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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黄土垄中送白骨 ...

  •   次日二等侍卫曹寅已经喷嚏不断,到第三天就病得直冒鼻涕泡了,烧得有些支持不住。总管太监梁九功、侍卫总领噶布喇等人看见都说:“这一病可了不得,仔细别叫主子们染上。”便放了他家去歇着。

      恰逢年底,宫中各样礼节祭祀之事不少,纵然近年因为打仗排场比从前简单了些,銮仪卫仍最疲累。曹寅正好乐的在家里清闲,称病谢客,终日看书逗鸟为乐。

      这天顾氏端了汤药进来,看见曹寅横在躺椅上拿书盖着脸,就过去把书掀起来说:“外头街上可热闹!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往天坛去,拉了好长一条队伍,大人小孩都出去看了。”

      曹寅把药接过来喝了,方笑道:“每年都看的,再稀奇的事也不稀罕了。我觉得能在家过年才更金贵,何苦看人家的虚热闹去。”一面搂过他媳妇在身上坐着。

      顾氏笑道:“我当你还病着呢。”

      曹寅佯装怒道:“谁说我病了!”翻身把顾氏按在椅上,挠她痒痒肉。顾氏左右躲闪不开,笑得蜷成一团,见曹寅又来解她扣子,便拍开他的手道:“好歹不发热了,便要作死!”

      曹寅全身扭来扭去地哼哼:“作死一回又如何,大过年的还只能吃素不成?可怜可怜小的吧……”顾氏见缠他不过,也只能随他。

      一时云歇雨住,两人正躺着愣神,顾氏一拍脑袋说:“倒忘了一件事!”

      曹寅问:“什么?”

      “早晨有公公来问你病怎样,还带了一盘子荔枝过来。我见你睡着就先搁在一边,结果回头就忘了。”

      曹寅皱眉道:“这真说笑了,眼下怎么会有荔枝?”

      顾氏说:“是蜂蜜腌的。”

      “腌的也不该有吧……”曹寅突然坐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尚之信降了!送了贡品过来。”

      曹寅料得不错。原来尚之信自从囚禁他爹、投靠吴三桂以来,渐渐发现自己并没得着好处,反成了吴三桂的钱袋子。吴三桂三天两头就派人来要军费,就算他守着个海关,也快要被刮穷了,时间一长就心生了悔意,又见甘肃王辅臣、浙江耿精忠先后降清,遂于十二月初九给和硕简亲王喇布递了投降书,康熙顺势也赦免了他罪过,令他将功赎罪。

      至此三藩已经有两藩变节,除开吴三桂不算,南方还有个郑经占着漳州、泉州、兴化三府。康亲王杰书便带兵朝着郑经去了。

      只说康亲王部下宁海将军拉哈达到了泉州城,城墙牢固,许耀据以坚守,僵持在那里。这天他正站在山头上拿望远镜遥望城里,手下压着一个蓬头乱发的男人来了,男人到了拉哈达跟前,嘴里说着:“……自己人,我真是自己人!来给将军献计来的!”

      兵士才不理他,对着小腿就是一脚,把他踹趴下了。

      拉哈达说:“你头发都留的这么长了,我怎么信你是自己人?一看就是郑经的探子!”

      男子挣扎两下,直起身子道:“我本来是翰林院的编修!回乡探亲遇上叛乱,这两年躲在山中没有剃头,头发胡子才长成这样的!”

      拉哈达惊道:“你不会就是李光地吧?”

      男子用力点头:“正是本人啊!”

      拉哈达又摇头道:“你说你是李光地,我也不认得。也有可能是装作李光地的探子,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男子于是挣扎着说:“我身上有官印,将军解开绳索,我拿给您看。”

      拉哈达忙命人除了捆绑,李光地拿出官印来,又道:“我妻小家人都一并躲在附近山里,我可以带人去找他们来。若我真是探子,他们少不得也受牵连。”

      拉哈达方信了他的话,夜里用梯子从城墙守备薄弱处悄悄潜入,杀了许耀,打开城门,天不亮便破了城。

      拉哈达向康亲王上疏褒奖李光地,杰书便要将李光地接去好生优待,提拔为侍读学士。谁料刚走到福州,他老爹一命呜呼了。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李光地只好再打包袱回家丁忧。

      虽然尚之信和耿精忠未必有多么心服口服,但他们到底降了,战局优势已经倒向满清朝廷。到了五月,皇帝谕示礼部恭奉太皇太后慈谕,册立遏必隆之女为后,让他们选个吉日。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去。

      曹寅病好以后,仍回宫中当值。反而顾氏却因他染上风寒,过完冬天也没有好,时轻时重拖到了五月。

      因南方战乱,张纯修这届进士考出来以后,不少都没有外派。待到今年广州初定,朝廷授任李煦广东韶州知府,同窗们聚起来给他摆酒送行。李煦心里纵然十万个不愿意到前线冒险,还是战战兢兢地上任去了。张纯修仍在兵部帮忙。

      这天他正在部里核算着粮草车马,郎中晃悠进来道:“唉唉,都停下,我说个事儿!听说明相的儿媳妇没了,各位早点预备好份子钱吧。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立刻有人抱怨说:“他前两天生孙子,已收了一回钱了,怎么又来一次?感情官越大越发财,家里收钱也是双份的?”

      边上有人骂道:“人家家里死了人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又有人插嘴笑道:“什么叫明相‘生孙子’,他自己能生孙子吗?小心叫他听说,扒了你的皮!”

      张纯修撂下笔,也顾不得向郎中告假,拔腿就往外面跑。

      不多时到了纳兰府上,见各样白色帐幔已经开始布置起来,徐乾学、王世祯、韩菼、曹寅、施世纶诸人都在堂中站着。

      张纯修喘着粗气问:“人是几时没的?”

      曹寅说:“没有多久,我们也是得了消息刚来,还没装殓呢……容若已抱着哭了半天了,咱们又不方便进去看,方才只叫我娘子进去帮忙了。”

      张纯修听说,纵然里头翻江倒海也只能按耐住。过了一阵,又问:“却是怎么没的,也没听说难产啊?”

      徐乾学道:“夫人之病,我们不好说的。许是产褥之症,或受了风寒也未可知。”

      又说闺房中媳妇婆子围了一圈,容若自己搂住尸身不放,娘们儿拿着寿衣也都无计可施。

      母亲觉罗氏拉住他说:“现在天怪热的,媳妇就这么放着也不像样……你且让我们换过衣服再哭也不迟。”

      容若不住地摇头,哭道:“我若松手,你们必要把她装进棺材了!她是个胆子最小的,晚上从不敢一个人在屋里,你们怎么能把她自己关起来?”

      母亲责备道:“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人总是入土为安……”

      容若挣开他的手,抱着卢氏缩得更往床里面去了。

      众人不敢去硬扯,怕发起疯来更难收场,都急的直跺脚。

      顾氏挤到前面来,福了一福道:“请公子略倒个空,叫我们说句悄悄话吧……她全家都在广东,我全家都在江南。她虽比我尊贵许多,我俩也都是一个人来的京城,在这儿没什么别的朋友了。因娘们儿好了一场,到底来送一程。”

      容若听着这话有理,不好再反驳的,就说:“……那你可快些。”慢慢放开手,站在床边。

      顾氏又道:“女人说话,爷们不好在边上听的,多少有些不自在。”

      边上的媳妇也都附和说:“就是,就是,你先出去吧。”

      容若小声对顾氏道:“你不明白这里头的缘故。我前日才发了誓,说要一直陪她的,所以不能离开。”

      顾氏强撑着笑道:“你只在门外守着,我们一会儿就说完了,到时你再进来也不迟。”

      容若左右看了看,方恋恋不舍地出来了。

      婆子们赶紧把门闩放上,围过来给卢氏换衣服。

      纳兰这才反应过来被骗,拍着门喊:“轻些,你们倒是轻些!别弄疼了她!”

      一时礼部来人颁旨,已封了卢氏淑人之号,明珠忙领着家人妻小,抱着孙子海亮,出来谢恩。容若仍旧浑浑噩噩,不堪见客,只能让张纯修在后堂按着他。

      不多时顾氏也出来了,一面流泪不止,一面扶着头对曹寅说:“难受的很。”曹寅便对明珠作揖道:“实在对不住。太傅,我先家去了,回头再过来。”明珠一面道谢,一面安排人送他们出去。

      且说顾氏家去后,还是发烧咳嗦不止,请了太医院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并不见效,越发瘦下去。最后连南怀仁也请过来帮忙瞧病。他在房中当着人面没说什么,出来门只对曹寅摇摇头,划着十字说:“阿门。”

      曹寅方知道是真的不好了,他刚刚二十岁不到,一个人六神无主的,回房见媳妇在炕上躺着,仍强打起精神说:“倒是有件难得的好事儿,宫里放了我假。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趁早告诉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顾氏道:“有什么呢,眼下我也出不去门了,也没什么胃口。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曹寅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沉甸甸的镯子,因笑道:“多沉啊,先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便帮她把镯子退下来。

      顾氏又咳了两下,说:“我躺着怪闷的,你给我说几个故事听听。”

      曹寅想了想道:“汉武帝时候有个人叫李少君,从仙人手里得到了炼丹秘方,但太穷了买不起炼丹的金石,就上奏汉武帝说:‘丹砂可以炼出金丹,吃了金丹就能成仙。我曾在海上漫游,遇见仙人安期生,他吃的枣像瓜一样大。’汉武帝也想长生不死,对他很尊重,赏给他不少东西。”

      顾氏笑了一下:“……皇帝真好骗。”

      曹寅也笑道:“可不就是很好骗。有一次,李少君看见汉武帝有一件旧铜器,就对他说:‘我见过这东西,齐桓公曾把它摆在自己的床头。’皇帝听李少君这么一说,就细看铜器上刻的字,果然是春秋时齐国的铜器,他就相信李少君己活了几百岁了。”

      顾氏又笑着咳了两下。

      “王公贵族们听说李少君能使人长生不死,也争着给他送钱。李少君就用皇帝和贵族给的钱偷偷买了原料炼成了仙丹,然后对武帝说:‘陛下如果不能除掉骄奢婬逸的恶习,仍然贪图美女纵欲无度,征战讨伐,喜怒无常,就绝不能炼成仙丹修成大道。’这天夜里,汉武帝梦见和李少君一起登上嵩山,半路上有个神仙拿着旌节骑着龙从云中降下来,说太乙真人请李少君去。汉武帝醒了说:‘我梦见李少君离我而去了!’立刻派人去打听李少君的情况,果然李少君是死了。武帝却说‘少君不会死,他是登了仙界了!’”

      曹寅讲完细看,顾氏已经睡着,他也在边上躺下来。

      又过了些日子,曹寅戴上孔雀翎帽子,穿起行蟒补服,回宫去销了假,复回乾清宫当班。皇帝身边正围了一群人帮他穿戴披挂,预备上朝,见曹寅进来了,忙问:“你家中情形如何?你娘子病可好些了?”

      曹寅远远在门口站着,笑了一下,说:“花已经谢了。”

      玄烨突然愣住不动,手里的朝珠也掉下来。

      绳子摔断,珠子滚了一地。太监侍女们都跪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捡。

      玄烨问他:“丧事预备了吗?”

      曹寅说:“慢慢来呗,也只能这样了。”

      玄烨又看了他一会,点点头道:“回头从内务府叫几个人去帮忙,他们有专门会弄这个的。”有宫女拿来新朝珠给他戴上。

      玄烨忽然揉了揉眉心,回头问:“容若,我今天本来打算说什么来着?一会功夫又忘了。”

      纳兰成德说:“啊?啊!”方回过神来,从案桌上一顿好找,翻出张纸来递过去。

      皇帝接过来看了看,理了下袍子道:“好了,上朝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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