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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朋党论 ...

  •   这年秋天雨水充足、水涨船高,曹寅的舟船一路走得顺风顺水。

      船夫傍晚抛锚下网,期望着能顺便捕获些河蚌蛤蜊。曹寅半倚在船舷上看一轮淡红的金乌悬在半空,忽然记起那年玄烨跟他讨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话来,就不自觉地发笑。

      顾贞观在边上问:“曹公子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曹寅道:“我只是想到王摩诘那首《塞上》,可不就是这个景吗?难为他怎么写来。”

      顾贞观笑道:“他那是写的关外之河,咱们这儿是江南的水,怎么也一样了?”

      曹寅转过脸来说:“我见过关外的河,比起南方水少又窄,看去自然是长河。长江渺渺千里,无边无际,所以只是意境似罢了。”

      顾贞观也看向远方的落日,看了一会闭上眼,仿佛自言自语哼道:“……还是江南好啊,北方的风又冷又烈,吹得人心都冷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怎不忆江南?”

      曹寅低头看着水从眼下流过去,又说:“当年苻坚发兵东南,竟说以将士之鞭投江足断其流,何等可笑,必是未曾见过这江水的。”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顾贞观点点头,“我记得苻坚是氐族人,北方蛮族,粗野无知,后来兵败而死了。”

      曹寅说:“是啊,五胡乱华嘛……后来南宋大将韩世忠也在长江上大败过金兵,虽然最后还是亡国了,好歹也算是雪耻过。”

      太阳终于渐渐沉下去了,夜风凉起来。

      顾贞观看看曹寅,忽然问:“曹公子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吧?”

      曹寅立刻笑道:“哈哈,红人?我算什么红人?一个端茶递水的奴才而已。明相索相那样的才叫红人。”

      顾贞观看着他笑,问:“像公子这样在旗的,到底算满臣还是汉臣啊?朝廷现在有个什么说法没有?”

      曹寅摇着头说:“先生别总称我公子了,听着怪别扭,叫我荔轩便好。其实我也不在汉军旗,也不是满人,不知道这样算是什么东西……”他又说,“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先生不打算谋个机会复起吗?”

      顾贞观也摇头:“我这辈子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再入仕了。”

      船夫正在船舱里把什么东西炒得哗哗作响,传来阵阵香味,曹寅咽了口唾沫,闭上嘴。

      “先前皇上命尚之信赴韶州协剿湖南叛军,未从命。之后皇上又连续两次令其支援韶州,他均以郑经占据惠州,潮州人心未定为由不从。另外尚之信还请求朝廷调走尚之孝。”明珠放下奏章道,“赶走他弟弟,应该是为了更牢固地独掌藩权。”

      皇帝研着墨说:“那就调走尚之孝。”

      明珠又道:“尚之信还要求继承平南亲王爵,令其藩下总兵等官复原职。”

      皇帝点头:“也都准了。”

      明珠犹豫道:“看起来……此人并不是真的有心倒向我们啊。”

      皇帝说:“骑墙就骑墙吧,只要他不倒向吴三桂,暂时什么都可以满足他。”

      兵部尚书于是向皇帝告退,索额图仍站着不动,明珠看了他一眼出去了。

      皇帝问:“你还有什么事?”

      索额图左右看了看,玄烨就屏退周围人等。

      索额图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放在皇帝桌上。

      玄烨拿起来看,念道:“《见雁怀马伯和》……马伯和是谁?”

      索额图说:“是前朝遗民,南明小朝廷权臣马士英的儿子。皇上再往下看。”

      玄烨又念:“苦忆白眉叟,频来送我归。空江停去棹,老泪落吾衣。半醉怜携锸,长歌羡采薇。忍看霜后雁,日日向南飞。”他皱起眉,“看起来这个马伯和好像已经死了嘛!这诗谁写的?”

      索额图却道:“当时天下归周,而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皇上,这诗写的是对朝廷不满,留恋旧朝啊!”

      “你先说到底是谁写的。”

      索额图凑近了贴着皇帝耳朵说:“明珠私底下和不少汉臣遗老们走得很近,那些人总以写诗论文为由聚在一起,这是从他们聚会上流出来的……至于写诗的人……是皇上身边的人,我就不好说究竟是谁了。”

      玄烨一下子明白过来,笑道:“亏你还是大学士,怎么不知道这些典故不过都是写诗的套路?其实每朝每代都这样写过来的,采薇只是赞人忠心不二罢了,若是有天我也写首诗,用了这个词,难道我也反清复明不成?”

      索额图诧异地看着玄烨。

      玄烨又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亏着你是私下告诉我,要是公然说出去,叫那些汉臣文人听了,不知要怎样笑死,又说我们满人不识字了!我现在每天都读几首诗,自觉学问见长,你也应当如此。”

      索额图只能点头说:“是,是!谢皇上教诲!”

      皇帝又板起脸道:“现在到处都乱糟糟,何苦再跟自己人挑这些小不是,弄得乱上加乱!当团结一致,对抗吴逆才是正经!”

      曹寅一进家门,曹荃就朝他冲过来,曹寅搂住他一抱,没抱动,喊道:“你小子怎么长这么沉了!”

      曹荃回头说:“爹,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曹玺亦笑道:“瞧瞧,这是哪来的官老爷驾临寒舍啊?”

      曹寅脸蹭一下就红了,皱眉道:“父亲快别取笑我了!”

      曹玺揽过他说:“这有什么,京官出门大三级嘛!现在我们全家也要仰仗你。”

      孙夫人忙招呼着:“洗尘宴都备好了,快过来入座吧。”

      一时众人落座,曹玺端起酒来,叹息道:“真没想到那孩子也如此薄命……你该到顾家去一趟才是。”

      曹寅亦红着眼说:“不用父亲说,我过两日必要去一遭的。”

      孙氏问:“事已至此,也不必过分难过了,以后再给你说一房好媳妇就是。这次可能在家住到什么时候?”

      曹寅说:“幸而皇上开了恩,能住到过完年。”

      曹玺疑惑:“怎么住这么久?可是有差要办?”

      曹寅说:“自然是有些事情……对了,给你们看个稀罕物件!”

      曹寅就把那枚小印拿出来,向家里人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宫中各种希罕东西,今儿瞧了这个,往后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算什么了。”说毕,递与孙氏。

      众人都互相传看议论,只有曹玺忽然跪下了。

      曹寅忙去扶他:“父亲这是做什么?”

      “这是钦差啊!岂能不跪!”

      曹寅把老父强拉起来,按在椅子上说:“其实也不算公开的差事,只咱们家里人知道就是了,待吃完饭我再跟爹细说。”

      一时饭毕,父子俩就在书房关起门来,说了一宿的话。

      这夜玄烨在雕花大床上睡着,风吹过来,揭开层层帷幔。

      太监尖着嗓子在窗棂外面喊:“了不得!曹侍卫拿了玉玺,在江南召集兵马,说要反清复明!这就杀回京城来了!”

      宫里都是火光和逃命的人影。

      忽然他颈上一凉,曹寅已将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

      玄烨看了看那把刀,伸手抚上他的脸:“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曹寅说:“你们这些鞑子杀了太多人了。”

      玄烨抓住他的手:“我留了你最喜欢吃的酥酪……常宁家里那盆兰花,你说过好看的,我也帮你要了来……”

      烛火摇曳,曹寅举起刀:“我已经受够了再当奴才。”

      玄烨说:“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你如何对得起我的心!”

      刀落下了,皇帝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

      一堆太监宫女围拢过来,伸着头看他,皇后捋着他的胸口说:“皇上叫梦魇着了!快去倒茶水!”

      玄烨喘了一会粗气,方拿下她的手,笑道:“做梦而已,那里就这么容易吓坏了?”又说,“果然人都道梦是反的……现在什么时辰?”

      梁九功说:“刚刚四更天。”

      玄烨道:“正好,洗漱一下准备上朝吧。”

      曹寅一大早起来,又启程往蕲州去,不日到了顾景星府上,送了礼物,向舅父说明来意。

      顾景星拂袖道:“这事我帮不了你!就算用绳子捆了我去,我不过如徐庶一般,誓不为贼人献一力罢了!”

      曹寅忙拉住他说:“外甥不敢求舅舅帮我促成此事,只承望您教导我两句,帮我指条明路……无论如何能交差就完了。”

      顾景星摇头道:“你走吧!这是我一辈子的名节,不是什么能随便拿来做人情的东西。”言毕就要往里屋走。

      曹寅咚一声跪下说:“外甥小时候读书,也是舅舅手把手教的,岂有不知华夏正统之理啊!然而现在烽火不断,生灵涂炭,也算天下正道吗?那吴三桂、尚之信,哪个又算是王师了?躲起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是君子所为吗?事已至此,总要谋个生路!”

      顾景星的脚步慢下来。

      曹寅不住地磕头,哭道:“舅舅!……泰山!

      顾景星站住不动了。

      “您不看在舅甥的情分上,哪怕看在我娘和娘子的情分上……就助我这一遭吧!事后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咱俩的关系!一定保全舅舅的名节!”

      顾昌跑进来,一把拉起曹寅说:“爹!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能让我弟跪着?”

      顾景星呵斥道:“我们说正事,你别多嘴!上外头去!”

      年轻的皇帝坐在书房里,他对来经筵日讲的官员们说:“咱们今天来说一说朋党吧。”

      “今世之世非前朝,兴亡自古有递代,大概是不可逆转的了……”顾景星把菊花放在茶壶里,用热水泡开,“你知道东林党和复社吗?”

      曹寅点头:“听说过。”

      “明代学生臣子皆好结党,东林党以东林书院为中心结成,明末党争中,与齐楚浙党相抗。齐楚浙诸党依附阉党,对东林党人实行血腥镇压,他们造天鉴诸录,列党人榜于全国,魏忠贤制造《东林点将录》,将东林党人加以《水浒》一百零八将绰号,企图将其一网打尽。魏忠贤自缢死后,对东林党人的迫害才停止。但东林与阉党的斗争,一直延续到南明时期。”

      皇帝说:“我近来读史,深觉前代朋党之弊,人臣服官,惟当一意奉公。如若分立门户,私植党羽,始则蠹国害政,终必祸及身家。”

      索额图偷偷斜着眼看明珠,恰看见明珠也在看自己,忙垂下眼。

      “崇祯六年江南士人在苏州成立复社,当时朝□□败,士人以东林党后继自称,主张改良,声势遍及海内。复社成员后来或被阉党余党害死,或抗清殉难,或削发为僧……顺治九年朝廷取缔了复社,然而江南士人虽然明面上不结党,私下里也仍有联络。”

      曹寅转着茶杯,看白色的花朵在里面旋转,他说:“所以要想说服他们,并非挨个去走动就可以了?”

      顾景星额首:“不错。一个人有动摇,大家都会盯住你,不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今日东林社,遗民半入禅。草衣卉服,岩穴幽栖。我们拿这个朝廷没办法,但我们也可以假装它不存在,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顺治十三年也曾颁发举士的谕旨,征收故明文武进士、举人,然而应者寥寥。”

      皇帝说:“在结纳植党者,形迹诡密,人亦难于指摘。然背公营私,人必知之。凡论人议事间,必以异同为是非,爱憎为毁誉,公论难容,国法莫逭。百尔臣工,理宜痛戒!”

      高士奇看他念完了稿子,忍不住问:“皇上,如此说来,以后我们朝臣私下不能来往小聚了?”

      明珠也说:“只是诗文往来,交流经济治世之道,应该也无妨吧?”

      皇帝抬起头来:“若是汲引善类,不矜己长,同寅协恭,共襄国事。又不可以‘朋党’论了。这样对国家也有益,我就是说这么个意思。”

      顾景星将余下的茶水浇在花池里,各色菊花正开得妖娆糜烂,他拍拍曹寅的肩膀:“我可以把我认识的人列个单子给你,但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剩下要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曹寅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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