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狐狸精》光头风月

41、从来燕市上，寂寞酒人游

　　又到了春末的这个时候，纳兰成德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淅淅沥沥的雨时断时续，泡着落下来的花瓣，粘在地上。

　　一滩又一滩粉色的眼泪。

　　皇帝拿着一把铁锨，在南海蕉园里掘土，像是在挖一个个小小的坟坑。

　　她说：“我们就像这两只钗一样……永远不分开……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皇帝把一些模样奇怪的种子放进土坑里。

　　她说：“死也要死在一起……下辈子也不分开……”

　　皇帝开始往坑里填土。

　　曹寅举着伞跟在他后面，一边看一边忍不住说：“长不出来的，肯定长不出来！那些本来就不是该长在这里的东西。”

　　皇帝狠狠踩了踩填回去的土：“我偏不信这个邪！要是长出来了你怎么说？”

　　曹寅张了张嘴，没出声。

　　她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纳兰成德抱着头蹲在地上，又慢慢跪了下去。

　　“为什么不来找我？”

　　玄烨停下来看着他，曹寅也蹲下晃了晃纳兰：“容若？容若？”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为什么不早说？”一面又对顾太监说，“快去太医院叫人来！”

　　待回到宫里，太医来诊了脉，安排人送纳兰回家，忙了一阵。太皇太后又派人来请皇帝过去用膳，玄烨便匆匆换了干净衣服过去了。

　　老太太瞧着孙子脸色似乎不好，抱怨道：“明明下着雨，偏你又跑出去野。”又对曹寅说，“你也不劝着点！”

　　曹寅小声辩解道：“劝了也得听才管用……”

　　玄烨说：“哪里淋点雨就要死要活的？他要是有心，也不在一两句漂亮话上。要是没有心，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曹寅便紧闭上嘴。

　　老太太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看了看曹寅，又看了看玄烨，然后指着曹寅说：“我前儿还说你别跟他拌嘴，结果一眼没瞅见就开始闹别扭。也不知道是哪世的孽障，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你们闹上天去，我也眼不见心不烦，阿弥陀佛！”说完还转了下手里的佛珠子。

　　曹寅听见她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俗语，倒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跟参禅入定了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当晚下了直，仍细细回味着往宫外走。高士奇一把拽住他。

　　一排宫女举着灯笼从长夹道走过，两个人躲在角门底下。

　　“小心点，现在可不敢叫人看见我跟你来往。”高士奇低声说，“曹子清你完了你知道吗？”

　　曹寅问：“我怎么就完了？”

　　高士奇把一本《说苑》塞给他：“自己回去看书，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呢？”

　　曹寅低头看看那个书，又塞回给高士奇：“我不用看书，我听得懂。”

　　高士奇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握着拳小声说：“那你还不知道自己为啥完了？我回去想了一晚上，不知道这个主以后会干什么。要么他用强的。要么他撂开手，你以后仕途上没戏了，准备打包袱回家吧，连你老爹也得小心！”

　　不料曹寅反问他：“那不然呢，莫非我应了就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量？那他成什么东西了，一辈子的名声怎么办？史书上会怎么写？”

　　高士奇说：“什么名声不名声，关你什么事？”

　　曹寅摇摇头：“他又不糊涂，横竖我仕途都没戏，家去就家去，好歹乐得清静自在。先生快走吧，小心一会叫人看见了。”

　　高士奇心中纳罕，只好走开，还一面跑一面回头说：“可别告诉人！”

　　曹寅点着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待回到芷园，小厮黑子对他说：“少爷，这两天有位先生来找你，听说你去宫里当差，就留了个帖子。”

　　曹寅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叶藩。

　　“说的是年底考试，怎么夏天还没到就来了？”曹寅嚼着花生米，楼下街道上商贩和行人来来往往。

　　“我本来就是个好游历的人，早想来京城逛逛了。”叶藩说，“再说我不比他们，还太年轻，没什么声望，早点过来走动走动有好处。”

　　曹寅心不在焉，盯着桌上飘进来的杨絮：“又不是正经科举，哪有什么难的？以桐初你的文笔，认真写了就能考中……不过到时估计我也管不着这事了……”

　　“哦……荔轩你是要外派了吗？”

　　曹寅没说话，摇摇头。

　　叶藩不再问，只是说：“考中就能经常见着皇帝了吧？”

　　曹寅晃着酒壶，嘿嘿笑了：“皇帝哪有那么容易见，翰林院里一辈子见不着皇帝的也有的是……”

　　叶藩的嘴角一下子垂下去：“原来就算入了朝，做了官，也很难靠近皇帝吗？”

　　“也不一定啊，运气好的能整天看见，就跟张英和高士奇一样，见到烦也说不定……”曹寅抬起眼皮看他，“你很想见皇帝吗？”

　　叶藩马上笑起来：“倒也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柳絮落在酒杯里，酒水泛出一圈圈水波纹。

　　曹寅忽然想起，叶藩曾经半醉半醒地说：“清军破昆山城……屠城数万人，伯父爹爹皆被杀死……我被藏在田野里才躲过刧难……”

　　他给叶藩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说：“不知怎么，想起我母亲的祭日快到了……当初要不是清军入关，她也不会家破人亡被拐子拐吧……也许就不会早早没了。”

　　叶藩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曹寅又是笑着摇摇头。

　　叶藩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他说：“改日咱们找个机会一起去祭拜一下。”

　　曹寅点头，自己倒酒喝。

　　“荔轩在宫中倒是经常能见着皇帝吧？”

　　曹寅说：“銮仪卫那么多人，我离得老远呢，他都未必认得我……上次回老家吹吹牛而已。”

　　叶藩也哈哈笑了：“原来如此。”

　　“桐初兄见笑了。”

　　两个人离开酒楼，曹寅送叶藩回到寓居之处，方告别离开。

　　他牵着马慢慢走在大街上。

　　叶藩只是一个人。

　　当初清军在扬州、嘉定和江宁不知杀了几十万人，他们也都有父母、兄妹、子女、朋友……

　　如今玄烨要用江南的汉人，可是江南不知还有几个叶藩。

　　因为鸿词科进京的遗民里，不知又有几个人想取他性命。

　　曹寅停下脚步，站在道路当中。

　　小贩站在摊位后叫卖，工人在牛车上卸货，农夫挑着蔬菜走进饭馆里，先生在书院里晃着脑袋，江湖郎中举着招牌走过……

　　最好不要有任何人死，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怎么办？现在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