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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愿者上钩 ...

  •   “在慎交社里,吴兆骞是最风光的人物,就跟公子你一样。”顾贞观说,“一样出身官宦世家,家大业大。又一表人才,天资聪颖,有满腹的锦绣文章。当时城里的姑娘们都喜欢他。”

      他好像看着纳兰成德,又像是并没有看,也许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顾贞观的脸上带着酒意,浮现出愉快的神色。

      “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优秀到这种地步,难免有几分骄傲,也难免会得罪人。那一年汪婉曾来吴江,汉槎就直接对他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

      纳兰成德想起自己在家中别署写的“鹅梨”匾额来,有些不好意思,便说:“真名士自倾城,岂有不狂的道理?”

      顾贞观笑道:“当时江南文坛上的人,都排着队想结识他,连徐乾学也够不上他呢!唉,公子现在想都想不到……但是他只跟我最好。”说到这里,他面带笑意,自己倒杯酒喝了,又皱起了眉头,“后来顺治皇帝放开了科举,我们这些读书人又有了盼头……谁知道事情也就坏在这上面。”

      “丁酉年,先是爆出了顺天府乡试案。考官收取钱财,公然在考场内翻阅试卷,照事先拟好的名单挑选考生。落榜学子们就集体到文庙去哭庙。皇帝知道后大怒,立即令都察院会审。结果审出同考官李振邺、张我朴等人受贿之事属实,于是下旨将七人立斩。”

      “顺天府的案子被揭发后不久,又有人奏参江南科场也有舞弊之事。皇帝便将所有考官全部革职,令刑部将考官和中试举人迅速押解至京。吴兆骞也在被检举的名单之中……其实以他的水平与名望,根本用不着舞弊行贿。但这都是他平时目空一切,结怨太多的缘故。该着命中有此一劫。”

      纳兰问:“后来呢?”

      “戊戌年初,汉槎北上复试,用了‘金陵女子王倩娘’的假名,题诗百余首在涿州驿站的墙上,当时和者颇多,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他到了京城以后,就关在刑部大牢里。四月皇帝让考生到瀛台复试,每个考生身边都有两个武士拿刀站着,汉槎根据考官命题限韵立成诗一首,但最后结果仍是挨了四十大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同流放东北宁古塔。”

      纳兰成德惊讶道:“既然作得出诗,为何还是判了有罪?”

      顾贞观摇头说:“我们也不清楚……有人说皇帝是故意借此打击汉族士绅。有人说皇帝刚刚亲政不久,气愤手下官员糊弄自己,所以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惩立威……汉槎才学名世,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冤枉的。所有江南士子也都看得出,吴兆骞身上的这把刀子,随时也可能扎到自己身上……”

      纳兰沉默了许久,方道:“如此看来,要帮他平反,也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了?”

      顾贞观说:“是,我没有证据。除了一颗真心,我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公子啊,我其实连钱也没有多少。”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我就想知道,这天底下难道真的已经没有公道了吗?!”

      纳兰成德沉默不语。

      顾贞观继续小声自言自语着:“……汉槎给我写信说,塞外苦寒,四时冰雪。迢递关河,归省无日……春日大风如雷鸣,夏日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茫茫白雪……”

      纳兰突然问:“那首诗是什么?”

      顾贞观呆了下,问:“……哪首诗?”

      纳兰说:“他进京复试作的诗。”

      顾贞观想了一阵,才慢慢背出来:
      “自古无辜系鵊鸠,丹心欲诉泪先流。
      才名夙昔高江左,谣诼于今泣楚囚。
      阙下鸣鸡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
      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丘。”

      纳兰成德正独自出神,回忆那天夜里与顾贞观的交谈,旁边的侍卫伸手推他:“喂!你的鱼咬钩了!”容若方回过神,将鱼竿提起来一甩,一条鲢鱼就落在岸边草地上。

      原来这天耿精忠送了降书来京城,皇帝看后心情大好,下了朝便领着一群侍卫去北山上骑射。完事仍不过瘾,又要来西苑钓鱼。侍卫们先用大网子将太液池的鱼圈过来,再请皇帝放竿垂钓,自然一会就有收获。

      眼下纳兰已明了吴兆骞之案并没有平反的关键证据。若要营救,只能从皇帝身上下手。若要能说动皇帝,只能先接近皇帝,有了交情再徐徐图之。

      他竖起耳朵,听见皇帝正在说话:“……我已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曹寅笑道:“学诗正要研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便是。”

      皇帝便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想却是真。有似乎无理的,想想竟是有理有情的。”

      曹寅笑道:“这话有些意思,但不知从何处见得?”

      皇帝说:“我看《塞上》一首,有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

      曹寅笑道:“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几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只是这‘上孤烟’三字,还是套了陶潜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而来,原句更比这个淡而现成。”

      皇帝拍了一下腿,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又说,“还有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也有趣,就是平日常见的物件。”

      曹寅便道:“这些句子虽好,断不可总学这样的诗。你因先前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纳兰趁机插嘴道:“我却觉得,浅近自有浅近的妙处!诗经、乐府也都是写的浅近。唐代香山居士之诗,老妪能解,故流传于世。反而为了格律工整,专找些生僻字眼,稀奇典故,最没意思。”

      曹寅放下钓竿,看着他道:“这是在说我咯?”

      纳兰摊开手:“我就是说这么个意思,你别胡乱发挥。”

      曹寅说:“香山居士之诗,读来浅近不假,然而其功底也非一朝一日可以练就。初学者只见他浅近,不见其用心,故意去学,一不留神就走了歪路了。”

      纳兰道:“可我也不觉得必须往艰涩上去钻研才是好的。”

      曹寅说:“这就跟练武一样,不练硬功夫,只有花把势好看……。”

      纳兰道:“我不想再跟你争了,不妨让皇上来评评理。”

      玄烨愣了一下,方说:“这……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吗?”

      曹寅说:“是很严重,万岁爷觉得我俩谁有道理?”

      玄烨想了想,道:“……都挺有道理的。”

      曹寅见他在故意搅浆糊,便不再搭理他,又朝向纳兰说:“你既说浅近的好,便做一首浅近的来看看!”

      纳兰应了一声好,随口吟道:“香引轻飔散玉除,下帘声彻退朝初。马曹此日承恩数,也逐清班许钓鱼。”

      曹寅笑道:“这样的根本是打油诗,一天一百首也有了。”

      玄烨见他俩要吵起来的架势,赶紧打断问:“成德眼下在哪里当差呢?”

      纳兰便说:“回陛下,臣现在上驷院管马。”

      玄烨道:“明太傅之前还跟我说,帮你留个御前侍卫的缺,我一忙就给忘了。正好黄海走了,你就顶了他的位置可好?”

      纳兰忙丢开渔具,跪下领旨谢恩。

      一时钓完收拾东西,曹寅仍憋气鼓着脸,纳兰从他身边走过去,轻轻撞了他一下,小声道:“今儿得罪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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