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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计程今日到梁州 ...

  •   大学士索额图道:“本月有吴三桂总督董重民、总兵陈玉连等率官兵家口一万余人至赣州投诚。郑经总兵赖鄂球也率官兵一万余名投诚。”

      皇帝说:“好。”

      索额图又说:“吴三桂分兵进犯广东韶州等地,企图将叛乱之势再次扩大,两广总督金光祖疏奏求援,镇南将军莽依图也奏报韶州告急。”

      康熙说:“这俩折子我已经看过,都是因岳乐和穆占拥兵坐守长沙所致,吴三桂眼下必然要找别处突破。命穆占率部速赴乐昌,截断吴军入韶州后路,命尚之信亲统官兵驰援韶州。”

      尚书明珠犹豫道:“尚之信未必会听我们调遣啊……”

      皇帝说:“先这么下旨,到时候再看他有什么动作,就当趁此机会试试他了!让江宁将军额楚也过去支援,这样便稳妥些。”他又说,“还有一件事,自吴三桂叛乱以来,各地方文武官员殉难的不少,著各省总督巡抚查明殉难官员的骸骨及遗孤妻子,吏部、户部、兵部俱准动用正项钱粮,送其各归故里,以慰忠魂。”

      明珠正想说黄河下游正在受灾,恐怕钱并不够,却听见索额图已经赞道:“我主果真是仁如天覆,文武神圣,大德媲隆,纯仁至孝……”

      康熙赶紧打断他:“先停下。厄鲁特与噶尔丹以前都向朝廷进贡,现在两边打起来了,噶尔丹把战利品弓矢拿来当贡品,这事你知不知道?“

      索额图想了想说:“……是有这么回事。”

      玄烨道:“简直是挑衅,你们看不出来吗?这种东西不要也罢,都给他退回去!以后别再要他们的贡品了。”

      索额图忙答应着,明珠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话也咽了回去。

      七月十五这天,玄烨吃着早膳的时候讲:“我看见《帝京景物略》上说,明代北京城大小寺庙都办盂兰盆会,晚上在水里放河灯。不知现在城里还有没有人弄?”

      曹寅说:“其实一直有,各处泡子水渠放灯的人都不少,只是今儿晚上街上人多,若微服出去不安全。若带了侍卫开道,又见不着什么灯了。你要是喜欢,咱们自己做些灯去西苑太液池放也可以。”

      皇帝觉得有理,于是点头道:“我今日要往巩华城去,你先吩咐人做了,晚上咱们放灯。多做些,把太后太妃们也带上,一起散散心。”

      饭后曹寅便去内务府传话。总管说:“我不知这里有哪些匠役会扎这个,要不你去匠作处问问那些做宫灯的人会不会?”

      曹寅又跑去匠作处,郎中说:“做自然也能做得。只是要的也太急了!数目又多,早几日说就好了。眼下怕是赶不及,可怎么处置呢?”

      曹寅道:“我来的时候也想到了,现做必是赶不及的。料想今日京城街上卖这个的不会少,不妨多派些人出去采买了来,只做几个特别精巧的,给皇上、太后几个要紧的人放。其余众人用街上买的糊弄过去也就得了!”

      郎中连声说:“很是很是!”于是分头出去,尽快操办起来,至太阳下山便预备齐全了。

      当晚宫中诸人到了太液池湖边,皇帝、太皇太后各坐一小舟乘兴而游,岸边嫔妃宫女三三两两站着,衣香鬓影,钗环摇曳。水中浮着各色荷灯,密密麻麻的一层,烛火明亮胜过星斗圆月,又有伶人远远地吹奏乐曲,真如瀛洲蓬莱,亲临仙境一般。

      纳兰点了荷花灯,放到船舷外的水面上,说:“有目连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目连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这就算盂兰盆节的来历。”

      曹寅道:“汉人民间都说,水灯是为了给死鬼引路的。灯灭了,这个魂魄也就回到阴间了。今日各处店铺也都关门,把街道让给亡人。有乐善好施的人家,就在门口摆一张香案,供着新鲜瓜果点心。”

      皇帝又自己放了几只灯。

      纳兰于是吟道:“烟柳千行宿鸟多,虹梁曲曲水萤过。新凉却爱中元节,万点荷灯散玉河。”

      玄烨看着曹寅,水上的灯火映着脸明明灭灭。

      曹寅不觉笑了一下,也慢悠悠地说:“荷香冉冉觉舟行,疏柳微茫浥露清。待得月痕刚半夜,不知何处玉萧声……皇上要做一首试试吗?”

      玄烨赶紧摇头道:“不行,不行,还是算了。”

      曹寅亦不勉强,又说:“你想起张大人说的那个宋徽宗的故事没有?赵构被金兵逼得躲在海上过上元,遇上贩卖柑橘的商船,便将柑橘买下来分给禁卫军,吃完后,以橘皮盛放灯油,放置海上。当天风平浪静,如万点星光照耀海面,引得海边民众都上山观看。”

      玄烨笑道:“那我可不敢再放灯了,一不留神就成昏君。”

      蹲在船边的纳兰却突然自言自语道:“也是奇怪……你为什么不痛苦?”

      曹寅皱起眉毛说:“什么?”

      “你娘子没有了,你为什么不痛苦?”

      曹寅说:“我也很难过啊!”
      纳兰站起来道:“难过和痛苦不一样!”他抓住曹寅的前襟,“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还好好的。我的三魂七魄都没有了!你凭什么不伤心?”

      却说曹寅此人,近年心中早偷偷存了一段心事,只是死也不能说出口来,对他夫人本来有鬼又有愧,这天自觉被纳兰说中,气得手直发抖。他一把将容若推开道:“我就是那最没心没肺的人,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俗人赶不上兄台境界,以后不要来往就是!”

      玄烨忙说:“各人性子不同,哪里都一个样的?你只知道你自己罢了!怎知别人到底伤不伤心?要是你还缓不过劲儿来,就先去家里歇着!哪天缓过劲,哪天再回来也不迟!”

      纳兰成德就谢了恩,跳下船去。幸而离着岸边不远,水并不深,他趟着水爬到岸上去了。

      玄烨看着容若湿哒哒地走远,叹气道:“这人跟你一个样,好一阵歹一阵的……你又如何,要不也家去歇着?”

      曹寅说:“皇上若真的有意,不如放我回南方家去算了。”

      玄烨闻言大惊,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抓住曹寅胳膊一叠声地问:“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南方去?这里有什么不好了?官也不做了吗?……你要是觉得孤单,想要再成亲,看上谁我叫人说给你,一定没有不成的。”

      曹寅见他想岔了,忙解释说:“我自打十七岁回去探亲一次,已经好几年没再家去,都想不起我弟长什么样来……自然是想回去看看的。哪里说不回来了?”

      玄烨听了复放下心来,然而仍有不安,问道:“那你几时回来?”

      曹寅说:“我已七八年未得在家中过年,若皇上愿意开恩,我便过完年就回来。”

      玄烨点头道:“你要回去探亲也很应该……只是准备周全了再出门,再顺便帮我办点事。”

      八月皇帝正式册立遏必隆之女为后。明珠又要帮容若定下一等公朴尔普之女续弦,因容若闹了一场,暂且按下不提,只能等卢氏之坟修好下葬了再说。

      正所谓“昨日黄土垄中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曹寅在家中预备行李包袱,计算着分派亲友之各色礼物。顾氏的陪房燕儿进来哭着说:“少爷既然家去,不如把我也带回去吧!如今小姐没了,我自己一个人,将来新奶奶来了,少不得要受欺负的。”

      曹寅便说:“我在江宁有一大家子人,还有嫡母兄弟,其实也都不好应付。你过去能做些什么呢?”

      燕儿道:“我织补刺绣的手艺不敢说顶尖,只是凡见过都说好,从前小姐的穿戴都是我的针线,不知可有用处没有?”

      曹寅笑道:“那你就不用担心,只管跟我过去就是。结果比在这里好多着呢!”说完又将宫里赏的各样字画扇子仔细包了,分装在盒子里。

      檐下的鹦鹉还在用南方话背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鸠。”他暗自思量,这玩意儿搁在家里怕要叫下人养死了,不如放到宫中去保险。

      待预备的差不多了,曹寅就进宫去向太皇太后告辞,说说笑笑间又赏赐许多衣物东西,皆不细表。

      一时到了皇帝房里,乃说明准备南下之事,康熙便命人摆饭。

      淡红色的鸭肉羹在小银锅里咕嘟咕嘟冒着蒸汽,新鲜鲥鱼被煎得金黄,冒着热油,发出滋滋声。

      皇帝屏退周围人等,给他倒了一杯暗红色的酒,说:“我平日不善饮酒,这是海西福朗思牙国产的葡萄酒,就当给你践行了。”

      曹寅端起来一仰脖,说:“好喝!”

      皇帝道:“咱们兄弟两个,今日说几句悄悄话。”

      曹寅问:“你不喝吗?”也给皇帝满上酒。

      玄烨低头看了看杯子,也拿起来喝了,对他说:“眼下南方尚未安定,然而胜利已经指日可待。我更惦记的是,期间再有怀恋旧朝的人暗中聚集起来,继续反叛。心里总日夜不得安宁。”

      曹寅点点头。

      “思来想去,也只有让汉人多多入仕,使他们觉得这个朝廷仍旧跟原先的差不多。读了书一样有路可走,地方大族在朝中也能有门路说话……这话咱们只私底下说说。”

      曹寅说:“我自然知道,不会说出去。”

      玄烨又问:“你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曹寅又自己倒了酒喝,笑道:“奈何我没有治世之才,想不出根治的办法,除非将汉人杀光了罢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曹寅说:“所以无论如何,有这个朝廷在一日,此病根也就在一日,到底是除不了的。”

      玄烨因道:“我近来读史,见唐宋年间,朝廷缺少起草各类文书之人。而科举只重经义策论,入选之人多不能胜任朝中事务。故另设博学宏词科,以考拔能文之士……便想到眼下若只靠科举选人,一来又慢又少,三年才能轮一次,不能解当下之急。二来多是年轻学子胜出,不能选拔有名望的遗民。”

      曹寅嚼着鱼肉说:“所以皇上也想办一次宏词科”

      玄烨道:“我就是这意思,还尚未拟定考试的章程办法。用这个法子将遗老聚集起来放在眼皮底下,我也能安心……等他们都死了,没经过旧朝的汉人长起来,就都同你这样的,便稳妥了。”

      曹寅眼皮跳了一下,问:“你觉得我是这样吗?”

      皇帝听他这样说,心下一沉,瞬间有些后悔,犹豫着对他说这些话是否合适。

      这时曹寅又问:“招了他们来然后怎么说呢?总不能直说为了看住他们。”

      “就叫他们来修《明史》,必然有愿意的吧?”

      曹寅又倒上酒,点头:“这个办法好……真太好了!”

      玄烨听他说的像是赞同的意思,语气却有些奇怪,便小心问道:“你明白我同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曹寅说:“莫不是要我去打听江南遗民的意思?……可惜我一直在京城呆着,并不认识多少人。”

      玄烨道:“这倒无妨,你父亲和舅舅必然认识不少人的。至于遗民,我就叫各地举荐并送至京城。只是这些人,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我心里实在没有底,所以要你帮忙。”

      康熙又说:“若是叫满臣去,他们其实并不认识什么人,再者遗民也不会信任他们。若是叫汉臣去我又不放心,怕他们趁机结党,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

      曹寅看起来只顾着低头吃菜,过了一会噎住了。玄烨盯着他,等他咽下去。

      曹寅喝了口酒,说:“皇上既然开了金口,我必然拼死去办!只是我太年轻,怕人家并不信我……要是办的不好,就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皇帝道:“这事好办!我有一件东西,你带在身上,不怕他们不信你。”说着拿出一方圆形小印来,放在炕桌上,推到曹寅面前。

      曹寅拿起来,见此印上刻着“体元主人”四字小篆,左龙右虎,上乾下坤,乃是皇帝的一方闲印。

      《春秋》之注云:"凡人君即位﹐欲其体元以居正﹐故不言一年一月也。"《东都赋》云:“体元立制,继天而作。”正是此意。曹寅之酒已醒了大半,他说:“这也是玉玺啊……就叫我拿了去了?”

      玄烨说:“自然是要你还来的!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却没见过江南的景色,你去就当是帮我看过了,回来说与我听也是好的。”

      曹寅仍旧木木的,问:“要不我带些土仪特产回来……或者找丹青好的画匠,把那美景名胜画了来你看?”

      玄烨摇头:“你只管到那景致好的地方,拾一块那里的石头给我就好。”

      曹寅便将玉玺揣在怀里,各样行礼装箱,骑着马晃晃悠悠出了京城。墙垣慢慢减少,天地渐渐展开。曹寅在马上伸了个懒腰,喊道:“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燕儿问:“少爷,你文绉绉地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曹寅道:“我是说自由。自由。”

      又说顾贞观这年欲回无锡老家去看看,虽然得纳兰成德资助了不少盘缠,仍打算多省下些钱,好带回家去。他到了通州漕运码头,四下观看,瞧见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公子带着丫鬟小厮,正在跟船头讲价雇船,便有意上前搭讪,与他同行省些路费。

      顾贞观凑过去问:“公子一个人往南方去吗?”

      小厮骂道:“哪来的混账老头蹭船,快滚远些!”

      曹寅回头,见来着是个落拓中年男子,模样其实算是周正,穿戴也干净,便呵退黑子,作揖道:“晚生欲往江宁去,不知先生顺路与否?”

      顾贞观欢喜道:“我是往无锡去的,正好顺路啊!不如你我合包一条船,方便省些路费?”

      黑子小声抱怨:“我们少爷又不差钱……”

      曹寅笑道:“旅途寂寞,若能得一良友为伴,也不枉此生!先生愿意同行,我们就做个伴吧。”

      顾贞观高兴得很,一面道谢,一面细看曹寅,方觉得有些眼熟:“公子可是在朝廷里当差的?”

      曹寅诧异:“哦?你见过我?”

      顾贞观忙笑道:“我只是瞧您这通身的气派,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曹寅又追问:“先生是在哪个衙门做事的?”
      顾贞观叹气道:“……我已经罢了官了,致仕回家而已。”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顾贞观作了一个揖:“在下顾贞观,顾梁汾。”

      曹寅突然睁大眼,笑道:“久仰久仰!小弟曹寅,曹子清。”

      顾贞观拍着腿笑道:“原来是曹侍卫,真是折煞老身了……您此次南下可是有差事要做?”

      曹寅也笑道:“我回乡探亲而已,顺路帮皇上……征歌。”

      话说玄烨自曹寅往江宁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逗太子玩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皇帝在灯下翻着那本《千家诗选》,不知不觉已交三鼓,犹自吟道“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鹦鹉也跟着说:“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纳兰成德笑道:“这只鸟竟然带口音的?”

      玄烨亦笑道:“物似主人形罢了!”又问,“子清也差不多该到徐州了吧?”

      纳兰叹道:“皇上,您这是‘计程今日到梁州’啊!”

      玄烨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纳兰成德道:“呃……当我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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