一枝为赠。
    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记载:三格佐领下《南巡图》监画曹荃之子曹颙,情愿捐纳监生,二岁。所以曹荃曾经担任《康熙南巡图》监画。《康熙南巡图》是以康熙皇帝南巡为题材的大型历史图卷,共十二卷,总长213米,展现了康熙帝第二次南巡从离开京师到沿途所经过的山川城池、名胜古迹等。所绘人物万余个,牛、马、犬、羊等牲畜数千,江河山川、城池衙署、衢街闾阎、典当商行应有尽有。
    《红楼里》第四十二回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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