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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鵷鶵金凤发南海,梧桐高岗鸣朝阳 ...

  •   周亮工将曹寅抱在膝上,哄他背书:“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

      小孩听了摇摇头:“我不知。”

      周亮工一愣,抬手就打他屁股:“叫你跟着背,又不是真问你话!”

      小孩露出半口豁牙嘿嘿笑。

      “他哪里能明白《庄子》,还是教点容易的吧。”曹尔玉走过来,把瓜子茶水搁在周亮工手边,“李士桢可是要复起了,你怎么想,用不用哥几个帮着使使劲?”

      周亮工闻言便将孩子放下,掸了掸衣襟:“确实,我在家憋了两年,也想出来做点事,只是不知有何门路。”

      “李兄内人亦在宫中当差,走的是太后关系,所以我想……”

      曹尔玉尚未说完,有家仆进门道:“夫人说她预备进宫里去了,叫带上大公子。”

      曹寅正跟周亮工的儿子玩羊拐,曹尔玉一点头,他就被家仆从腋下抱起,提了出去。

      “怎么,令郎现在还得去宫里住啊?”

      “出身所限,没法子的事。”曹尔玉嗑着瓜子凑近周亮工,“原先在满洲的时候,又穷又寒碜,包衣奴仆就睡在主子屋里,伺候他们吃穿便溺,给他们带娃奶孩子。如今虽成了天下第一家,也还是照旧俗行事。皇帝的儿子扔给近臣养,我的儿子也得给小主子当幼仆。”

      “这不一定不好。”周亮工安慰他,“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就好像当初,要不是多尔衮坏了事,让先帝掘墓挖坟收走了正白旗,你也成不了天子家臣,现在恐怕还在外头平乱打仗呢。”

      曹尔玉饮下一口茶,半响不言语,再开口的时候说:“从前我追随睿亲王,在山西也杀了不少人。现在想想,多少有些后怕。”

      周亮工看着他发笑:“没头没尾的,怎么说这话?咱们谁手上没沾过血啊!”

      曹尔玉也跟着笑了,自嘲地摇摇头:“我有一位如夫人,战乱时与家人失散。兄台认识的南方人多,麻烦帮着找寻找寻。”

      周亮工一口应下:“好说!不知道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有什么信物没有?”

      “麻烦的就是这个,她只记得姓顾,说是打南边来的,家里房子也很大,其余皆没有了。”

      “啊……”周亮工皱眉,挠了几下头皮,“不然请出来一见?或许能碰到相貌相似的也未可知。”

      曹尔玉出去招呼,不多时果然来了一位美人,怀中抱着个小儿,冲他躬身行礼。

      周亮工看着她眉心一颗血红的胭脂痣,心里恍惚想起点什么,却又摸不到,抓不住。

      鳌拜站在御前,背对皇帝,拿着题本念:“刑部已到湖州查实,庄廷鑨所印《明史辑略》,捏造史实,污蔑朝廷,罪证确凿,理应诛九族,三位大人可有异议?”

      三人都说无异议。

      他又问:“王爷们呢,可有异议?”

      杰书摆摆手:“没毛病,就照你说的办吧。”

      皇帝坐在龙椅上,低头蹙眉,一心一意解九连环。

      鳌拜回头,从御案上拿起朱笔批了一道:“庄家就先这样,活的杀了死的挖坟。还有……礼部侍郎李令皙为此书作序,九族吧?”

      辅政大臣和议政王们点头,鳌拜就批一道。

      “原稿作者朱佑明,一样?”

      都点头,鳌拜又批一道。

      “书店老板王云蛟、陆德儒,制版刻工汤达甫,印书杂役李祥甫,邻居……”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

      索尼打断他:“不,等等,这些远了点吧?”

      “有异议。”鳌拜点头,“有异议的地方应该再议。各位,同意斩首的举一下手。”

      满洲权贵乱糟糟举起手来,鳌拜数了数:“过半了,还是应该斩首。”

      岳乐又说:“不然邻居发配吧?”

      “同意邻居发配的举手……过半了,邻居发配宁古塔。”

      大案所关甚重,不可疏忽。老爷们忙活了一上午,才定下应处死的七十多人。

      鳌中堂累得直喘,对着中书舍人顾贞观招手:“可算完活了,你过来,把诏书拟了。”

      顾贞观满头是汗,拿着毛笔手打颤。

      “你能不能写?不能写换个人来!”

      皇帝安静坐着,把一只鲁班锁拆了装,装了拆,圣旨终于还是写了出来。

      鳌拜捧着它铺在桌上,皇帝拿起玉玺盖好,跳下龙椅带着玩具走了。

      玄烨下朝后不回慈宁宫,却往景仁宫里去。宫里端坐着和尚,默默地念经祷告。

      他摘了朝冠,轻声问孙氏:“皇额娘好些了吗?”

      孙氏也不答话,边帮他脱外褂边嘱咐:“这会才刚醒了,喝了药,你去陪着说说话吧。”

      皇帝比刚登基时长了两岁,已经明白生老病死,此时也只能惴惴不安地走进去,坐在他母亲床前。

      佟氏从被子里伸出手,攥住他手指,弯起嘴角笑了笑。

      玄烨小心问:“额娘今日觉得怎样?”

      “挺好的……要不是病了,老太太也不能让你住到我这来。”

      “那我以后天天住这里,额娘也不要离开玄儿。”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行海和尚闻言,睁开眼叹气感慨:“虽说是贵不可言,然而自襁褓起,便不能承欢于父母膝下,也一样是可怜人。”

      小沙弥打坐在侧,似懂非懂地点头。

      许是因为病着才能见儿子的缘故,佟氏一日病重过一日,太医院用尽办法,终究回天乏术。最后同她男人一样,亦只活了二十四岁。

      小皇帝哭得死去活来,一直抽噎着晕过去。缓过劲来以后,也还是终日闷闷不乐,不怎么理人。

      曹寅见他总坐在花园里发呆,就自己癫癫跑进慈宁宫,到了暖阁门口,扶着门扇伸出脑袋往里偷看。

      太皇太后正跟曹尔玉说话,看见他也招招手:“过来,过来!给你个好玩意儿!”
      他立刻跳过门槛,跑过去。
      老太太从桌上拿下一个金色的笼子来,里面有一只黄色弯嘴的鸟,头上顶着一撮绿毛。
      “这是他舅舅佟国纲从西北送来的鹦鹉,拿着去找你皇帝哥哥玩吧。”
      曹寅把指头伸进去,鸟啄了他一下。苏麻给了他一小袋谷子挂在腰上,曹寅便高兴的抱着笼子往外面跑。

      太皇太后问曹尔玉:“湖州的案子,你可知道?”

      曹尔玉本想说不知,又觉得不合适,只能点点头。

      白猫跳到炕上,在女人腿边盘成一团。

      她说:“从前先帝一味对汉人好,我觉得不行,怕寒了八旗的心。现在他们管的这样严,稍不如意便要弹压,我也觉得不行,很怕出大事。”

      “辅政大臣们是管的严了些。”曹尔玉附和道,“但不严酷,难免又显得不忠心。”

      她点点头:“从前亲王摄政时,全不把帝王放在眼里,害我们母子俩吃尽了亏。所以这回只用大臣辅政,不敢劳动宗室。可惜主政的人若不是皇帝,就一定会越来越严酷,对位子越来越痴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曹尔玉垂着眼,脸上毕恭毕敬:“大臣也一样是满洲下人,举动有不合适,还要劳烦太皇太后和皇上教导。”

      太皇太后笑了:“但我一个寡妇,很多时候说话不方便。”

      “娘娘说笑,您都不方便说话,那我们做奴才的,更是没法张嘴了。”

      女人看着他一直打太极,便干脆直说:“我也不用你替我说话。曹尔玉,你愿意去南方吗?”

      曹尔玉抬起头。

      “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我需要一个自己人,去外面亲眼看看,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情形。”

      他低声喃喃:“可是南方不安稳……”

      “我也知道南方不安稳,你可以开条件。”

      曹尔玉想了一会才开口:“我家能脱了奴籍吗?”

      “不能。”太皇太后回绝,“有奴籍才是家里人,脱了奴籍我不敢信你。”

      “那我有个朋友,叫周亮工,望主子赏他一次复起的机会。”

      玄烨坐在石凳上抹眼泪,曹寅把鸟举到他眼前:“你看!你看!”
      玄烨扭过身子看另一个方向。

      曹寅又跑到他面前,把笼子放在石桌上,从荷包里抓了把谷子让鸟啄食。

      “哥哥你看,小鸟!”

      “烦死人了。”玄烨小声嘟囔。
      “挺好玩啊,苏嬷嬷说它能学人说话。”曹寅又用指头去戳鹦鹉,那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的乱窜,乐得他咯咯直笑。
      玄烨死死盯着笼子,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把鸟笼掀翻在地。
      曹寅愣了,“哇!”一声哭起来。

      丫头婆子们赶紧上来哄。
      玄烨哭着嚷道:“……我现在爹妈都没有了……你还把它弄来关在笼子里……分明是取笑我!”
      曹寅坐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你……讨……讨厌!”
      文氏指着笼子说:“快快拿出去吧!” 太监赶紧拿上鸟笼走了。

      两个孩子都哭得起劲,曹寅爬起来打了玄烨一下,玄烨转身把他摁倒,骑上去就捶,曹寅就踹。

      曹尔玉走过来,一把捞起儿子抗在肩上:“你哪来这么大胆子?走了!”

      曹寅哭哭啼啼被他爹抗出慈宁宫,汤若望正跪在大门外喊:“太皇太后!我要见太皇太后!”

      宫监侍卫用刀戟挡着他:“说过几次不见了,大人快回去吧。”

      “娘娘,他们那样诬陷我,你就不管了吗?是要舍弃我了吗!”

      人有因缘,事有因果。

      不日曹尔玉便南下金陵,出任江宁织造。

      周亮工也补了山东青州海防道,未几年又调任江南江安粮道。此人平日没有别的嗜好,唯独酷爱金石字画,这天看见一幅顾景星画的薝卜花,边上题了首小诗:“桂叶莲花作薝卜,玲珑珂雪成雕刻。美人浓睡向花阴,眦角眉心馆花魄……”便不由想起曹完璧的小妾来,想着她也姓顾,眉心有痣,未免过于巧合。

      况且用寿阳公主的典故,栀子花也太大了,并不适合装饰于额头眉心。莫不是用薝卜谐音占卜,有求于鬼神呢?

      他越是琢磨,越不能安稳,待要修书一封,想想不如直接动身,前往蕲州城。

      顾景星开了门,一见周亮工,掉头便走。

      周亮工不紧不慢跟着:“我是降清做贰臣了,做了我就认了,也不求你体谅。但今天来是为别的事。你家在战乱中可丢失过人口吗?”

      顾景星停步:“你打听这作甚?”

      周亮工觉得有戏,继续说:“女的,今年不到三十岁,眉心有一颗红痣。”

      顾景星立即转身,抓住他双臂问:“在哪见的?”

      “江宁织造曹公的如夫人,不保证一定是,你敢不敢去认人?”

      顾景星犹豫起来:“你说的这个曹公,是谁?”

      “正白旗包衣人曹玺,祖上原是沈阳中卫指挥使,后来降了清的。”

      顾景星大惊,后退一步:“那她岂不是做了汉奸的妾侍?”

      “这就挺不错了,更惨的人有的是。”周亮工抻了抻袖子,劝说道,“我跟曹公很有些交情,你若嫌丢人,我安排一下,你们私下里悄悄地见。”

      顾景星发了会呆,默然应了。

      曹玺择日带顾氏和曹寅出门,到鸡鸣寺里上香。顾景星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周亮工问他:“像吗?”

      “看不清,我再瞅瞅。”

      只见那女人燃了香火,在佛前跪了,抬起头来。

      周亮工又问:“认得吗?”

      顾景星却一下冲出了去。

      “阿二?阿二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哥哥啊!”

      顾氏吓了一跳,要往后躲,待看清来人,便试探着向前,互相打量,渐渐红了眼眶:“你是……我哥哥吗?”

      顾景星细细端详她,语无伦次道:“你是不记得啦,二十年前元宵节,张献忠屠蕲州……漫天大雪的……全家出城,都走散了……后来一直找,也找不着你……我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顾氏紧紧咬住唇,含泪盯了他片刻,突然将曹寅拽过来:“这是我儿子,你外甥,有七岁了!”

      曹寅便抬头看他父亲。

      曹玺也往前推他:“叫舅舅。”

      曹寅憋了一阵,叫出口的是:“那克出。”

      顾景星眉心一皱,指着他:“这孩子,怎么满口胡语呢?”

      曹玺拍拍儿子的头,赔笑道:“他以前在宫里做哈哈珠子,陪皇子玩,就养成这样了。”

      顾景星茫然点头,又流着泪笑,抓过曹寅的手:“不要紧,咱们这里有的是好先生好师傅,一定给他正过来。”

      却说那日曹寅走后,苏麻喇姑又领了一个男孩子来,跟玄烨说:“这是丁皂保,是你丁安达的儿子,丁安达不是天天陪你读书射箭吗?以后也让他儿子陪着你玩。”

      小皇帝无所谓地点点头,还问她:“曹寅呢?”

      “曹寅跟他阿玛到南京去了,你怎么不记得?”太皇太后觉得好笑,“还是你自己宣的旨,还把人名字说错了,曹尔玉念成了曹玺。也幸亏是你嬷嬷爹,人家马上答应着,跟着你就把大名改了。”

      “去南京可怎么回来?”

      “那肯定轻易不回来。”

      眼见玄烨吭哧吭哧又开始抽鼻子,太皇太后也脑壳疼:“我真是不懂了!你俩搁一起不是天天打吗?哦,他走了你又要哭!”

      小皇帝用手抹鼻涕眼泪,丁皂保在边上站着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一卷衣袖,在孙子面前蹲下:“你也不用愁,过几天我给你找一堆小姐姐小妹妹,比他可好看多了,也比他对你好,保管你乐得想不起那小子来!”

      玄烨就停下手,看看她。

      苏麻禁不住咋舌:“这不大好吧,他才几岁啊,毛还没长齐……”

      “毛没长齐就处着玩,长齐了就顺其自然。”老太太抿嘴一笑,“福临也是让多尔衮给管束怕了,所以才不顾头不顾脸的。咱们这回干脆不拦不挡,让他从小管够管饱,横竖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见识多了自然不新鲜,看谁还能给我的大孙子灌迷魂汤。”说完捏捏玄烨的脸。

      苏麻喇姑翻了个白眼。

      之后她们果然选了些女孩儿进宫待年,有亲戚家的女儿,大臣家的姑娘,也有包衣家的孩子。

      然后不出两年,真就有宫人怀了身孕。

      又道是,金陵城里有一处芥子园,虽仅有极小一片土丘,也算得上壶中天地,枣核乾坤。顾景星和马銮就在园里教曹寅对韵。

      “金对玉,宝对珠,玉兔对金乌,孤舟对什么?”

      “对破坞?”曹寅仔细观察师傅脸色,“对野树?对寒儒?对末路?”

      马銮望天。

      “歇会儿透透气,都透透气!”李渔赶忙打圆场,“好容易来我这玩一次,不用只顾着背书。”

      曹寅从善如流,立即下桌,溜到外头去了。

      马銮揉着太阳瞪顾景星:“我可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顾景星憋着笑对他拱手。

      李渔哈哈拍大腿:“而且仔细想想,他对的也通!”

      马銮不住摇头,脸皱成一团:“聪明是聪明,但皮也是真皮!不高兴了就拿胡语挤兑我,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小孩嘛,有几个喜欢读书?说孩子皮,倒不如说四书五经抓不住他的心。”

      曹寅在园里乱逛,最后走到一处戏台。

      台上有两个小娘子排演戏曲,一个说:“奴家愿与大娘结为姊妹,不知可肯俯从?”

      一个说:“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

      “今生为异姓,来世为同胞何如?”

      “今生为姊妹,来世为兄弟何如?”

      “不好,就是极和气的兄弟,也不如不和气的夫妻亲热。我和你来生做了夫妻罢!”
      曹寅听着得趣,靠近过去。

      李渔的优伶在他面前唱:“弟兄姊妹行,虽是同胞养,一样天伦,情不关痛痒。君臣隔陛堂。”

      “便爷娘,不似夫妻合肚肠,欢同枕簟心才畅。”
      “生不分离死也双。”

      “言非妄,不见英台山伯旧同窗?”
      “便来生不效鸾凰,做一对蝴蝶飞飏,也消却今生账。”

      顾景星他们来找人的时候,曹寅正盘了腿打坐在戏台底下。

      “马师傅,您给我讲讲这个吧,她们这是演的什么?真好看。”

      马伯和走到他背后,抄手望向台上。

      “她们演的,是汉人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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