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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

  •   马銮收到信,开始感觉莫名激动。
      曹家选择良辰吉日,将顾家小女迎娶进门。
      他站在人群里,听着鞭炮雷鸣,已经激动到拳头紧握。
      轿子抬至织造府前,新娘一双三寸小脚慢慢伸出来,颤巍巍踩在地上。女送客将绿色长缎递到她手中,又把红绸递给新郎,红绿牵巾绾作同心结。
      曹寅见她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又蒙着盖头,不由暗自担心,生怕对方跌倒,便仔细牵着表妹进神帛堂,拜过轩辕氏,又进正房拜了父母,最后男女双双对拜。然而她竟然也能照常走路,摇摇晃晃将礼行完了。
      等新人送进洞房,马銮就去找顾景星,从酒席一路拽到院子角落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给他看。
      顾景星见开头写的是:“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理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忙夺过去撕得粉碎,又扔在地上用脚碾:“你找死啊!从哪里得的这篇檄文?”
      “用不着你管!凭什么撕我东西!”马銮也被他惹怒,蹲下就要捡。
      顾景星往周围看了看,拽起马銮的前襟子小声说:“那都是瞎话,都是借口。你是想复国想疯了吗?连这种人都敢信?”
      马銮还是犹犹豫豫往地上看:“可是不燃烽火,怎雪前耻?若……若吴三桂这次真能成事,也算将功补过啊!”
      顾景星松开手嗤笑了一声:“天已经塌了,他能补得了屁!还不是继续祸害老百姓?”

      家里的亲戚婆姨们掷果撒帐,闹了一通,很快就都退出去了,剩下年轻男女坐在床上,都有些讪讪然。
      曹寅咳嗽了一下,没话找话说:“你那脚怎裹得那样小呢?谁给你裹的,难不难受?”
      顾晶低着头喃喃回答:“是我娘裹的,从小就开始裹了。父亲说,男子没办法不剃头,女子就必须得裹脚。满人越是不叫裹,越要裹得小。他说这也是气节。”
      “这跟气节有何关系,真是有病。” 曹寅忍不住摇头,翻了个白眼。
      新娘被他吓到,惊恐地睁大眼:“夫君……你是不喜欢小脚?”
      曹寅见她这幅样子,忽然心头一慌,又赶紧搓着手安慰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既裹了,那自然有裹了的好处。有错也在我不懂鉴赏。”他试探着问,“可以让我好好看看吗?”
      顾晶想了想,点点头,把双腿都蜷到床铺上:“其实我娘嘱咐过,最好不要轻易脱鞋叫男人看见。”
      曹寅便捧起她左脚,拿下刺绣精致的睡鞋,打量这小脚竟还赶不上一只手掌宽。白色布条紧绷绷包裹着,仿佛才出头的冬笋。
      “我记得我母亲也是小脚。”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解开布条来细看。
      女孩的前掌整个折在脚下,趾甲扎进肉里,单单看着也有钻骨锥心之疼。
      曹寅皱了皱眉,又握住右脚慢慢脱鞋,嘴里说道:“其实你愿意的话,放开也可以,我不在意这种事。”
      顾晶摇摇头:“你不知道,放开走路更疼,还是束着舒服些。”
      曹寅便抬起脸笑道:“当然还得你自己做主,你觉得哪样舒服,才算真舒服。”又凑近了瞧她,使劲吸气,“妹妹脸上好白啊,是涂了香粉吗?”顾氏笑着往后躲,曹寅揽住她,照着鼻头亲了一下。
      因他本是生性温柔之人,近两年又渐通风月,于枕席间绝非寻常愣头青可比。其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的好处,现下也难以细述。只说这一宿是胶投漆中,鱼浸春水,出入平安,全无隔阻。
      天亮小夫妻红着脸起来,准备奉茶拜见公婆,却看到曹玺穿了一身白色甲胃,带着曹宣等在堂上。
      曹寅惊讶地望向父亲,见他板着脸对自己说:“寅儿,今日你已成人,就该担当正事,现在是朝廷用你的时候了。”
      曹宣捧了把剑递给他,曹寅懵然接住。
      “福建耿精忠前日已杀死总督范承谟,与吴三桂共同叛乱。吴三桂也杀了总督甘文焜和巡抚朱治国,出兵攻打湖南。”
      曹寅震惊不已:“那表哥一家都死了吗?”
      “是,都殉国了。”曹玺闭眼颔首,“如今兵马吃紧,江宁将军已带兵前往温州讨伐耿逆。南京、姑苏、维扬都没有驻兵了,如果遇到不测,城中只能自己设法抵御。爹与大人们商议过,总督留守金陵,巡抚前往苏州,你们两个就跟我一起去扬州吧。”
      曹寅茫然回头,看向他新婚的娘子。
      一朝又一代,男人与女人,为了争夺那块石头,已经堆积起如山的白骨。
      现在又将继续下去。

      索额图上朝站在前排,抱拳拱手说:“以当下情形,皇上当诛杀提议撤藩之人,方可平息吴三桂之怒。”
      “瞎说什么?”皇帝摆摆手,“此事出自朕意,与他人无关。”
      明珠喘着粗气,来回瞄他俩几眼,小心上奏道:“广西将军孙延龄,也已经举兵附逆,杀害了都统王永年。”
      皇帝缓缓点头:“嗯,跟甘文焜他们一起追封了吧。还有呢?”
      “……四川巡抚罗森与提督郑蛟麟举兵附逆。台湾郑经出兵相助耿精忠,现已抵达厦门。”
      皇帝望着天,咽下一口唾沫,又挠了挠额头:“那我们就是一下子丢了几个省。尚可喜那边有回音吗?”
      明珠摇头:“没有,梁清标过去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江宁如何?”
      “江宁的兵眼下都派去打福建,战场暂时到不了那边。”
      皇帝眉头紧皱想了一阵,吩咐他:“从京城发包衣佐领兵一千,八旗每佐领出骁骑二名为将,马上去南京。”
      岳乐霎时急眼:“皇上!兵都发去南京,北京就没人守了!”
      皇帝摇头,固持己见:“南京非同小可,一旦失守恐大局有变,必须先守住南京。”
      杰书也轻声附和:“是,等打过长江我们就很难了。”
      皇帝忽然站起来:“原本以为只是撤去三个藩王的麻烦,结果并不是。现在整个南方都烧起来,是朕一直以来谋划有失。”他朝着下面鞠了一躬,“朕决定亲征。”
      福全立即冲上去阻拦:“这个万万不行!轻易使不得!”
      朝臣们也全都跪下了。
      玄烨盯着他的兄长:“为什么不行?列祖列宗都是在马背上打天下,我如何不能带兵?”
      王熙趴在地上,仰着脖子劝说:“可是皇上实在年轻,也没带过兵啊!万一有什么闪失,咱们后边就全乱套了!”
      熊赐履跟着点头:“王大人说的一点没错,皇上稳坐都中才是最要紧的。我朝现在连储君也没有,万岁爷可不能冒险!”
      “我去吧。”
      后面有个人发话,众人都回头看,只见岳乐撩起袍子下跪:“我从前带过兵,跟着肃亲王打过张献忠,也打赢了。请圣上下旨,让臣前去征讨吴三桂。”
      皇帝怔怔看了他一会,杰书也走过去跪在岳乐边上:“臣愿带兵南下,征讨耿精忠。”
      他于是缓缓后退了几步,坐回椅子上,看向众人的眼神依然有些发直:“……那我让文臣给你们拟旨,授宣威大将军,征南大将军。”
      散朝以后,王士禛留到最后,夹着一本《诗经》去乾清宫里面。
      皇帝脱了靴,抱膝缩在炕上,盯住面前一张利玛窦留下的旧地图。
      王士禛试着问他:“皇上,今天还用讲课吗?”
      皇帝歪了一下脑袋,看向他的脸:“王师傅,你老家是哪个省的?”
      王士禛弓着腰点头:“臣是山东人,山东桓台人,齐桓公那个桓台。”
      “齐桓公啊,那是两千多年前的霸主了……”玄烨伸手拍拍面前的炕,王士禛会意,小心坐上去。
      “那么王师傅老家的人,喜欢这个朝廷吗?”
      王士禛苦笑了一下:“对百姓来说,朝廷就是朝廷,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
      皇帝就默默点头。
      “百姓生来要服徭役,要缴税,要纳粮,实在也不太可能喜欢朝廷。”
      王士禛说完,见皇帝继续愣神不吭声,便长叹了一口气:“皇上今天既不想听讲,臣就讲点别的吧。”
      皇帝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臣有一个老友啊,他没事喜欢搜集一些传说和小故事。有一回他告诉我,山东青州的衡王府会闹鬼。”
      玄烨抬起眼瞅他。
      “当初朱元璋分封藩王,青州的衡王传了六世八代,最后一任叫朱由棷。我朝入关的时候,打下了这个王府,把朱由棷一家十三口押送北京,后来也都处死了。青州就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王府。再后来有个陈大人去青州赴任海防,就用衡王府的房子当衙门,结果晚上闹鬼,闹的还是个女鬼。”
      玄烨听着听着就笑了一下。
      王士禛作出拔剑的手势:“这个女鬼,会武功,使双剑。自称是衡王的宠姬,叫林四娘,从小长在金陵,是王爷最得意的人。王府被攻打的时候,她也披甲抵挡,自然就战死了。死后化作一个鬼,阴魂不散,常常在旧宫中游荡,引节而歌,还作了一首诗。”
      玄烨问:“一首什么诗呢?”
      王士禛盯着他不言语。
      玄烨纳闷了一小会,又逐渐琢磨明白,他问王士禛:“这首诗不能对着我念出来,是吗?”
      王士禛点点头。
      “我知道了,百姓不是没有记性,他们也会记仇,恨我根本的不只是两三个藩王。”皇帝抱着头苦笑,“怨仇这么深,连编出来的女鬼也心系故国。我的确错估了局面,才败退到今日地步。”
      他又抬眼看着王士禛:“可这也怪你们,以前从不跟我说实话。”
      王士禛还是不说话,垂首抱拳,对他拜了拜。
      皇帝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胳膊:“朱由棷这人虽然废物一个,活得倒是很值。能有个色艺俱佳的宠姬对他用情至深,实在令人艳羡。”

      曹家父子押着粮草赶路,在句容驿馆住过一宿,次日便到了扬州城里。
      曹寅持剑跟在曹玺身后,挺胸走进府衙,眼见大堂上已经挤满了一堆老头子。
      “曹使君!”知府金镇张着双臂迎上来,“唉,看见你,我这颗心就稳住一大半了。”
      曹玺也赶快堆笑寒暄:“别慌啊!现在两军还在金华对阵呢,等杭州丢了再急眼不迟。”
      金镇捶了他一拳,屋里紧接着就有人问:“传闻吴三桂已经拿下湖南了,是不是真事?”
      曹玺便敛了笑容,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抱拳低头致意:“西南军情曹某确实不知,因此也不敢妄议。当下江南诸城后防空虚,要紧是加强扬州守备。我已从江宁带了些储粮过来,守城数月应当不成问题,还需劳动各家住户,多出些壮丁人手,暂时编为行伍,轮流巡逻镇守。”
      金镇忙伸手介绍:“今日在座者,都是本地的乡绅名士,北湖贤隐。”
      曹玺继续点头,指身后的马銮顾景星说:“这些也都是曹某结识的友人,愿意倾力相助的才子。”
      李渔盘起手臂,看着对面微笑。
      扬州老者一样冲他眯着眼捻胡须:“他们不用说了,都认识。以前干过什么,也都知道。”
      李渔听完,朗声大笑起来,马銮边叹气边苦笑摇头。
      曹玺皱了皱眉。
      曹寅心下吃惊,悄悄看他弟弟,曹宣倒还浑然不觉。
      金镇硬着头皮继续引荐:“郭汝霖,郭老先生。杜濬、杜岕兄弟。徐石麒……”
      徐石麒出声打断他:“大人,弘光元年扬州城陷,我冒死入城才抢出自己的著书。所以就想问问,这回还用再抢一次吗?”
      曹玺与金镇对视一眼,开口笑道:“只要大家好生守住城池,待朝廷剿灭耿逆,自然是用不着的。”
      “那要是守不住呢?”
      曹玺没有继续回答,曹寅握紧宝剑,站到父亲身边。
      郭汝霖拄着拐,上前一步说话:“战火无情,我们也都是经过事的人,更不喜欢讲那些场面话。有什么言辞不当,还请曹大人担待。”
      曹玺轻轻点头:“当然。”
      “敢问大人,若耿精忠和郑成功真打到眼前了,咱们到底是战是降呢?汉人的军队打到眼前了,咱们到底是战是降呢?”
      金镇抬手搓了搓脑门。
      曹寅说:“耿仲明当年没少杀汉人吧,他也算是一个汉军旗人啊。”
      没有谁搭理他。
      倒是马銮接着问众人:“听说吴三桂发了一篇檄文,不知诸位有所耳闻否?”
      曹玺疑惑回头。
      那边杜岕真就拿了张纸出来,先解释说:“我有个做南北买卖的朋友,在回程路上抄的。”接着开始念,“适遇先皇三太子,年甫三岁,寄命讬孤,三十年矣。因夷君无道,奸邪高张,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爰卜取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
      堂上诸公听完,呼吸喘息不由加重,连原本坐着的几个人,此刻也站了起来。
      曹玺和金镇都缄口不言,曹宣终于觉出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躲到哥哥身后。
      曹寅瞧着周围,突然轻声嗤笑:“夷君无道,难道他就有道了?”
      杜岕放下檄文,扭头看他:“这位小大人怎么称呼?”
      “曹寅,曹子清。”曹寅继续往前迈了两步,摊开手说,“这谎话编得也太假了,怎么可能真有个三太子?如果吴三桂有意复国,何苦拖到他三十三岁才起兵,怎么不在十年前北伐?现在满洲的皇帝已经二十了啊!”
      杜濬背着手绕到他跟前,沉声反问:“也许是暗中储蓄钱粮,静候佳机呢?又或许在等待储君成人成才。”
      “等了三十年,等到自己六十好几老眼昏花,才去打一个年富力强的对手?”曹寅直接笑出声,“他分明是被朝廷削藩,舍不得封地才找借口生事。”
      杜濬盯着他沉默,杜岕又继续反驳:“起兵的缘故根本不重要了!吴三桂既举大计,各省响应者众多,轰轰烈烈有燎原之势。我们当然也该有所取舍,做最有价值的决择。”
      曹寅又欲张嘴,曹玺将手掌按在儿子肩膀上:“我劝各位还是好好想一想,扬州现在只是没有守兵,不表示援军以后不会来。而且以耿精忠的德行,你们就算投降于他,他进城以后也未必不杀不抢。”
      原本激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了片刻。
      郭汝霖问:“曹大人的意思是,等援军来了要处置我等?”
      “没有的事!”曹玺立即笑着摇头,“我本是个管织布采买的小官,临时担当了这件差事,祖上一样也食过大明俸禄。”他又回头望向顾景星,“再说这里有我的亲友,如果闹出去自己也脱不开关系。”
      郭汝霖又看知府。
      金镇盯着地板,轻声说:“我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
      拄拐老人皱眉打量官员们,沉甸甸叹气:“但现在你们选择向着鞑靼皇帝。”
      “我不是向着皇帝,我是在说事实!”曹寅大声喊,“当初为了女人跟李自成翻脸,把山海关白送给满人的就是吴三桂。灭了大西国,诛杀永历帝的还是吴三桂。暹罗王把朱由榔献出来,又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若真有个三太子,他自己就是这太子的头号仇人,又哪里来的脸面替人复国?”
      春天的扬州城,水明柳媚,落红缤纷。
      前朝隐士们窃窃私语,郭汝霖痛苦地掩住面。
      顾景星揉了几下眼睛,终于缓缓开口出声:“子清啊,对这里的每个人来说,事情并不是善恶分明那么简单。”
      曹寅握紧宝剑,转身看舅舅,眼看着他脸上滚下泪来:“吴三桂固然是恶人,鞑虏却照样是虎狼。天下才刚安稳了没几年,那乱坟岗上的尸骨还没烂完呢!这些贪心不足的家伙们,就又开始争权夺利,动刀动兵,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他说着说着,几乎恨得咬牙切齿。
      “咱们岂不知朱姓太子是幌子吗?我也对吴三桂深恶痛绝,恨不得寝皮食肉!可你那满洲小皇帝,又是什么好玩意?他只不过想把吴三桂兜里的钱装进自己口袋,就要拿无数人命去填!如果他把自己玩死了,那也是他活该!”
      曹寅浑身发麻,手脚发木,只能张嘴喘粗气。
      盘古湮灭,女娲飞升,空留下旷野四海,荒诞世界。
      南边是反复小人,北边是鞑虏酋首,世上的权柄都掌握在魔星手中,哪里又有真正的人君?
      郭汝霖倚在柱上,红着眼眶自嘲:“我是失了国的人,茫茫大雪地里,也只有这一点柴火亮光吊着念想。可能心里太想要了,就难免上当受骗吧。”

      老太后把小皇帝从床榻上拽起来,一气扯到佛堂里,对着无量寿佛摁倒。
      皇帝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香火缭乱。周遭喇嘛法衣高帽,朝九品莲台诵经吟唱,用泥金藏文奋笔书写。
      他扶着地砖发笑,抬头看向祖母:“奶奶这是做什么?”
      “我把金首饰融了,让他们抄成《龙藏经》,为国祈福。”太皇太后打坐在皇帝身边,双手合十拜了拜,“你也好生对佛祖祝祷,让他保佑你。”
      玄烨直勾勾盯着酥油长明灯:“可这又有什么用?”
      “让外面知道你还有事干,没倒下,就有用。”
      百年世事,三更梦醒,后宫女眷全跪在蒲团上,紧闭双目念念有词。
      皇帝撑着腿坐下,笑得东倒西歪:“火已经烧到长江边上,南边都丢了,还在这装神弄鬼……”
      “不是你自己作的吗?”太皇太后狠狠瞪他,“红口白牙让三藩班师,等人反了天了,才想起筹谋发兵!”
      “我原以为他们也有可能听话……”
      “真是发白日梦,什么年月有过这种好事!”老太太气到闭眼,“祖宗哪块地不是拿命换的?也不想想你是从多少人嘴里抢饭吃。”
      皇帝瞅着佛龛里的神像,那木胎泥塑刷上银粉金漆,镶嵌七宝八珍,就变得尊贵无匹。
      他轻轻点头:“是啊……这些人年年上寿表,送贺礼,把赤胆忠心说得发自肺腑,没想到连北京的世子人质也不在乎。”
      太皇太后用鼻孔冷哼了一声。
      “还有那些前朝余孽,也趁机死灰复燃,想反的地方官都反了。梁清标派去广州颁旨,一样没有下文。他原是前朝的翰林,说不定就已经投诚了那边。”玄烨突然爬过来凑近祖母,“奶奶,你想过没有?他们现在有可能跟我们拜着同一尊佛呢!”
      老太太心口一沉,睁大眼睛,缓缓扭头看她孙子:“……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我越想越是这样。”玄烨使劲摇头摆手,“他们一定会把佛龛拿出来,把前朝皇帝的神位拿出来,把死去亲人的牌位拿出来,就像咱们这样,念经烧香,供奉祈祷!谁又知道,佛祖会保佑哪边呢?”
      太皇太后瞧着孙子举止,脸上颜色变了又变。
      后面一地的大小妃嫔也逐渐停止持诵,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皇帝转过身问:“你们觉得害怕吗?害怕的话可以走,回家去,不用再跟着我了。”
      宫人们傻了眼,瞬间噤声。
      皇后扶着肚子费力起身,皱眉劝道:“她们也是没主意,难免有些慌乱,皇上何必吓唬大伙呢?还故意讲这种气话。”
      “我没讲气话啊,我真是正经说事情。”玄烨愈加无奈,张开双手解释,“因为我们不得人心,所以才动辄失地。倘若社稷不保,你们不想抓紧回家看看吗?”
      格格福晋们不过十几岁年纪,也都是父母自幼娇养的女儿,她们沉默不语,静悄悄盯着皇帝。
      奶奶一把拽过孙子,脸贴着脸质问:“你不是说过,你有耐心,可以等,可以慢慢来?结果就只是这样,遇上点小事就自乱阵脚?”
      玄烨苦笑:“奶奶,丢了六个省了,这不叫一点小事!看来我还是不成,对不起列祖列宗,也辜负了您的栽培。”
      太皇太后直皱眉头:“这种时候还提什么祖宗?真败了也就败了,元朝也败过,大不了逃回蒙古老家。”
      皇帝听得一脸诧异,连苏麻喇姑也忍不住瞥她。
      “我从前是说过不想你沾血脏手的话,但现状已经如此,想干净也不可能,倒不如放开手脚搏一回!你就当你自己是开国皇帝,重新打一遍天下不行吗?实在不成,我也不怪你,我们都陪着你。”
      玄烨眼珠子颤动,张了几次嘴,最后才“嗯”了一声。
      他又转身看着妻妾们,低声讲道:“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是气话。你们进宫有几年时间,应该知道我是怎样个人,皇宫是怎样地方。若没意外,大家一辈子就走到底了。但要是觉得住不惯,合不来,还有一次后悔的机会。”
      老太太拉他胳膊:“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玄烨红着眼眶看他祖母:“奶奶不是说让我放开手脚?”
      她只好叹气,松了手。
      皇帝又说:“咱们不比汉人,盲婚哑嫁,绑在一起就不能松开。你们有想走的,回去还可以再嫁人,我也给银子发送。”
      半晌没有一个人吭气,老太太正要命她们散了,明珠的小女儿突然站起身,她颤着声问:“皇爷说的可是真话?”
      玄烨阖上眼点头。
      “那我要回家,我要回我自己家去!”她提着袍子就往外跑。
      宫人们陆陆续续爬起来,奔出去好些个。

      扬州城是遭过大难的地方,终究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帮忙。曹玺就将老少爷们编了班次,轮流到城门城墙上站岗巡视,又安排各处街巷妇孺,轮番烹制伙食饭菜。
      如此过了月余,曹寅便跟北湖隐者们混熟了,方知道这些遗民也不全是本地人,有些从北方来逃难,有些从南方来躲事,阴差阳错长住于此。城中防务枯燥,日夜无聊,他们就互相背书吟诗打发时间,翻看时断时续的邸报,等待着福建的敌人或者满洲的援军。
      四月杰书从运河上过来,曹玺和金镇出城相迎,设宴为亲王接风洗尘。
      知府在筵席上边敬酒边说:“我告诉城里人一定有援军,一定有援军,果然王爷你就来了!”
      杰书身上铠甲也没脱,扶着桌子笑得难堪:“本王奉命征讨耿逆,人手实在不足。你们是不知道,皇上唯恐江宁没人守,还特意拨了自己的包衣佐领兵去南京,我也不敢擅自给你们留人。等过一阵简亲王再带人来,就能顾上扬州了。”
      曹寅暗自吃惊,在酒席上偷看他父亲。
      曹玺又举杯感叹:“想不到万岁仁爱至此,军情紧要还念及我等,实在殒身难报!敢问都中兵力如何,抵挡北边不成问题吧?”
      杰书脸色更不好看,他屏退左右,小声对桌上众人说:“本来兵马是足够使的,但我今早得了消息,陕西王辅臣也反了,现在什么都很难讲。”
      曹寅不由瞪大眼睛,紧跟着插嘴:“陕西?那不跟李自成造反的地方差不多?”
      “谁说不是啊!你们肯定还不知道吧?一听说吴三桂起事,连京中八旗奴仆也开始闹了。年前有个叫杨起隆的光棍自称朱三太子,纠集了好些家奴,计划一起动手杀自己的主子。你们要是住在京中,也险得很呢!”
      曹寅脸都煞白了,忙问:“后来怎样?”
      “嗨,这帮人粗手笨脚的,早叫家主看出来了!佟国维和周工直都去兵部报了案,咱们关上九门馊了三日,斩得遍地尸首,运了八天都运不完。”
      曹寅听得哑口无言,他父亲连声感叹:“这事的确是险呐!能解决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康亲王直摇脑袋:“我也想过眼下该不该班师回朝,但本王既然身负重任,皇上又没有下旨,大概也有办法应对吧。思来想去,还是先到福建抗敌最稳妥。”
      金镇跟曹玺都点头附和,杰书以大局为重,饭后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就马不停蹄往南去了。
      曹寅出了军帐,浑浑噩噩回到西城墙上,趴在垛口看火红夕阳照着保障河,照着土坡上欧阳修建的平山堂。
      郭元威和顾昌在旁边蹲着啃馒头,一人举一个油汪汪的高邮咸鸭蛋。
      郭汝霖也将篮子递给他:“子清,你不吃点?”
      曹寅摇摇头:“不用,我刚才陪父亲吃过饭了。”
      他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抱住膝盖发了半天呆,才又小声问郭汝霖:“郭老,您可还记得,从前亡国的时候,是什么光景?”
      “你这可算问对人了。”老人仰头笑,用袖子拂了两下地,挨着他坐下,“破城前一晚就很奇怪,有鸟在人头顶叫,叫声跟哭一样,当时有人说不吉利,是哭丧。其实后来想想,可能鸟一直是这么叫,只是大家当时太害怕,一宿没敢睡,所以才能听见。”
      太阳已经沉下去,只留下西方一点亮光,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曹寅问他:“后来呢?”
      “后来城破,史阁部不肯顺降,到了四月二十六,就开始杀人了。”老人突然停止说话,咽了几下口水,顾左右而言他,“城东北那片,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南荒僻静小路可通各乡,鞑虏兵马不曾知晓,我是咬着芦苇杆子游出去的。等跑到无锡,清军也过来了,远远一望,船上车里,都是他们抢去的女人,罗绮珠翠,粉白黛绿。”
      郭元威抱着手臂埋怨:“爷爷,这事说过好几回了,你又不提他们怎么杀人。”
      郭汝霖苦恼地揉太阳穴:“我记得中间是很惨,但我事后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知道为何这样……”
      天空彻底变黑变暗,星星亮起来,头顶的苍穹上银河闪耀。
      曹寅继续追问:“都城里的情形,老先生知道吗?”
      “北京那边的事,我可就是听说的了。”郭汝霖捋着胡子讲,“甲申三月十五,李闯破了居庸关,围住北京城,在城内外点火烧房子,烧得是黄雾四塞,对面不见人影。到十八日晚上已是人心惶惶,守军四散。皇帝先命人将三个皇子悄悄送出去,又遍召宫人,令她们出宫躲避。”
      阵阵凉风拂过城墙,曹寅出神听着,想起了那些熟悉的红墙金瓦。
      “宫人们拿着珠宝金银跑了。为了皇家颜面,皇后贵妃都解带悬梁,公主们也被拔剑刺死。天刚亮,太监就开门放闯贼进城。皇帝自己在前殿鸣钟,已无一人前来上朝,什么锦衣卫,宦官总管的,早逃得没有人影,连宫门都挂好了投降的白灯笼。他就打开玄武门,爬上了北边的煤山。”
      曹寅吹着风,在城墙上站了起来。
      帝王身居九重,披黄袍着龙衣,拥佳丽三千,享天下财帛,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人。
      他独自沿着石阶往上爬,爬向山顶的高楼大厦,努力将绳索挂在树枝上,回头看向自己。
      “公子,这些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你现在哭也无济于事了。”
      曹寅赶紧抹了一把脸,震惊看着手心的水痕。
      “唉,想不到啊,你倒是个极忠义的好孩子。”郭汝霖瞅着他直摇头,“听说后来李闯把先帝尸首拿去示众,那些大臣们也不过是睥睨而过,还比不上你呢。”
      曹寅喘了几口粗气,匆匆抹干净自己的脸,提着剑跑下城墙。
      老头还在原地抬头望天,隐约哼着旧诗:“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忍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曹寅跑着奔回自己住处,将银钱干粮裹成一个包袱,紧紧捆在身上,又提笔写成一封信,塞进弟弟的门缝里,便趁夜色牵了马,直奔城北艾陵湖,趟过芦苇荡,穿过南荒路,朝北方一路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红楼梦》小说里,刘姥姥讲了一段茗玉小姐的故事,只活了十七岁的茗玉小姐雪下抽柴,贾府南边马棚就起火,贾母也唬得跟火神烧香,这才慢慢平息下去。
    事后宝玉去问刘姥姥,她说茗玉小姐原有祠堂,有庙,如今年久失修都烂了。怡红公子便说:“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提议打了塑像平了庙,宝玉却要给她修庙供奉香火。
    我想茗玉大概用谐音代表“明”代有玉玺的那个人,崇祯一共执政十七年。南明一样也是17年,建立过弘光、隆武、绍武、永历4个政权。所以十七年这个时间在当时在很敏感的。蒲松龄先生记载林四娘的诗:“静锁深宫十七年”,也许想提醒观者注意的数字还是这个十七。
    虽然明朝已经死了,但是又虽死不死,仍然活在不少人心中,一旦时机合适,就点燃了南方的战火。
    曹寅有一篇《祭郭汝霖先生文》,记载他在康熙十三年参与过扬州的防务,“贼逆构变,摄提之岁(康熙十三年),侨寄广陵(扬州),驱子若弟,补武编行,以御疆隧。时予成童,绾角嶷嶷。先生嘉我,说诗秉礼。”
    福建耿精忠叛乱后,北图浙江,康熙高度重视江宁防务,据《实录》记载,十三年,康熙征调江宁兵力驰援浙江。四月下旨:“恐江宁兵单,可拨包衣佐领兵千人、八旗每佐领骁骑二名,往守江宁。”九月份康熙再次令副都统雅赍等,会同兖州汉军都统释迦保及“京师新发禁旅”,前往守卫江宁,且命地方官积极配合。后再以江宁兵单,令简亲王喇布率领所部人马和上三旗包衣佐领驰卫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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