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3、织补经纬通南北,粉饰文章传东西 ...

  •   戊辰年京城里最红火的昆曲是《长生殿》,最吃香的戏班是聚合班,因为给皇帝演过戏,干脆改了个名叫内聚班,蹭着皇宫大内的名号字眼,出入王公贵人的府邸花园。
      内城里不设戏院,寻常人想看这出戏,只能去南城的茶楼排座位。
      这天照旧有一堆人挤在查家楼门口嚷嚷:“掌柜的,怎么回事?又涨价啊!”
      “这还叫涨?你们出去打听打听,万岁爷看戏的时候,赏赐戏班子每人都是二十两!往后也全是按这个价给,咱们这里算便宜的。”
      他伸直胳膊往大门上指:“瞧见没,御笔亲题的对联!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武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
      洪昇也坐在二楼包厢里喝酒观戏,一边看一边低声抱怨:“果然外头的戏班子没规矩,拿了我的本就随便删改,改得前后情节都连不起来……”
      “我有个事一直想问问你。”赵执信出声打断他,“你为什么把她跟李瑁,跟安禄山之间的那些桥段都删掉呢?连李白给她写诗也不提。”
      洪昇拿起酒壶笑着摇头:“写那些做甚?你不知道,我当年看完白居易的《长恨歌》跟白朴的《梧桐雨》,心里发堵了好些天,就想给她把这故事圆起来,能有个好结局,何必再提那些倒胃口的野史!”
      “野史未必全是无凭无据的东西吧。白居易一样没见过杨玉环,他写的故事难道就更对?杨玉环难道就真有那么好?”
      洪昇狠狠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赵秋谷,你什么意思啊!”
      赵执信赶紧摆手:“你别急眼,我只是心里纳闷,就想问个道理。按说你要写这个戏,肯定也读了不少书,像《天宝遗事》《杨太真外传》,里面提到的事你都不写全,你光写她好处,不写她坏处,有点奇怪。”
      洪昇安静片刻,悄悄把目光别开:“我没光写她好处,我不是写了她吃醋捉奸,醉酒闹事,挥霍奢侈……”
      赵执信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连声问道:“这点鸡毛蒜皮算什么坏?就算她跟安禄山没奸情,她先嫁儿子再嫁公爹可是真的吧?扒灰聚麀的事有史可考吧?你都删去不写。”
      “我就不写,我不爱写那些东西。”洪昇朝他翻一白眼,“写了朝廷再嫌弃有伤风化,再把我给抓起来。”
      赵执信咧开嘴,笑得不怀好意:“要这么说,那自然没毛病,道理完全过得去。但你写的就不是真的杨玉环,只是心中虚幻的完美女神,她叫张玉环,王玉环也没有什么区别,你甚至不敢面对史书上那个有毛病的女人。”
      洪昇瞪着他,半天没吭气。
      赵执信伸手指对方:“哦,被我说中了。”
      “你懂个屁!”洪昇起身一捶桌案,“我不写是因为我爱她,心疼她,我舍不得!我当然知道那些事有可能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也能够体谅,我也能接受。但世人不会体谅,世人只会拿她当一个污秽的笑话!”
      说完他又缓缓坐下,扶住额头:“而且在我的这个故事里,一个浪荡的女人,又怎配获得升天成仙的好结果呢?”

      白日长悬,永昼难消,宜妃去皇贵妃屋里吃了饭,坐着扯闲篇:“南府戏班子正排一出新戏,是外头最时兴的,天天在那唱呢,要不咱们过去瞅瞅?”
      佟佳氏皱眉头:“怪热的,等太阳下去再说吧。”
      “夏天嫌热冬天嫌冷,总闷屋里不动弹,肥肉都是这么攒出来的!”宜妃直接起身,上前拽她,“走走走,陪我去消消食。”
      两人从集凤轩出来,一路逛到畅春园西北角,天馥斋的院门口倒是有两个太监坐着打盹,戏台底下也有几个吹笛子弹三弦的乐师,然而台上台下并没有角儿,炎炎烈日照着灰瓦绿树,偶尔几声乌鸦叫。
      皇贵妃面无表情瞅郭络罗氏:“你非拖我来,好嘛,这哪里有戏看?”
      宜妃背起手围着院子踱步:“不对劲啊,平日这个时辰都有,我总听见动静,丫头们也来看过的……”她又绕过戏台往后面走,满地满墙种的都是月季蔷薇,院墙连着一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一件明黄戏服扔在花丛枝叶上。
      皇贵妃走过去拾起来,小声纳罕道:“……怎么回事?行头还能随便乱扔了?”
      “那边还有一个!”宜妃疾步上前,从太湖石上拿起一副点翠头面。
      “戏子猖狂,越来越不像话了。”佟佳氏深吸一口气,大声喊,“有人吗!快来人!”
      “嚷嚷什么呢!”有人从假山后面呵斥一声,两个妃子听得愣住,眨眼就看见皇帝从山洞里钻了出来,胳膊上搭着一件大红女蟒,又伸手把那些戏装道具取走,“到哪也不通传一声,就到处乱窜。”
      佟佳氏站着发了会懵,扭头就骂宜妃:“你成心的是不是?故意坑我呢!”
      宜妃一脸无奈神色,张开双手耸了耸肩。
      “想看戏派人来说一声,自然有人过去唱,冷不丁冲过来能看着什么?”皇帝伸手扶住皇贵妃,“走走走!”
      佟佳氏闷火攻心,发又发不出来,一张小脸涨得泛红,没好气说道:“虽说这几日天气炎热,皇上也别玩得太过,仔细着了风寒,中了暑气,让大家难过操心!”
      皇帝并不搭腔,只越过她,伸手戳了戳宜妃脑门:“还有你,你岁数也不小了,往后行事稳重点,别总挑唆人跟着你疯。”
      宜妃恼火,小声嘟囔:“我哪里岁数大,比我老的还有好几个呢……”

      曹寅从假山后面绕出去,怒气冲冲往土坡上走,看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挖坑刨树,便板着脸问:“这棵树死了吗?为什么又换?”
      太监小心翼翼回话:“李煦李总管嫌树形不好,吩咐我们换的。”
      “原来的树怎么处置?就不要了?”
      “这……他没说。”
      “树根别铲断,送去我家栽上。”
      “唉!好,好!”
      说话间又有一个太监凑过来:“曹大人?曹大人?”
      曹寅扭头看,见魏珠用托盘捧着一个信封,冲他咧嘴笑:“正好,有个六百里加急件。”
      “那你给皇爷不得了?我又不管这个。”
      魏珠继续憨笑,光嘿嘿也不说话。
      曹寅瞅了他一阵,小声问:“坏消息?”
      魏珠点点头。
      曹寅撇嘴,伸手把信封拿过去:“有好事的时候从不求着我。”
      皇帝从天馥斋里出来,停在门口,抬起腿,一脚把打盹的太监踹倒,继续往前走。
      曹寅迎面直奔过来,气喘吁吁递上一封信。
      宜妃瞅见他,翻着白眼看向别处。皇帝拆开信看了不多时,就扶着额往路边走,捡了块石头缓缓坐下。
      曹寅赶紧跟过去看,佟佳氏也弯着腰问:“万岁爷难受吗?是不是真中暑了?”
      皇帝只说:“操。”
      几个人都傻了眼,面面相觑。
      “狼狗养的野人,不世出的蠢货。”皇帝喘着粗气骂,“索额图带徐日升他们去跟俄国人谈边界,到了哈拉哈河,发现葛尔丹跟喀尔喀部打起来了,他们就过不去了,没法再往北走了。”
      曹寅慢慢皱紧眉头:“那岂不是又谈不成?”
      “葛尔丹要是打下喀尔喀,还跟俄国人谈个屁啊!咱们花了好几年工夫,那么多粮食那么多人,都叫这个笨蛋给搅合了!”
      妃子们见他这回是真恼了,都屏息静气装木头。
      曹寅也立着出神,半晌没吭声。
      皇帝自己在路边坐了一阵,又狠狠捶了下腿,低声骂:“混账骚鞑子,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眼下怎么办?”曹寅叹着气问,“要不找人来商量商量?”
      皇帝想了想,点头吩咐道:“喊高士奇和徐乾学进来,到渊鉴斋去等着。”

      徐高两人刚走进皇帝的书斋,就看见皇帝从桌上拣起两本奏章,一本扔在徐乾学面前:“这是高澹人学士弹劾你的。”一本扔在高士奇脚下:“这是徐东海尚书弹劾你的。”
      两人立即脸色大变,斜着眼互相瞪。
      “这种东西,以后别再往我跟前送了。实话实说,用你们俩,也不是因为人品好,更不是因为学问了不得,朝中更渊博者有的是。只不过你俩都不是死心眼的人,说话办事省劲方便。但人要是太不老实,也就不省心了。朕不是非你们不可,今天说最后一次,再闹腾都给我滚回老家!”
      徐乾学和高士奇小心揣起奏章,皆点头诺诺。
      “拿地图来。”
      曹寅忙找出一卷舆图,叫人用画叉挑着挂到房梁上。
      “前朝西洋人画的,不怎么准,就看个意思。”皇帝伸手指着北方一片土地,“外藩蒙古,喀尔喀三汗,知道吗?这伙人的恩怨情仇也不比中原历朝纷争简单多少。”
      高士奇赶紧问:“去年夏天打起来的可是他们?”
      皇帝后退几步,点点头:“草原上没有固定疆界,老子一死,儿子们就分地分家产。都是黄金家族后人,最先是阿巴泰去拉藏拜了活佛,加了汗号,另外两个很快也跟着称汗了,所以这地方有三个汗王。车臣汗、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
      他突然扭头看曹寅:“这地图也太潦草了,根本比划不明白。”
      曹寅端起手陪笑:“能看外国的就只有这张图,比那地球仪还清楚点,皇爷将就用吧。”
      皇帝摇摇头,继续掰着手指说:“八旗蒙古是太宗时就有的,察哈尔部因为十三年前那次叛乱,我们出兵打下来了,所以这些地方跟十八行省一样,朝廷可以直接管辖。喀尔喀其实算外邦,那边的事情我们不好插手。前几年因为札萨克图汗跟土谢图汗闹,找我评理,我才让理藩院去拉藏请了一个主持高僧,帮他们说和,逼着对佛像起了誓。结果去岁又闹,现在连西边的准噶尔也掺和进来。”
      徐乾学捻须发笑:“那必是觉得皇爷裁决不公,又去抱了别人大腿。”
      “我还能怎么裁决?”皇帝抿嘴冷笑,“我只能让他们维持现状别动手。他们的旧账能翻上一百年,总翻旧账日子没法过了。”
      “准噶尔恐怕是想趁机吞下喀尔喀,这样除了满洲,北方就全是噶尔丹的地盘,可以进一步威逼京城。”高士奇上前几步,指着舆图说道,“塞北自古为中华之患,远至晋唐,近至宋明,俱深受其害。我朝既已定鼎中原,自然也不得不防,理应在他们成气候以前先下手为强。”
      皇帝面色一凛:“我倒是想弄死这厮,只是眼下根本没理由出兵。”
      徐乾学拱拱手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依臣看,出兵暂且不急,要紧是外藩蒙古万万不能合成一国,须使其越分裂越好。”
      “所以我们不妨扶持喀尔喀,助其抵挡准噶尔。”高士奇又转身问,“皇上方才所说的三个汗王里,准噶尔帮着谁?”
      “哦。”皇帝回神,“他是帮助札萨克图汗攻打土谢图汗,交兵之时,土谢图汗又打死了噶尔丹的弟弟,如今便打得不可开交了。”
      “那更好!”徐乾学一拍手,“皇上可悄悄派人过去,与土谢图汗交涉,试探他的意思。甚至效仿古制,和亲联姻以示诚意。”
      “和亲?”皇帝突然皱眉,“你知道我的女儿,现在都多大吗?”
      “呃,联姻的事不着急。”徐乾学匆忙改口,“只不过从长远看,有自己人在那边,消息总是更灵通,行事也更方便。从前察哈尔一役,也是多亏了有公主帮忙嘛。”
      皇帝倚在书桌旁,沉思良久,方小声说道:“倒也不是完全不行,只是那边不安稳,总得等平定后再说……而且女孩跟男孩一样,也是年龄大些,懂事了,才能派上用场。”
      “很是,圣上说的很是!”
      曹寅见他们神色都有些难看,便插嘴说道:“土谢图汗原本也在北境上与俄国交战,出了这个事情,怕是地也保不住了吧。”
      “我也觉得!”皇帝猛抬头,愤愤拍桌子,“赶上谈判,噶尔丹就打过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恐怕早就跟沙俄有勾结,吃里扒外的东西,专门坏我大计!”他喘了几口粗气,接着说,“还是得联络俄国朝廷,早日划定疆界,好腾出手对付西边。”
      他指着地图问:“索额图去之前,我命他尽量以尼布楚、黑龙江为界,尔等以为如何?”
      三人自然皆点头称好。
      皇帝又问:“但两国谈判,难免要留有余地,适当做些退让。对方若坚决不允,你们觉得让到哪里合适?”
      “这……这不好说吧?”徐乾学犹豫道,“国之疆域,从来寸土寸金,我等不敢妄言。”
      高士奇也跟着附和:“究竟也猜不准不知道俄国人的牌底是什么。”
      曹寅摸摸鼻子:“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是要看供给……”
      皇帝抬高下巴:“你说清楚。”
      “若用河道运粮草,无论快慢,粮草都不会有很大损失。若没有河道,便只能用驼、马、骡、牛这些牲畜运粮,但运粮草的牲畜和人一路也要吃粮食,越寒冷的地方吃得越多,再加上来去往返路程,还要砍去一半。只要没有河道的地方,粮草供应就差很多。”
      皇帝紧皱眉心思索,又问:“那俄罗斯人靠什么运粮?”
      “依臣所见,从西边运来几乎不可能,应当也是就地屯田。但北方极寒之地,产粮不多,能养活的兵马很有限,所以他们才打不赢我们,还时不时出来抢夺粮食和牲畜。”
      皇帝抱起手臂盯着地图看,最后咬住嘴唇:“那我们就退到额尔古纳河。”
      三个大臣也望向那张坤舆万国全图,椭圆形的世界上画满了经线和纬线,一块块彩色的陆地,还有蜿蜒曲折的山脉河流。
      上有九重天,下有鲵桓渊。
      浩渺大洋里漂浮着帆船与鲸鲨,未知的岛国上驰骋着犀牛和大象,遥远荒诞又奇妙。
      可惜没人拥有这样一双手,可以真正掌控这一切。
      “其实噶尔丹也过得很不容易。”徐乾学缓缓开口,仰着头慢悠悠说话,“往南是青海和西藏,五世达籁的地盘,也是他的师傅和盟友。往西是哈萨克汗国,打了很多年,一直没打赢。往北是俄国人,往南是我们。所以他只能向东去打喀尔喀。就像春秋时夹在诸侯之间的小国,如果不能壮大,便是死路一条。”
      皇帝笑着摇头:“这人还在做大元朝的美梦呢,也许想靠着俄国人,一气吞下我们。”
      中原,每个草原枭雄魂牵梦绕的地方。一旦有机会,谁不想成就霸业,撼动山川。
      “西北贫瘠之地,大半年都是严寒,能养活多少人口,供多少兵马?只要朝局稳固,人心安定,咱们不可能耗不过准噶尔。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一举除去这心腹大患。”
      皇帝又盯了一会舆图,眨眨眼:“是啊,不是没可能。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胜过还会落败,得到又将失去。再一次动刀兵、伤人命,到底值不值得?”
      曹寅看着图上那些弯弯扭扭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突然笑了笑:“来都来了。”
      皇帝扭头,也瞅着他发笑:“来都来了,不能白来,是吧?”
      “横竖来了,走之前,总得干点不一般的事。”
      皇帝敛了笑容,看着他沉默不语。
      “噶尔丹的汗位也是活佛给的封号吧?”高士奇小声问,“要说这西边的麻烦,也不止他一个人。”
      皇帝闭上眼继续摇头:“谋算不到那么远的事,往后只能看天意。”
      “往好里想,皇上希望能怎样?”
      “你觉得我希望怎样?”
      “臣心里敢想,不敢说出来。”
      皇帝倚到桌沿上,捋了把头发:“不说就不说,有些事不明说更好。我心里敞亮多了,你俩回去歇着吧。”

      徐乾学和高士奇离开房间,皇帝就对着曹寅幽幽感叹:“真是两个聪明人,但是想不开。”
      曹寅轻声笑。
      “你跟他俩关系都挺好的,不能想法子劝劝?”
      “我能讲出来的道理,他们自己心里会不明白吗?”
      皇帝抱起手臂,唉了一声,又说:“这都是风闻言事闹的,今天我参你,明天你参我,以前你们汉人皇帝就过这种日子。”
      “言官也是活人,也有私心,说的话哪能全信呢?就算没想故意害人,不弄出点动静,皇上也看不见他们啊。”
      皇帝盯着地板不出声。
      曹寅想了想接着说:“陛下,臣原有一妻……”
      “得,又开始编故事。”
      “没编,这回全是真事。”
      皇帝伸手示意他继续。
      “臣原有一妻,来归时天真烂漫,少不更事,难免为豪奴强仆所欺。因臣年少无知,大意失察,至其委屈隐忍,积郁成疾,短寿而终。臣后来又娶一妻,自来到家中,无论收管田产账簿,还是分派日常差事,奴仆未敢有微词者。何也?不过年岁渐长,多有历练而已。”
      皇帝忽然抬眼,上下打量他:“……原来当年是这么回事,你以前从没提过。”
      曹寅没接茬,仍旧说道:“君臣主仆都是差不多道理,世上的人都是差不多道理,不是你压过我,就是我压过你。言官文臣不是不能用,指望朝中全是贤臣完人也不可能。为君者只要能压得住他们,能明断是非,就乱不起来。”
      皇帝听着默默点头,过了半晌又伸手推他一把:“少拿我跟你老婆一块打比方。”

      不出一个月,索额图果然从北方返回,带着投奔而来的土谢图汗和他的残部人马。朝廷便在草原上划出牧场给他们居住,还送了些牛羊帐篷粮草布帛,仍留着首领的汗位。
      曹寅跟弟弟一家在花园避暑纳凉,也不免提起这些事来闲聊。
      “别的到不稀奇,只是这种自己送上门的蒙古人少见。像从前,犬戎杀过周幽王,匈奴进犯过秦汉,也只有挨揍以后才肯称臣归附。如今还没动干戈呢,竟主动求着朝廷收了他们,白送几十万人。”
      曹荃摇着扇子撇嘴:“他不投靠我朝,就只能投靠俄国人吧?那边言语习俗都不同,拜的神也不一样,换我也选择投这边。”
      “还有件奇事。”曹寅喝了口茶水,又继续说,“从前只知道俄国那边是摄政王主政,这次索额图见了对方使臣才弄明白,不是什么摄政王爷,而是摄政公主!是国君的姐姐!”
      “唉?为什么是公主主政?”李熹睁大眼连声问,“因为皇帝小吗?家里再没别的爷们了?”
      “那就真不知道了,索额图只带回来一些俄国人送的礼,约定明年夏天再去边境上谈判。”
      曹寅说着说着想起件事,便掏出一块金色怀表,递给李熹。
      李熹接过去看,只见表壳上镀有一层珐琅彩,画着西方女子的侧身像,头顶还戴着金冠,不禁笑道:“她既然这么能,为什么不除掉弟弟,自己当女王呢?”
      “哪有那么容易?”曹寅哈哈大笑,“想必朝中也有些支持幼帝的势力,她轻易不敢得罪,最终局面都是妥协权衡的结果。就跟过去多尔衮摄政、四辅臣摄政差不多。”
      李熹也拿着团扇默默点头:“有道理……”
      梧桐树叶在热风中飒飒作响,曹荃看着他们两口子发笑:“天天操心皇帝家的事还不足,这还操心上外国皇帝家的事了?都是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曹寅于是吸了口气,咳嗦两声,冲坐在石凳上啃西瓜的曹顺喊:“上次让你背的《两都赋》背熟了吗?背一下我听听。”
      曹顺突然僵住,缓缓抹干净嘴,离开凳子,垂着脑袋挪过来:“那文章也太长了,我背不过……”
      “能背多少算多少。”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左据……”曹顺抓了抓头皮,“爹,我真背不过,背这么长的古文干嘛呢?”
      曹寅愁得搓眉心:“骈文都是这样,没有短的。你以后去考科举,也是写这种东西。背多了诌也能诌出来。”
      曹顺低着头嘟嘟囔囔:“……非要考吗?爹不也没考,一样有官做。”
      “我们是不考吗?我们那是没办法!”曹荃放下扇子,使劲拍凉席,“从前皇帝为了拉拢汉人,停了旗人的科举,直到去年才放开。多少人想考还考不了,你为什么不考?”
      李熹赶紧说:“屋里还有冰镇的葡萄,差点忘了。”说完跳下凉榻,光脚跑远了。
      曹寅坐直了身体问曹顺:“不考科举,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曹顺抬起眼,小心翼翼看他:“我觉得……就跟爹和叔叔这样,就挺好。”
      “内务府是家臣内臣,不是正经朝臣,干到头也比不上有功名的大臣体面。多数人到最后也只是当差打杂,你觉得够吗?”
      “我当然知道当大官更体面啦。”曹顺捏着衣角低声反驳,“但想要那么体面,得背多少书,干多少事,也太难了……所以不用那么体面也行,一般体面就够……”
      曹荃气得闭了会眼,扭头看他哥。
      曹寅又问:“那你觉得,你以后进内务府当差,家里还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吗?”
      曹顺听得疑惑,歪着脑袋反问:“为什么不能?”
      曹寅叹了口气,捂住脸,耸肩发笑。
      李熹端了葡萄回来,搁在小几上,往榻上一歪:“他不愿意背书,你越训他他越不愿意背了,不如先放人一马,改日再说。”
      曹寅瞅她一眼,摇摇头,冲曹顺摆手:“算了,玩去吧。”又摸起一旁擦手的巾帕,帮李熹抹脚底,“你走路怎么不穿鞋呢?沾一路灰。”
      曹荃忙别开眼,低头剥葡萄皮。

      转眼秋去冬来,狩猎出回,又是一年岁末。
      河总靳辅虽然革了职,人却没闲着,被派去通州修运河,大半年工程乃成,回紫禁城与皇帝交差。
      他呈上图纸,小心翼翼说道:“通州以下北运河,河道水势缓慢。臣于河中分段建筑小坝,以拦束积攒河水,待船只经过时便开闸放水,可助漕运之速。目下行船比从前快了一倍有余。”
      皇帝微笑点头:“于成龙说你治河全无裨益,朕心里是不信的,你确实有些真本事。”他放下图,接着就问郭琇,“听闻近来科道官员有人卖本,不给好处便上本参人,给钱就不参了,有这事没有?”
      郭琇一愣,连忙拱手回答:“也许,也许是有,毕竟难说没有……只是臣未曾见识过。”
      皇帝听了并不搭茬,瞅着他静悄悄笑了许久,直笑得郭琇浑身发麻,最后才随口吩咐:“都下去吧,有事再找你们。”
      此刻天色已经不早,皇帝想了想,起身预备去给太后请安。因不愿经过慈宁宫触目伤情,特意改从启祥门绕道,偏偏正面撞见孙氏和李氏走过来。
      两个妇人匆匆挪到路边,半蹲下朝他行礼。
      皇帝堆起笑容,上前扶孙氏:“妈妈今天过来啦?怎不多坐一会?”
      “这不快过年了嘛,就想进来看看太后和苏嬷嬷,送几盆自家暖房里种的花。”孙氏抓住他的手,小声说,“到底是外人,呆久了不妥。”
      “挺好!哪有什么不妥?”皇帝挑高眉毛,“别说你这样的嬷嬷了,就是内务府的婆子,原先常在老人跟前伺候的,嫁出去也该多回来看看啊!你们进来陪着说话解闷,她们比看见我还高兴呢!”
      “哎呦,哪里话!皇爷折煞老身了!”
      李熹默默撇嘴。
      皇帝同孙氏寒暄完毕,又冲李氏点头,因见她银鼠外褂底下露出一截紫红暗花洋绉裙,顶上分三绺梳了头,裹着貂皮卧兔,便开口笑道:“你这看着不像满洲穿戴了。”
      李熹垂首小声说:“回主子话,是旧衣服穿不下了,才做了几身新的。”
      皇帝瞪起眼,啧啧感慨:“那是发福啊,还是有喜事啊?”
      李熹就只干笑不说话。
      “都没听他提过,嘴巴倒严实。”皇帝马上扭头嘱咐孙氏,“不能让你们白来,一会派两个太医过去,开几副补药,千万好生保养!”
      孙氏谢恩不迭,一路作着揖离去。
      皇帝在夹道上站了片刻,心中愈发感觉烦躁,更懒得去请安了,转身改往皇贵妃宫里去。
      暖阁熏笼,暗香阵阵。
      佟佳氏倚在窗前面做针线,她瞧见皇帝进门,忙搁下绣花绷子,喊奶娘抱小孩们过来。
      皇帝摇了摇手,坐到南炕上。
      她又将点心往皇帝跟前推,笑着说:“爷们来得早,大的那几个都上学去了,还没下来呢。”
      皇帝便捡起山楂糕咬了一口,随口问:“你今日不吐了,还做活计?”
      “嗨,吐一阵停一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皇贵妃又捧起针线开始绣。
      “照看孩子耗费心神,眼下多使唤宜妃德妃她们。过年那些事你也别忙活了,让你妹子替你。能歇着就尽量歇着。”
      佟佳氏点点头,“嗯”了一声。
      “过完年我预备再去南方一趟,去河道上看看,光听工部打嘴仗也辨不出个屁来。”
      佟佳氏拈着针的手突然停住,抬头看向他,眼睛里显出点光彩:“那都有谁去?”
      皇帝端着茶盅望天:“老大老二懂事了,这次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吧。朝臣带一半留一半,政事也不能耽误。那帮河道官肯定都得带上,我倒要看看他们自己吹上天的工程都是些什么破玩意。”
      皇贵妃盯了他一会,又问:“内务府的人也跟着吧?”
      “当然,那么多人的衣食住行,总得有人管。”
      佟佳氏没再继续绣花,握着那块布半晌没动静。
      皇帝觉出点不对劲,略一思索,便笑着劝说:“你都这样了,还惦记出远门干嘛呢?不如等下次吧。”
      她低着头,用很小声音反驳:“明明上次说好的。”
      皇帝蹙眉想了一阵,才想起她说的是哪年的事,只好尴尬笑道:“上次不没怀吗?此一时彼一时,好容易又有了,还是少折腾为妙。”
      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佟佳氏却仿佛颇为失望,她盯住地板,紧皱眉头,也不知道在犟些什么。
      “去了也没啥好看的,一路上不是野地就是河滩,天还冷。”皇室仍絮絮叨叨劝她,佟佳氏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问:“三哥哥,这些年,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皇帝停住,摇了摇头。
      “我自问不算小心眼的人,对长辈们全礼全数,待孩子也没有偏心偏向……可能笔墨才华确实没有,勉强算认得字。”
      皇帝赶紧摆手:“旗人女子原不讲究这些。”
      “那为何不能让人有点盼头呢?”
      皇帝顿了一顿,塌下肩膀掩面苦笑:“果然又是为这……不是早说过嘛,我八字硬,巨门星坐父母宫,妻星入墓,克完父母克老婆。不立后反而好,对大家都好。”
      皇贵妃喘了口粗气,仍鼓着腮说:“我不懂那些星星,我觉得不是。皇上是立不了想立的人,所以干脆不立了。”
      玄烨一时愣住,皱起眉问:“此话何解啊?”
      佟佳氏偏偏又不吭气了,悄没声呆坐着。
      皇帝心里烦,便拿布巾擦擦手,起身说道:“要不你早点歇着吧,没事别胡思乱想的。”
      快走到门口了,方听见她出声:“揽嘉生之植物,美修竹之娟。”
      玄烨猛然回头,见佟佳氏抬眼盯着自己,慢悠悠继续念:“何当植根绮殿,布影彤庭,彩鸾下集,丹凤载鸣。”
      他张了张嘴。
      周围侍从们一动不动,画栋雕梁的大屋里静悄悄的。
      胤禛牵着胤禩从外间走进门,伸头看了看,对弟弟说:“嘘。”
      “凤凰来仪只是礼乐大治的吉兆。”皇帝解释。
      佟佳氏闷声笑起来,摇了摇头:“他算哪门子淇澳君子?君子应当言而有信,可他说过的话也不算话。说带我们去南方,结果又不办了。说自己会走,结果在这里赖了十好几年。”
      “二十年。”皇帝打断她,摆摆手,“算了吧,又不会碍着你过日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这段历史上的原话是:“朕阅经史,塞外蒙古多与中国抗衡,溯至汉唐宋至明,历代俱被其害,而克宣威蒙古,并令归附,如我朝者,未知有也。夫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譬之人身疮疡,方用针灸,肌肤无恙,而妄寻苦楚可乎?治天下之道亦然,乱则声讨,治则抚绥,理之自然也。自古以来,好勤远略者,国家元气,罔不亏损,是以朕意不以生事为贵。”
    事件是多伦会盟,康熙二十七年喀尔喀蒙古各部纷争,牵扯到俄国干涉和噶尔丹插手,事情相当复杂。康熙为调解其内部的矛盾与纷争,亲临塞外,主持会盟。于康熙三十年在多伦诺尔与蒙古各部贵族进行会盟。规定喀尔喀蒙古须遵行清廷的法令;令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等具疏请罪,以结束喀尔喀蒙古内部纷争;废除喀尔喀三部旧有济农、诺颜等名号,留汗号,依次授以汗、亲王、郡王、贝勒等爵位;依49旗例编族,分左中右三路,设盟,实行盟旗制度。
    康熙二十五年到达北京的维纽科夫和法沃罗夫送给康熙的礼物包括:银座钟一对,法国银表一只,德国小表一对,土耳其小表一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