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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半天忽击渔阳鼓,九省烟尘动地来 ...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七门之内皆为皇城,皇城里面有安放祖宗牌位的太庙,有供奉玄天上帝的钦安殿,有和尚有喇嘛,有土地有花神,甚至还有座关帝庙,都是朱明王朝陆续兴建而成。战乱之际损毁了,如今国库有了闲钱便慢慢修缮。

      这年关帝庙刚修完,皇帝就带着大臣们进去看,里面的关二爷绿衣红脸,捻着长须,倒与民间庙宇无异。

      门前挂着一对楹联,写道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皇帝走进院门,先停下打量这幅字:“谁写的?”

      看院子的人忙上前回话:“是翰林院高大人,路过帮着题的。”

      皇帝就扭头瞅索额图,对他抬了抬眉毛。

      索额图小心揣测:“估计是詹事府的高士奇。”

      皇帝点头:“字不错。”

      索额图立即附和:“瞧着有点董米的意思。”

      曹寅也跟着插嘴:“题的对联亦有趣。”

      玄烨和索额图都看他,他只好接着说:“这是现成的宋人诗句,关公既是英豪又喜读《春秋》,就恰如其分。尔曹又一语双关,贬了汉贼曹操,岂不是好?”

      玄烨开口笑:“曹操学问可不低啊,用别人教他文章吗?”

      曹寅躬身赔笑:“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忠义不在文采高低。”

      皇帝盘起手臂默默点头。

      纳兰明珠自从南下修河回来,现已升任了兵部尚书衔。他看到眼前情形,心中也不免起疑,猜测索额图与曹寅在御前唱双簧,是要故意举荐那书生高士奇。

      果然皇帝接着就说:“那把他也列入经筵日讲官,过来给朕上课。”左右赶紧应下。

      康亲王杰书又开始嗤笑:“明成祖原是个藩王,靠起兵夺了天下,他自己忠义吗?倒修个护国忠义的庙。”

      后头的熊赐履也捋着胡子发笑:“王爷不知,越是这样人物,越怕人说不忠不孝,才越喜欢修庙造塔呢。南京的大琉璃塔也是他修的。”

      一时有人捧上高香,皇帝就持香进殿下拜,诸臣也都在院子里跟着磕头,案桌上摆满了瓜果牺牲,朝廷算是正式供奉起关帝爷。

      众人出来以后,先恭送国君离开,便又开始七嘴八舌说话。

      “我寻思明朝的藩王才真叫王爷。”岳乐摇着头抱怨,“又有佣兵又有封地,世袭罔替。咱们就不行了,除了有住处管吃饭,跟旁的人也不差什么,还一代代降爵位。”

      “瞎说什么呢!”杰书伸手拍他,“咱们不也有三个藩王吗?有兵有地不说,每年拿走一大半国库还嫌少。”

      岳乐恍然大悟:“倒真是啊!这里都不让圈地圈奴了,他们却不必遵守。”

      不少八旗高官都骂骂咧咧。

      索额图先跟着他们一起骂完,再去翰林院把高士奇喊出来:“皇上命你充日讲官了,我来知会你一声。”

      高士奇喜得直搓手:“老爷抬举!老爷抬举!”

      “怎么他的小跟班也帮你说话呢?你路子挺广啊!”

      “呃……小的,小的使了点钱。”

      “哟!”索额图震惊,“看不出来,你还存下不少钱了?”

      高士奇忙改口:“啊,倒也没直接送银子,是送的字画……”

      “他爹在江南,跟周亮工鬼混,什么名家没见过,你还有更好的东西?”

      高士奇只好又改口:“其实我是拿住他一点小把柄。”

      “高澹人啊高澹人,你狗嘴里还有没有句实话了?”索额图抬手就是一掌,打得他眼睛里滴溜溜冒星,脸颊上火辣辣发烫,“你等着我晚上回去收拾你!”

      高士奇捂着腮,等翰林们窃笑的声音逐渐变小,才重新回到屋里。

      而皇帝自从上回见过曹寅唱戏,就变得难缠起来,时不时喊他唱一段。
      看书的时候说:“唱点什么呗,屋里也好有个声响。”
      他低头翻书,一口回绝:“我也看着书呢。”
      吃宵夜的时候又说:“你唱个曲儿?一会我们就好睡下了。”
      他鼓着腮咀嚼点心:“不唱。”
      “为什么不唱?我可看见了,你下午还给宫女们哼曲呢。”
      愁得曹寅直叹气:“皇爷正经想听,不如叫个伶人进来唱!他们还带着乐器,听着更像那么回事。”
      玄烨拿汤匙在金碗里搅合:“但你唱得跟他们不一样。”
      “那是北曲跟南曲不同,俗话说南腔北调,北曲从《中原音韵》,南曲从《洪武正韵》,让曲师先学点南方话。”
      皇帝翻他一个白眼:“等学会早不知猴年马月了。”
      曹寅继续出馊主意:“也不必非用宫里的太监,直接去南方找几个名伶,挑现成的好戏班进来不行吗?我也能跟着看戏沾沾光。”
      皇帝撂下碗,摊开手:“皇考定下的规矩,不用女乐,不用民人,我说改就改不合适吧?况且手里也没钱,养藩王修河道都不够使的,突然又养起优伶来,岂不很像个昏君?”
      曹寅听了唉声叹气。
      玄烨趴在炕桌上,伸长胳膊推他:“你就唱呗,唱一个,以后我再想办法。”
      曹寅垂下眼,盯着皇帝头顶的辫子瞅了一会,开口唱道:“我问他九重谁垒,八柱焉加我问他女娲手怎补黏五色石我问他康回头怎撞漏百川洼”
      玄烨立刻用双手捂耳朵:“你故意的是吧?我不听读离骚!”
      曹寅幽幽看着他:“那你想听什么呢?”
      “这个戏全是老臣发牢骚,有什么意趣?好歹唱个香艳的。”
      曹寅只好拿起筷子敲着碗,捡那最烂熟的戏,捏着嗓子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又用苏白念道,“小姐,和你哪答儿讲话去?”
      北方蛮夷不知人家是在占自己便宜,还一个劲儿拍手:“对对对,就是这个声腔,听不清唱什么词的唱法。”
      “皇爷,这是苏州话,叫水磨腔。”
      皇帝好学不倦,边听边点头:“晓得了。”

      他就继续唱:“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玄烨先攥紧拳头听,终于也开口跟着学:“是哪处曾相见……”
      曹寅吓得一愣,不敢再出声。
      皇帝已经捂住脸,歪在引枕上狂笑。
      他喘了两口粗气,向前试探着问:“陛下也通音律?”
      “可别臊我了!狗屁不通。”皇帝又抬起头,“这戏说的是什么事?”
      “……讲从前有个千金小姐,恨年已及笄,不得佳配,便在游园时萌动春心,梦到一位佳公子。”
      玄烨笑得更厉害,伸直腿蹬他:“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好梦!”
      曹寅点头:“可说呢,还能梦见结拜不成?”
      皇帝爬起来就要揽他肩膀:“你唱的是你自己心思吧?小小子想娶媳妇了。”
      “嗨!”曹寅抬手挡他胳膊。
      谁料国君颇有心得分享,还是凑近他说:“其实这女的跟男人可不是一回事,等到了岁数她们就……”
      曹寅使劲咳嗦一声:“圣上,在下并非阉奴,有些事还是尊重些更好。”
      玄烨正在兴头上,闻言瞬间变了脸色:“书房里混账话本都是你拿进来的,现在又跟我讲尊重?”
      曹寅想他说的也没毛病,嘴上仍尽力狡辩:“书看了也就看了,并非要跟着学,规矩该守还是守。”
      “拉倒!真按规矩你就不该睡这炕上。”
      曹寅于是下炕,打坐在地毯上,结跏趺坐。
      皇帝瞅着更来气:“滚远点!看见心烦。”
      曹寅就抓了个枕头,顺着楼梯跑上二层阁楼。底下铺床的丫头还问:“唉?被褥你不拿着吗?”
      玄烨狠狠翻身躺下。
      次日傍晚南怀仁来讲课,乾清宫院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厮在练射箭。
      神甫抱着书,看少年人咬牙切齿,把桦皮弓拉至最满,一箭射穿了木靶子。
      他问:“皇帝不在这里吗?”
      “太皇太后膝盖疼,皇帝陪她去赤城泡温泉。”
      “你怎么没跟着?”
      “因为我又把他惹恼了。”曹寅把弓箭收拾起来,“还不知去多久呢,等有消息了南师傅再来吧。”
      “不可以。”南怀仁一口回绝,接着打开了手里的书本,“我们继续上课,讲今天的星图。”
      曹寅很意外,但还是上前洗耳恭听。
      南怀仁抬手指向西方天空:“你用眼睛看,现在最亮的那颗星就是金星。每过五百八十四天,它才会回到天空的相同位置。”
      曹寅张着嘴仰头看:“还真没注意过。”
      “当它出现在清晨的东方天空,就是你们所说的启明星。出现在傍晚的西方天空,就是长庚星。也叫做太白金星。”
      曹寅点头:“这个我知道。”
      “在西方,我们都管它叫维纳斯。维纳斯也是一位女神的名字,在神话传说里,她是负责掌管爱与美的神祇。”
      “爱与美?”曹寅蹙起眉,“还有这样的神?”
      “当然了,她是异教徒供奉的神,并不是上帝这样的真神,只是已经约定俗成这样称呼,你明白吧?”南怀仁找出书里的版画给他瞧,画中赤身长发女子站在海里的贝壳上。
      曹寅正看得出神,后院忽传来一阵大大小小的哭喊声响。他跟南怀仁互相对视一眼,就悄悄走去角门处观望,果然见一个宫女从北边狂奔过来。
      曹寅赶紧问:“姐姐,出什么事了?”
      “坏了!小阿哥升天了!”边喊边朝着南边跑过去。
      两人又愣愣站了一会,曹寅说:“要不我们也过去看看?”南怀仁听了立即往里面走。坤宁宫院中乱作一团,倒也没人拦阻他们。
      宫女太监有跪着哭的,有慌着跑出去喊人的,皇后在屋里抱着孩子抽噎:“……他刚刚还跟我说话玩……怎么才一会工夫,就没气了呢?”
      南怀仁走近她:“殿下,能让我看一看小皇子吗?”
      女人抱紧了孩子,使劲摇头。
      “就看一眼,或许他还有救。”
      皇后眼睛直愣愣,犹豫了刹那,便松开手。南怀仁接住孩子,翻看他的眼皮,又撑开嘴,想了想就使劲拍打他后背。
      皇后瞬间将孩子抢回去:“你干什么!你出去!”
      南怀仁伸手:“让我再试试好吗?”
      老太妃此时正走进屋里,她对着洋人大喝:“你是什么人?外臣哪能随意进内廷!快打出去!”
      几个壮实太监当即挽起袖子,动手将南怀仁架起来。南怀仁仿佛喊了几句话,但人越拖越远,曹寅也没听清楚。
      太医们进来看后,也都是摇头。
      娜木钟坐在皇后旁边,边抚摸她后背,边看着孩子抹泪:“最后照看他的人是谁?”
      一个保姆跪着上前:“奴婢什么也没干……什么都是跟平时一样的!”
      娜木钟放下手帕:“你给他吃东西了吗?”
      “我,我就喂了他一块点心,几个花生米……我没下毒……”
      “那就是了。”太妃一脸痛心吩咐左右,“先把她押去慎刑司。这屋里其他人也有嫌疑,都押过去吧。让他们好好查清楚。”
      保姆尖叫起来:“我是冤枉的!我没下毒!”很快有人拿东西堵了她的嘴。
      娜木钟又扫视一圈屋里的人,冲曹寅钩钩手指:“你过来。”
      曹寅向前几步,单膝下跪。
      “小子,事情你都看见了,我没什么好说的。等明天城门一开,你就赶紧去赤城。”她又擦了擦眼睛,“去告诉老姐姐和小皇爷,不是我们没看好小阿哥,只是家贼难防。”

      赤城南依北京,北临蒙古,自古为边塞要冲。游牧人与耕种者争夺厮杀数千年,留下了残破古老的长城烽燧。
      而今苍山幽谷之中,只有温热泉水终年滚涌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不散的硫磺气味。
      太皇太后每日入浴疗养两次,内阁三天从北京呈送一次公文。
      皇帝看完尚可喜的书信,立刻拿去问祖母:“这人是什么意思?突然就说要去职养老,想带兵回来。”
      老太太正歪在榻上让苏麻按腿,闻言便拿过来瞧,写的汉字看不懂,就抬头瞅孙子:“不会是试探你吧?”
      “我又没透出撤藩的意思,他为何主动试探?”
      祖母眯眼琢磨了一会,小声推测:“虽说尚可喜七十岁,也是真老了。但人皆爱子女,告老前请求让儿子袭爵才合常理。”
      玄烨赶紧点头:“他先前还一直上疏,想取消广州禁海令。听说那边贸易税收从未间断,赚了不知多少,怎么突然金山银山都扔了不要?”
      祖母捻起佛珠慢慢搓:“所以这里面一定有事,你知道广州那边的官有什么说法吗?”
      “广州那么远,怎能知晓……”皇帝面露难色。
      “这么大的国家,从南到北都不近,你不在各处安插手眼,遇上事靠什么定夺?”
      皇帝咬着嘴唇不出声。
      固伦公主见他们祖孙僵在那里,忙开口说笑:“皇爷还说带额娘来养病,我看着军机要务一样不少,分明害得你更费心神了。”
      皇帝听了十分窘迫,便要告退出去。
      老太太喊住他:“别的不提,我只问你一句,到底要不要削藩?”
      玄烨看看祖母姑妈,一脸正色点头:“藩王久镇地方,手下都是前朝部将,几十年来兵多饷增,势同割据。孙子唯恐日后生变,必然是要削的。”
      太皇太后也说:“你爷爷当年为了稳住他们,答应只要归顺就加爵任用,但终究没正经管束过这些人。后来你阿玛办丧事,吴三桂带着兵马来祭,我都没敢让他进城。”她抓住孙子的手拍了几下,“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就跟王公大臣们好好商议,不要草率行事。”
      皇帝眉心紧皱,轻轻点头。
      老太太又笑起来:“我看这里的山水也很不错,你怎么不带上你的跟班打猎去呢?”
      “打猎我和福全常宁也能一块去。”
      太皇太后好像很惊讶,睁大眼睛说:“哦。”
      外头忽然就有太监传话:“皇爷,内务府的人过来了!”
      帘子一掀开,是曹寅探头进门。
      皇帝回头瞪他:“你又来干什么?”
      曹寅犹豫了刹那,小心陪笑道:“呃……是翰林和洋师傅们,让我把这些天的讲稿送来,怕耽误皇上功课。”
      老太太便推她孙子:“那你去吧,读书也是正经事。”又让人拿赏银给曹寅。
      二人离开后,苏麻喇姑就发笑:“小皇爷也是有趣,他自己非要挑个机灵小厮,如今有机灵人了,脾气又不对付,天天闹故事。”
      “你没瞧出来?他跟福临一样,也是个犟牛脾气,轻易听不进劝去。而且还更坏,心思都憋着不说。”太皇太后抓了一把瓜子开始嗑,用眼睛盯着苏麻。
      苏麻小声嘟囔:“无论如何,那小子我总觉有点险,是个喜欢办事踩着界的。”
      “有用的人都险,越有用越危险,玄烨将来能用的也就是这些人。你怪的地方比他更多。”
      苏麻喇姑瞪眼:“怎么又说上我了?”
      “我说错了吗?你连男人都不找。”
      公主看着她俩哈哈笑。
      这厢曹寅刚走出院门,就对着玄烨下跪磕头:“皇爷,恕奴才刚刚没说实话。小阿哥初五那天出了事,人已经没了。”
      等了半晌,皇帝也没有动静,曹寅又抬起头看,只见他一动不动站着,忙伸手推他:“皇爷,皇爷?”
      玄烨缓缓张开口:“……是为什么?是病了吗?”
      “先前倒也没有病,在坤宁宫吃着东西好好的就没了气,谁也看不出缘故。太妃已经安排人查着,又让内务府的郎中送我过来,好叫皇爷和老祖宗知道。”
      皇帝慢慢往后退,捡了块台阶坐下。
      曹寅瞧他总不吭声,只好再问:“皇爷要回宫中去吗?”
      玄烨摇摇头:“今天姑姑从草原上来看她,奶奶一天都很高兴……我要是回去,她就会觉出不对劲了……”
      “你是不打算跟她说?”
      玄烨点点头:“这事不能让她知晓,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来都来了,等病好再说吧……你也别多嘴,上次咳血的事别又干一遍。”
      曹寅打量皇帝脸色,小声说道:“我已明白利害分寸,再不会了。”
      说话间,礼部郎中仲古尔代走了过来,皇帝匆忙起身拦住:“你不要去跟太皇太后提承祜的事,谁来都不许说。”
      仲古尔代赶紧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他:“康亲王裕亲王他们已听说了,正要过来呢。”
      皇帝喘了口粗气:“你去传旨,叫他们都别来,都别提这件事……把丧事悄悄办了吧。”他越说眼眶越红,突然捂住嘴往前疾走。
      曹寅追上去,一边跟着跑,一边急着催:“你哭出来啊!”
      玄烨不理,一气走到僻静角落,才放下手,抽着气说:“我是怕……怕叫她们听见……”他终于蹲下,放声大哭起来,对曹寅伸出五根指头,“你不知道,我生了五个孩子了……结果一个也没养活……”
      曹寅瞅了皇帝一阵子,抬起胳膊,试了两下,小心放到他肩膀上。

      既然住在草原边缘,来朝见者都是巴林喀尔喀的贝勒台吉,宴会上看的也是蒙古男女篝火歌舞。
      世人皆爱其乡,太皇太后亦不例外。她听见人吹奏筚篥,就不自觉跟着拍手:“我小的时候,姐妹几个都会吹这玩意。”
      皇帝盯着篝火,轻轻点头:“汉人管这个叫胡笳。”
      “那是他们不懂,胡笳和筚篥上的孔可不一样多。”
      “老姐姐当年肯定也是能歌善舞啊。”阿布哈纳尔王抚掌大笑,“给我们唱支曲子听听呗!”
      太皇太后气得直摆手:“胡闹!我现在哪还会这些?”
      曹寅打扮成骚达子,混在人群里围着篝火跳舞,跳累了就下来拿酒喝。
      老太太赶紧指他:“让这孩子给你唱,他会唱南边的小曲。”
      曹寅扭头看皇帝,皇帝盘腿坐着,眼睛发直,心思早不知飞哪里去了。
      没有人替他找台阶下,他只好就当了这个优伶。
      少年人干脆不再扭捏,举着牛角杯站到众人面前,故意拿出十成功力唱评弹:
      “上有呀天堂,下有呀有苏杭。杭州么有西湖,苏州么有山塘。正月里梅花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桃花满园斗芬芳……”
      一段《大九连环》唱完,他才将奶酒一饮而尽。
      阿布哈纳尔王点点头,解下脖颈上珊瑚蜜蜡,朝他扔了过去。
      边塞月明晃晃挂在天上,周围都是炭火跟烤肉的香气。皇帝的家人亲友聚在一起,吃喝嬉笑,无所事事。
      他也想起总是没表情的父亲,和时而亲切、时而臭脸的嫡母。
      好在到了年底,他又能坐上船,沿着芦苇萧瑟的秋江南下,行进通济门,穿过古城墙,回到南京城里。

      正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楼船停泊在桃叶渡,从贡院门口上岸,顺花牌楼大道往北,正对着城当中一座王府大宅。佣人仆妇都聚在门口,一看见他就嚷嚷:“大少爷回来了!”“快去通报老爷夫人!”
      接着是沐浴洗尘,更衣上桌,眼前摆满了板鸭鲊鱼、莼菜冬笋,他奋力啃完一只鸭头,仰面感慨:“啊,活过来了!”
      曹宣捧着饭碗问:“哥,你在北京挨饿吗?”
      曹寅又叹气又摇头:“他家伙食肉是不少的,但是……唉,没法说。”
      父亲指着儿子教训:“宫里的事,不能说你就别说,我们也不想知道,尽量憋着就行。”
      曹寅频频点头。
      孙氏问曹玺:“咱们不能多给宫里上贡些这边的吃食吗?”
      曹寅撇嘴:“没用,也吃不到我嘴里。”
      “那你还是在家吃够本算了。”
      曹寅愁眉苦脸,又拿起一只鸭掌,开始往嘴里放。
      曹玺清清嗓子:“还有,趁过年这阵子你舅舅他们过来,正好给你把亲事办了。你岁数也不小了,得正经有个人管着。”
      曹寅悄悄瞅父母,眼珠子转过来又转过去,随便“嗯”了一声。

      兵部尚书动用不少人情关系,打听得尚可喜家中私事,便心急火燎要去向皇帝透漏。

      皇帝却在昭仁殿的书房里,跟洋人一起摆弄机械小船。

      小船能够拆卸,将甲板桅杆取下后,里面齿轮转轴都看得清清楚楚。安文思上足发条,两排船桨便开始悬空划动。

      皇帝闷闷不乐盯了一会,托着腮问传教士:“这样把它放进盆里,就能行船了,是吗?”

      安文思点头:“只要不漏水就行。”

      “那照样做一艘大船,置于江河之上,岂不也可以不劳人力?千里之遥亦能轻易到达?”

      葡萄牙人很为难:“做虽然也可以做,世间却没有足够大的巨人,来发动这机关。”

      皇帝慢慢张开嘴,抬手一拍脑门:“嗨……怎么忘了这出,我是傻了不成。”他又指向拆下来的桅杆,“船帆也能加上机关,使其自行升降吗?”

      “这个暂时不行,我还得继续修改……”

      明珠在门口使劲咳嗦。皇帝看了一眼,支走安文思,把他叫到跟前。

      “打听着了。”明珠说,“尚可喜的大儿子尚之信,从小就当人质养在先帝身边,跟他爹根本不亲。尚可喜想立小儿子尚之孝。”

      皇帝边听边点头。

      “可大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仗着做过御前侍卫,十分嚣张跋扈,又杀又打,把广州闹了个天翻地覆。老头子很恼火,干脆连官也不要了。”

      “那是好事啊!”皇帝笑了起来,“不如就送他顺水人情,撤去这个藩王。”

      明珠喜得直搓手:“臣也这么觉着,简直天助我皇。”

      “那你去安排一下,尽快把兵从粤省迁回来,不要惊动百姓。”

      处置妥军务,他又小心将机械船装好,去后院放进鎏金大缸里。

      小船划开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打碎了倒映的蓝天。

      粼粼日影闪烁在江上,崭新孤坟矗立于岸边。曹寅摆好荤素佳肴,将黄酒淋在周亮工墓碑周围。他回头问弟弟:“为何在此地选址?如果洪水泛滥,很容易就被冲走了。”

      “是周叔叔自己非要埋这的。”曹宣站在他后面,一条辫子被江风吹得上下翻飞,“他死前还把写的文稿都烧了呢,说什么一生皆误于此,悔不早焚书的话。”

      曹寅只能对着远处轻轻叹息,望向长江上来往不息的舟船和流水。

      马銮也把自己的鱼篓放在墓前,点燃烟袋朝坟包吹了一口气,摇着头苦笑起来:“栎园老弟,这辈子不容易啊,蹲过明清两朝的大狱呢。”

      李渔拍了拍他的肩,上前奉香鞠躬:“你现在总算可以歇着了,愿老兄在地底下吃饱喝足,红袖佳人不断吧。”

      他们几个收拾起酒菜供品,回到马銮的小渔船上,便直接开始吃喝起来。

      江水泛着波澜,木船上摇摇晃晃,曹寅用匕首片开鲜鱼,放到铁网上烤。

      马伯和就笑着看他:“长本事了?”

      “长的全是野人渔猎的本事。”曹寅说着,解下腰间荷包扔过去。

      马銮倒出来一看,却是有圆有扁金光闪闪。曹宣瞧见也啧啧感叹:“哥,这都是你挣的?”

      马伯和又把东西装了进去:“我不用鞑虏酋首的钱。”

      曹寅赶紧抬手阻拦:“我得了就是我的钱,老师花出去就是百姓挣的钱,这世上的钱可没有姓氏。”

      “说的对。”李渔冲他竖拇指,“你师傅还是这么想不开。”

      马銮瞪他一眼,又问曹寅:“你去都中,跟着那些帝师们,可曾参悟到什么大学问?”

      曹寅撇撇嘴,拿起烤鱼翻面:“不过是天天把经史翻来覆去的讲,典故掰开揉碎的说,听讲官们换着花样拍皇帝马屁。”

      李渔听得哈哈笑:“那蛮夷天子又如何?”

      曹寅略一思索,低声告知:“是个活得很卖力的小子。”

      “长相是否粗野可怖?”

      “细皮嫩肉的。”

      李渔听了便要起身,小舟颠簸摇晃,他又跌倒坐下,还伸手拍马銮:“了不得,你快去入仕,见识一下!”

      “别胡闹!”马伯和推开他,紧紧盯着曹寅,篝灯在脸上照出一片竹编格纹,“我且问你,你既然学了史,可知道这九重天上原是有很多神仙的?”

      曹寅没听懂,缓缓摇头。

      “除了周天子,百姓还供养着诸侯和卿大夫。人生在什么位置就只能活成什么样。到汉代才有察举,到魏晋才分九品官人,到隋唐才开科举大比。到宋朝明朝,国君才跟考出来的官员们共治天下。子清,你告诉我,怎么现在头顶上又多出八张旗子来呢?”

      曹寅不说话,低下头喝酒。

      “我是不会在这个朝廷出仕的,不仅仅因为我食过弘光朝的俸禄,更因为我不喜欢这个世道再退回去。”

      李渔也默默点头。

      “像周栎园,因为有才干,就忍不住,就想干事。为了那点虚妄的抱负,放弃了本可以守住的操守,最后又如何?新朝的官和旧朝的官根本没两样,阮大铖迫害他,满洲人一样迫害他。所以他最后焚的不是书,是他的心,他的志。”马銮用筷子夹起曹寅烤熟的鱼片,“很多年前我就想好了。他们休想再用俸禄、爵位、谥号这些东西像钓鱼一样钓着我,我宁愿自生自灭,也不陪他们玩这个游戏。”

      李渔一边瞧着马銮吃鱼,一边倚靠在船舱上饮酒:“我和你还不太一样。我觉得,既然人的出身和时代都没法选,为了这些东西痛苦就不值得。应该先顾自己,趁活着的时间,满足肉身和心神的享乐,也尽量给别人快活。”

      马銮对李渔嗤笑:“所以金陵城里数你没正形。”

      “对,我没正形。但百载千年之后,我李渔不一定没有人记得。”

      不料给平南王的诏书颁下去没多久,平西王和靖南王也先后疏请撤兵。

      索额图在朝上直言不讳:“不必猜了,这就是试探。尚可喜一退那两个都发慌,手下亲随们也稳不住。陛下再不表态,他们觉都睡不着,只能想办法逼皇爷出声。”

      皇帝仔细听他说完,又转头看别人。

      明珠也颔首:“大约应该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朕一旦同意撤藩,这俩就要反?”

      “未必吧?”梁清标插嘴,“两个世子还在北京呆着呢,也可能真心想养老了。”

      索额图根本不搭理他,继续对皇帝说:“眼下不是撤藩的好时机,他们那边已经有了防备之心,我们这边却毫无准备,到时恐怕难以应对。”

      明珠反问:“如果朝廷这次说不撤,三藩难道就会老老实实吗?”

      皇帝立即摇头:“那不可能,一定暗中练兵屯粮。”

      “所以我们也只能加强戒备,扩充兵马。到时吴三桂在云南勾结拉藏,耿精忠在福建联手台澎。等三年五载之后,仍免不了兵刃之苦,屠戮生灵则更甚。”

      皇帝皱着眉闭上眼:“这是已经打草惊蛇了,上下左右都是错。我只恨不能退回两月前,先稳住那尚可喜才好!”

      明珠双膝下跪,抱拳道:“若要金瓯永固,兵马疆土就决不能假手他人,请圣上早下决断。”

      皇帝也攥紧朝珠想了一会,指着下面众人说:“今日也不拘满汉了,议政王内阁六部所有人,同意撤藩的,举一下手。”

      满朝文武开始只是左顾右看,逐渐小声讨论,交头接耳,然后陆续有人抬起了胳膊,最终没举手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

      隆冬之季,顾景星带着一双儿女前往江宁,小女儿缩在驴车里,揣起手听父亲讲史,听着听着就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要打仗呢?”

      顾景星伸手捏捏她冻红的鼻子:“因为不打仗就只能慢慢挣钱攒钱,又累又发不了财。打仗就可以抢别人的东西,就发财快啊。”

      离城门越近,外面吵闹愈厉害,顾昌撩开帘子往外看,仪凤门前有官员在贴告示。

      他干脆跳下车奔过去,瞧清楚了又跑回来说:“了不得呢爹!皇帝派了人去裁撤藩王,吴三桂就剪辫子发檄文,说是要复明啦!”

      顾景星一听直捶大腿:“好家伙,这是削藩惹出大事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原著的一点推测:薛蟠,可能是以薛蟠的音形寓意削藩。他的夫人夏金桂,又让人想到三藩里的吴三桂,还有南明的桂王朱由榔。
    薛蟠为了争夺香菱“冲冠一怒”打死冯渊,然后投奔贾家;吴三桂也为了陈圆圆与李自成反目,转投清军。
    薛蟠过生日,别人送他四样贺礼,分别是:鲜藕,大西瓜,鲟鱼,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他还特意请宝玉共同分享。
    鲜藕来自莲花,能联想到英莲,根并荷花一茎香,是遭遇离乱被掠夺的女人,也许不单指陈圆圆一个人。
    大西瓜,大西是张献忠与孙可望建立的政权,以昆明为首府,1652年,永历帝朱由榔依附大西。1657年,吴三桂任平西大将军,南征云贵,攻打桂王永历政权。1659年,吴三桂攻下云南。
    鲟鱼,又名鲟龙鱼,可能是谐音寻龙,也或许意味着来自黑龙江的奖赏。
    暹罗是古代中国对泰国地区的称呼, 1662年,永历帝朱由榔逃亡缅甸,缅王将其献与吴三桂,朱由榔在昆明被绞。所以朱由榔就是这头缅甸上贡的小猪猪。
    以上四项算是吴三桂的人生成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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