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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以身试法 ...

  •   纳兰成德眼看着皇帝摆弄了一下午量角器圆规,困得眼皮直打架。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皇帝终于起来了,拿着瓜子去逗鹦鹉,站着打盹的侍卫赶紧一个激灵站直身子。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鹦鹉说:“……必踩小溪,一日不见。”

      皇帝敲了它的头一下:“不对,不对!是彼采萧兮!”

      鹦鹉也说:“不对,不对。”啄了皇帝的头一下。

      皇帝呵斥道:“大胆呐!”那只鸟就扭着头挪动到架子的另一边去了。

      纳兰成德说:“它现在吃饱了,是不会好好学舌的。”

      皇帝叹了口气:“小畜生吃饱了就不认主子,养不熟,就跟尚之信一样。”

      纳兰道:“我已听我阿玛说了,皇上近来又调了他两次兵,还是一样不听指挥。”

      皇帝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他既降了,却不听我派遣,是想着有天再倒戈吧?只听兵部的战报,明明现在是我方有利,他何以有自信按兵不动呢?南方现在到底有多少观望的人,难道支持反清的人还很多吗?”

      纳兰又道:“徐祭酒以前跟我讲过,我朝入关以后,江南汉人抵抗最激烈,是以在南方多次屠城。江南多士子,历朝历代有志于科举入仕,但因为鳌拜的明史案反而更加忌惮朝廷……”

      皇帝突然转过脸来,压低声音问:“在朝的汉臣也会说这些东西?”

      纳兰成德闻言一慌神,忙补救道:“不止汉臣,其实不少满臣也说过。皇上,我也是满人,自然不会向着汉人!但事情发生过,不是遮盖起来就不存在了。”

      皇帝“嗯”了一声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阵他又问:“容若,你说子清在江南……会不会有危险?”

      纳兰笑道:“曹织造已经在江宁十几年了,一直好好的,他又怎么会让自己儿子遇险呢?是皇上想多了。”

      皇帝一愣,笑着点头:“说的很是,我糊涂了。”

      鹦鹉跟着说:“……葫芦了!”

      这年初秋,江湖上放出风声说,顾黄公要在燕子矶弘济寺举办重阳法会,效仿古制,遍插茱萸登高远眺,借以思乡怀念故人。言下之意自不必明说。旧时东林、复社子弟,大都动身前往江宁。

      曹寅正寄宿在寺中禅房里,每日只在弘济石壁下打坐,看着江上碧空如洗,波光荡漾。

      那石壁上梯磴危峻,飞槛凌空,历历字迹分明是往昔文人墨客的题留。

      最前面刻着一首打油诗:“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系明太祖朱元璋所书《咏燕子矶》,又有李白的“酒樽石”,苏轼的“江风山月”。最新一块摩崖是四个字——“悬崖撒手”,崭新得棱角分明,竟是熊赐履的笔墨。

      往前一步是洪流,往后一步是绝壁。

      直须悬崖撒手,自肯承当。

      佛寺住持走过来,站在石阶尽头对他说:“法会已预备齐全。曹施主,你可想好没有?”

      曹寅拍了拍素色的衣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揣到袖子里,起身笑道:“大师,我已拿定了主意,咱们开始吧。”

      寺中大殿前已聚满了人。住持一声长呼:“开坛!”刹那间钟鼓齐鸣,法螺齐奏,僧人浩浩荡荡走向法坛,两侧信众合掌肃立,曹寅与顾景星在通道两侧跪立恭迎。

      住持登坛道:“诸功德主,当今天下战火纷争不断,以至生灵涂炭,骨肉分离。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倒驾慈航,为一切有情众生平等指示。”

      僧人们以梵音唱着《杨枝净水赞》,顾景星手捧圣水上去,主法高僧遍绕坛城为大家洒净祛灾,将圣水洒在每个人头上。

      信众依次上香,进献鲜果。

      木鱼声响,香灰缭绕。

      一时礼毕,曹寅暗中攥紧了手里的印章,上前说:“早听闻江左才子无数,然而不求功名者居多,隐逸之士居于山野,不朽之作藏之书箱!晚生不才,今日有幸与诸位高士结识,心中不胜荣幸!幸得住持允许,已在后院预备了斋饭,还请各位留步歇息片刻,共赏菊花江景,用了饭再走也不迟。”

      众人便小声议论起来。有人问:“这年轻人是谁啊?”又有人说:“未曾见过,并不认得。”再有人道:“听说是江宁织造的公子。”

      待摆上斋菜来,果真精巧非常,虽然不曾用半点肉食,是看去也是鸡鸭鱼肉俱全,竟不知从哪里做来的。院中四处摆着各样菊花,红白粉紫自不必说,亦有碧绿深黑之花朵,俱是传世珍品。

      曹寅招呼坐在他身边的老者:“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便笑道:“不敢称先生,一介布衣罢了!免贵姓杜,名岕,字苍略。”又指着边上另一人说,“这是家兄杜濬,杜于皇。”杜濬朝曹寅拱了拱手。

      又有个年轻人主动对他说:“我是叶藩,叶桐初。乃杜公的女婿。你怎么称呼?”

      “曹寅,曹子清。叫我荔轩也行。”

      正说着话,顾景星已站起来道:“今日弘济良宴,不可有酒,唯有以茶代之,然而如此良辰美景,再没有诗,岂不遗憾?”

      陈维崧拍掌起哄:“顾野王先来一首!”

      顾景星说:“某人就献丑了。”沉吟片刻道,“月月有花开,月月有花落。何事独伤春,多情自愁着。若使花开长不落,苍梧云结英媓活。君不见昨日之日非今朝,今世之世非前朝。兴亡自古有递代,繁华不久成萧条。金乌玉兔日西逝,东流之水长滔滔。物故必有新,有新必有故。隧道澌泉台沼开,骊山宫殿牛羊路。劝君花下日进觞,仙人示我不死方。团团九野鞭三光,六鳌跛足立清浅,麻姑绿发入秋霜。”

      众人皆叫好,熊赐履听完,擦了擦头上的汗。

      谁料曹寅也站起来说:“晚生亦有拙作一首,烦请诸位先生指教。”

      他念道:“长江幻风烟,渺渺千里秋。波浪无端倪,微茫动群洲。鱼龙足芳夜,凫雁增新俦。悠悠石头城,不见旌旗浮。遥峰上朝暾,钟声辨来舟。缅企征君宅,迟我招提游。畅领白云妙,高卧繖山幽。所历争一瞬,踪迹焉可求。茫茫鸿蒙开,排荡万古愁。苻坚一何愚,投鞭思断浏。高呼韩将军,横空建长矛。奇功虽不立,已洗东南羞。荒残铁甕城,繁华古扬州。英雄不复作,流光难暂留。独有妙高台,云中结丹丘。置酒良宴会,慷慨发清讴。飘飘挟飞仙,皓月相与酬。”

      熊赐履已快被吓哭了,又隐约听见有人说:“相对何须学楚囚,便当戮力向神州。但令舌在宁论辱?除却天崩不是忧。”他几乎就要坐不住,眼看着曹寅一直满场转来转去认识人。

      待宴席散了,熊赐履一把将曹寅捉住,扯到角落里,跺着脚责备:“曹子清!你想干什么!莫非要害死老夫吗?!”
      曹寅忙说:“老师只管放心,出了事都担在学生身上。”

      “担在你身上?你担得起吗!忘了明史案和黄培诗案了?!”

      曹寅只好把印玺拿出来给熊赐履一看。

      熊赐履看了也并不放心,接着问:“皇上可曾说过准许你这么搞了?”

      曹寅摇头:“倒未曾说过这话。”

      熊赐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压低了声音喊:“那不还是一样危险!你这玩的也太悬了,谁能保证皇帝事后不翻脸?小心别把自己给玩进去!”

      曹寅说:“前朝遗民多结朋党。我要想成事,强求必然无果,只能先跟他们打成一片。要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必须得拿出投名状。”

      “这就算你的投名状?”熊赐履捂住脸,“从政不是你这个搞法的……你简直是把自己搁在火上烤啊曹子清!”

      曹寅笑了一下。

      熊赐履摇着头:“疯子……简直疯子!”

      皇帝看了几页书,就把书仍在炕上,纳兰成德跟过去捡起来收好。

      他又站在窗前,拨弄了一会地球仪,然后站直身子,把两手放在胸前唱道:“哆~来~咪~发!”

      纳兰瞪着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皇帝突然说:“容若你来磨墨,我们写字吧,写两个字。”

      纳兰只好费事磨好了墨,玄烨提笔写了几行,又把笔一撂道:“好没意思。”

      容若问:“那皇上觉得怎么才能有意思呢?”

      玄烨说:“反正就是没意思……不热闹。”他喊,“来人啊!把张英和高士奇叫来!”

      一时张英和高士奇来了,皇帝便正色道:“今四方渐定、正宜振兴文教。我平日读书,讲求文义也需人指点,你们家住的远,来来回回太麻烦!不如叫内务府在城里拨给住房,日里就在南书房办事拟旨,岂不很好?”

      张英和高士奇面面相觑,只好说:“那就照皇上的意思办吧。”又谢主隆恩之类的废话一通。

      玄烨又说:“你们有诗词歌赋,或书法佳作,都拿来!咱们一起研讨研讨,比自己一个人在家写有趣些。”

      两人忙点头应着。

      皇帝接着说:“我这两天好容易写出一首诗来,也不知道好坏,高师傅你给帮忙看看?”

      高士奇接来看,道是:

      《雪》
      细玉轻盈下碧霄,和烟飞霰上寒条。
      片才落地溅溅湿,罗绮花纹处处飘。

      他立刻赞道:“此诗气象宏伟,词语高华,深得帝王立言之体!即偶然词翰,可以仰观圣度矣!”

      玄烨弱弱地说:“有这样好吗?我本来只想问韵有没有错……”

      张英赶紧说:“有的有的!啊……不对,没有没有,没有错!”

      纳兰成德捂住嘴憋笑。

      皇帝一拍脑袋道:“对了,说到下雪,我想起还有一件事……长白山是我朝发祥重地,如今战乱不休,天下不宁,应该派人去向神山祭祀,以昭国家茂膺神贶之意。你们拟个折子,让武默纳和费耀色去跑一趟。”

      纳兰成德听了,忽然想起吴兆骞的事来,忙跪下说:“皇上,臣请求去长白山办这趟差!”

      玄烨皱眉道:“现在关外都是雪,怪冷的,你上那里去干什么?叫他们去就好了。要是派你去,你爹一定要来我这里抱怨,何苦呢?”

      纳兰成德无话可说,只能放弃,再计划着自己私下去跟武默纳和费耀色疏通。

      江宁织造府里也落着雪,只是稀疏柔软,没有北方的凛冽气势。

      曹寅和几个人在书轩里歪着,小火炉上热着烧酒。

      叶藩半醉半醒地说:“顺治三年七月六日,清军破昆山城……屠城数万人,伯父爹爹皆被杀死……我当时根本不记得事,听家里人说,是被藏在田野里才躲过刧难……”

      曹寅把酒杯伸出窗外,接到几片雪花。

      叶藩抬起眼睛问:“曹兄,你在干什么,给酒加料呢?”

      曹寅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杜岕接着他的话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陈维崧问:“子清,你上回给我的那种朱熹的真迹还有没有了?”

      曹寅摇头道:“真没了,这就算我半辈子的积蓄,都给了你。”

      陈维崧发出“嗤”的一声,推他说:“少骗人,前日我还听说你给了尤侗一卷颜真卿!”

      曹寅于是哈哈哈胡乱笑着看向叶藩,说:“对了桐初,刚才你说有个什么好去处,可是哪里来着?”

      叶藩道:“咱们就到秦淮河上去!北边的女人都膀大腰圆,蒙满女人尤其丑,你受大委屈了!今日才叫见识见识什么是温柔乡!”

      曹寅又哈哈笑了一阵,看向陈维崧:“你刚才说什么颜真卿?”

      叶藩使劲推他:“唉!到底去不去?”

      曹寅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好啊,去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  曹寅《楝亭集》第一首诗《坐弘济石壁下,及暮而去》写到的弘济石壁在南京燕子矶,上面有熊赐履刻的“悬崖撒手”四个字,出处是禅宗,意思是放下负担执念,敢于承担一切。
    从曹寅《楝亭别集》第一首《江行》里提炼出来的信息量。
    江边,石头城,扬州,寺庙(招提),良宴会,怀念汉族朝廷,嘲笑少数民族领袖(符坚),赞美抗金将士(韩将军)。征君是对征士的尊称。《后汉书·黄宪传》:“友人劝其仕, 宪 亦不拒之,暂到京师而还,竟无所就。年四十八终,天下号曰徵君。” 鲁迅在 《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里说:“ 中国是隐士和官僚最接近的,那时很有被聘的希望。一被聘,即谓之征君。”而且从最后几句上能看出来,这是一首曹寅在宴会上公开写的诗。
    后来他又写了一首《自润州至吴门行将北归,杜些山、程令彰作诗见寄,奉和两首》
    迟客能无酒,长游不出吴;风涛宜此世,花鸟合为区。
    划指千人和,浮香一榜孤;向来真草率,白帢漫江湖。
    莽莽开帆雨,初残见月生;山前无定宅,篋里尽长城。
    活火谙泉味,清眠称橹声;蓴羹吾岂厌,未拟换桃笙。
    他说我不会厌烦莼菜做的羹汤,从来没有想要换掉桃枝编的席子。这是向遗民朋友保证,北归后绝不会改变自己的胸怀。
    这些内容史书上没有,现有的《曹寅年谱》上也没有,虽然未必和小说中写的一样,但他应该干了差不多的事情,不是在江宁就是在扬州,不是在寺庙就是在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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