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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堂前黼黻焕烟霞 ...

  •   当下时节,百花未开,朱红的窗前只摆着一座像生盆景。

      沉香枝,黄金蕊,白玉花,坠着沉甸甸蜜蜡佛手果,意态如生颇肖真花,但是没有一丝香味。

      曹寅将一块团龙锦缎铺在桌上,对苏麻喇姑说:“从料子的纹理就能很容易看出来,通经断纬,典型的缂丝织法。”

      苏麻举着老花镜凑近,伏下身细看了一阵,点点头。

      “前朝刘基的《公子行》里说,刻丝袴褶雕碎琼,勒金叱拨行地龙,就是指这个。用捻金线织龙,五彩丝线织八宝流云。但是细看就能看出这件东西用的线不一般。”他又把锦缎举起来,迎着窗纱透过来的光线。

      “这个反光……有些点翠头面的意思。”李熹抱着猫,一面用手指顺着白色长毛,一面稍稍探过头来。

      曹寅哈哈笑道:“意思确实是一样!杜工部有诗云 ‘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可见唐朝是用翠鸟的鸟羽,而明朝用的应该是孔雀羽。”说着就拿出一根孔雀翎摆在织物旁边。雄鸟求爱的华服在日光下反射出蓝绿的荧光,与布上的龙鳞别无二致。

      李熹说:“曹侍卫,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说一句话,就要掺上一句诗词?”

      曹寅一愣,皇帝和太皇太后已经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让他卖弄就是!何苦偏要拆穿?”老太太拍着腿大笑。

      曹寅便有些讪讪的。皇帝忙止住笑说:“荷兰、暹逻诸国进贡的羽纱羽缎,据说也是缉百鸟氄毛织成。那些鸟在野外常淋雨潜水,羽毛能过水不湿,故而织成的布也能防雨雪。外国人既能够,我国之人应该亦能做到。”

      曹寅接着拿起一段丝线说:“现今制造局里织造龙袍衮服,只是在布料里加织金线,我从这块料上拆下的丝线,是金线加上鸟羽纺成。其实眼下只要有足够的孔雀羽毛,再做出这样的龙袍并非难事。”

      太皇太后从李熹手里将猫接过来逗弄,笑着说:“你既已全弄明白了,正好写封信给你阿玛,将这些东西也一并寄过去,教他照样做出这种龙袍,岂不很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啊?”曹寅面上浮起难色,言语间犹豫起来,“要写信给我爹啊……”

      老太太瞅瞅他的脸色,小声说:“不管之前你们因为什么翻的脸,他到底是你阿玛。父子连心,不可能一辈子互相躲着不来往。你又是小辈,合该你先低这个头。不妨就借今日这个时机,写封信当做示好,你说对不对?”

      曹寅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叹了一声“唉……”,挠了挠自己的光头。

      皇帝突然又道:“其实我一想觉得,衣食住行的东西干净整洁就好,用不着弄得太复杂花哨。”

      “所以你就把屋子弄得跟雪山洞一样,连地毯都磨得快看不出颜色。”太皇太后说着看了皇帝一眼,玄烨正坐在桌子后面摆弄一个金属量角器。他抬起头来回道:“老祖宗不知,这里头其实是有缘故。一般人书房里摆些赏玩物件也没什么,但我若是挂个字画,或摆个古董玉器,来奏对的大臣见了就要出去传话,说皇上又喜欢上谁的字,又喜欢上什么东西。我用了个什么茶碗,穿了件什么衣服他们也都记着。有些无聊的人回家去,便要照宫中样子摆设起来。再有市井好事之徒跟风,无缘无故追捧,将这类东西抬到天价……实在麻烦得很!所以我尽量不在他们能见着的地方摆什么东西。即便如此,现在市面上董其昌的字画恐怕也已经千金难求……是不是,子清?这些事你肯定清楚。”

      曹寅没有回话,沉思半响方说:“话虽如此。然而自古国有百工,轮车鞼匏、陶冶梓匠,各从其所能,当尽心竭力,精益求精。若只满足于眼前所造之物,现今世人可能还茹毛饮血,居茅茨土阶,何谈盛世安康?我家中既然世职司空,自是应在纺织营造之事上用心,何况这是龙袍,别人究竟是不敢随便仿了去穿的。”

      “可为了一件穿戴之物,如此劳民伤财、耗时费力,终究不值。”玄烨用眼神使劲瞪他,心说我这是帮着你说话,你反倒听不出来。

      “万岁爷这话说的!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一件龙袍可不仅仅只是一件衣服啊!”曹寅掰着手指笑道,“皇上的钱从赋税而来。活计做得好,工人就能多得工钱,回头他们将钱花用出去,赋税便又回到民间,百姓得了钱,又能再购买生活所需。相反赋税若只是收起来不用,不过是无用的死钱,百姓不能得到好处。而制好的东西送到宫里,也成全了皇家的体面。”他伸手在蜜蜡佛手上弹了一下,“全程看来,只有被拔毛的鸟吃了亏而已。”

      太皇太后撸着猫毛,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皇帝说:“你那是没有任何差池的完美想象,现实中不可能有。实际上总还是有人吃亏有人赚,往往都是官家赚得多,百姓常吃亏。赚也不是赚到朝廷手里,各级大小官员层层盘剥,一路薅羊毛,最后剩下一丁点。”

      她咳嗽了一声,慢悠悠道:“要我说啊……”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老太太。

      “若是真的布衣瓦房、粗茶淡饭就足够,当初也不会拼了命打进关内来了。穿好点不算什么。”

      “年轻人,太不实在。”她笑着摇了摇头。

      话说李光地丁忧期满,正带着一家老小北上进京。官道上尘土飞扬走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有些是官兵打扮,有些也不知穿的什么,道士不像道士,和尚不像和尚,都凑在一起围拢一抬大轿,打着幡旗,举着香炉锣鼓,花花绿绿甚为悦目。

      李光地暗自感叹好大的排场,便吩咐家仆上前打听究竟,一时回来了,说是靖寇大将军顺承郡王勒尔锦的队伍。李光地吓了一跳,忙下车,率夫人子女上前拜见,两波人寒暄了半天。

      李光地忍不住问:“王爷,后面大轿里是什么人物?下官可能有缘一见?”

      “那是二眉道人,朱方旦,朱大师!”勒尔锦笑道,“真是个奇异神人!料事无不中!小王此番出征多亏有他相助,方能克敌制胜,全须全尾回来啊!”他回头对左右说:“快请朱大师过来,见见李大人。”

      没多久众人簇拥着走来一个干瘦中年男子,花白长须,披着头发,松垮垮披着一件素色长袍。

      李光地眯着眼看他,风一吹,须发袍子一起飘舞起来,越发显得面目不清。

      他说:“朱大师,李某人这厢有礼了!”

      朱方旦轻轻点头:“李大人。”

      李光地又说:“我此番进京,是吉是凶,大师能帮忙看看否?”

      “天机不可泄,泄露则阳寿折。朱某并非什么人都给算的。”

      “也对……”李光地干笑了两下。

      “今日也不是看在王爷面子上。只是李大人的确命格不凡,故而破例。”

      李光地愣愣看着他。

      “只要再熬过一劫,便可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功成名就。”

      “这一劫是什么?可有破解的办法吗?”李光地马上追问。

      朱方旦摇摇头,头发胡子搅在一起挡住了脸,回身往轿子方向走去,信徒们也立刻跟着走开了。

      风中站久了,眼睛开始变得干涩,李光地抬手揉了揉眼。

      “高人就是这样……”王爷感叹道,“深不可测!”

      “确实。”李光地点了点头。

      春水方生,桃花汛来。

      去年冬雪大作,开春后河面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高。河道总督靳辅吃住都挪到了大运河口边。他此时刚死了老爹,论律应回家丁忧,只因春汛情急脱不开身,皇帝仍命他在任守制。

      夜里大堤上总传来阵阵轰鸣,听起来就像遥远的闷雷,酝酿着不祥的风暴。于成龙心神不宁,他对靳辅说:“雨已下了十几天,我觉得十分不好……不如找几处合适的地方挖开堤坝,万一有什么不妥,损失也能够小些。”

      靳辅低头看着桌面,指甲在地图上胡乱划来划去,他说:“再等等,再等等。”

      于成龙一拍大腿,从马扎上站了起来:“自前朝潘季驯起,就大筑黄河两岸堤防,到如今把个洪泽湖大堤修得跟山一样,水患可有一年少了吗?现在几十米高的水啊!你不开口子,它就要自己开口子,到时候水冲到哪里可不一定了!”

      “你总共治过几年水,这里到底谁说了算?”靳辅也站起来质问道。

      于成龙闭上嘴,仍直直瞪着他。暗淡的烛火在湿气里垂死挣扎,帐篷外面有守堤众人的号子声。

      靳辅又慢慢坐回去,压低声音道:“我自十六年授河道总督以来,归仁堤、邢家口翟家坝先后溃溢,高家堰决口三十余处……什么场面没见过?从砀山毛城铺至睢宁龙虎山,建了三十九座减水坝,难道我不知要开闸放水吗?眼下泄洪必致黄河改道,等于前功尽弃,若能撑到洪峰过去就行了。”

      于成龙垂首站了半响,开口说:“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说魏象枢参你……说你当初请大修黄河,要了二百五十一万,保证黄河从此一劳永逸。结果河工每年修了又修,钱要了一次又一次,却看不见一劳永逸在何处。”

      靳辅点点头:“我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也真是这么想的。但是河工的活,干起来才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天爷实在比凡人厉害太多……有人弹劾我,皇上准了我立刻回家去,没话说!可也得有人愿意来接这个烂摊子吧京城里那些王爷尚书大学士,有谁愿意来吗?”

      于成龙张了张嘴,没说话。

      忽然陈潢撩开门帘冲了进来:“大人不好啊!下游发生山崩!泥沙堵住河道了!”

      皇帝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纳兰成德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若有所思,一时曹寅从外面跑了进来,皇帝忙问:“怎么样了?”曹寅摇摇头:“送信的人说,洪峰仍没有退。”

      皇帝点了下头,继续皱着眉。

      四阿哥鼻子里被塞了好几天棉球,十几日里只发了一回热,傅为格说应当已是种痘成功,眼下便要叫嬷嬷收拾东西回去。小娃张着嘴哭得山响,抱在怀里还直蹬腿。

      皇帝便过去逗他:“你怎么了?舍不得走啊?”四阿哥就一把揪住父亲秋香色的袖子,继续嚎啕。

      成德笑道:“我儿子比他还大些呢,也是一般样子。但凡我要出门就抱着腿没命哭,等我再回家时,又完全不认得我了!”

      “小孩这个时候,眼前有谁便跟谁亲。”皇帝冲着四阿哥瞅了一阵,“也罢,就留下再住几天!”嬷嬷便将小娃放回地上,四阿哥开始满地乱跑,钻到桌子底下。

      太子说:“皇阿玛,我也不想走。”

      “弟弟是小孩,没记性不懂事。你多大了跟他比?阿玛跟你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已经自己出宫住了。”皇帝看了一眼曹寅,接着对胤礽劝慰道,“你搬到毓庆宫,嬷嬷和嬷嬷爹也都一起跟过去,白天仍过来这边读书吃饭,其实跟住在乾清宫也没什么两样。”

      曹寅笑道:“不过就是在那边睡觉而已,这里每日人来人往乱糟糟的,住着也不舒服。那边又清净,装修的也好。殿下现在虽不愿过去,过去了恐怕还就舍不得回来了!”

      胤礽怨恨地瞪了胤禛一眼。

      玄烨又对曹寅说:“这回算试成了。再给老大老三种痘,若是也没事,就找个大人试试,再找个女人试试。”

      “拿我试呗,这不现成的吗?”曹寅说。

      皇帝摇摇头:“那算了,再说吧……容若,你也半个月没回家去,就先回去歇歇,免得儿子又不认得你。”纳兰成德便笑着谢了恩退下。

      他去上驷院取了马,走过大清门,却不回家,直往南出了北京城,一路直往天津方向而去了。

      下午皇帝正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说话,高士奇和李光地两个人急匆匆穿过花园跑过来,到了门槛前,挤在一起互相撞了一下。

      老太太问:“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高士奇匍匐在地:“皇……皇上,太皇太后。南方急报,黄河夺汴入淮,洪泽湖大坝决堤……泗州城全境已被洪水淹没。”

      阴沉的天空划过一道霹雳,皇帝慢慢放下杯子,曹寅小声说:“泗州城……明祖陵的地方……”

      太皇太后一叠声地催促:“快!快!”皇帝从炕上跳下来匆匆往外走,李光地又忙凑上去:“皇上!还有件事!”

      “什么?”

      “刚刚有人来报,裕亲王福晋生子难产,我一路追着高大人想告诉他,也没赶上……”李光地说完,高士奇嘟囔了一句:“都这种时候了还说这种小事……”

      “不是小事。”皇帝回头看着曹寅,“子清你去太医院,有用的人都叫上,带去裕王府!”又对高士奇道,“下旨把内阁六部的大臣招进来,抓紧议事!”

      产房里的女人身处鬼门关,一阵阵嘶喊□□从牙缝里挤出来,听得人直冒冷汗。福全正六神无主,焦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家仆上前道:“奴才听闻顺承郡王从南方带回来一个神人,叫朱方旦,能治百病。京中史大人之妻卧病三载,药石罔效,慕名去请朱方旦。朱方旦道‘不须我的形去,而是神去,病者自知。’当夜便在寓所发功,次日凌晨夫人便已痊愈啊!”

      福全忙问:“果然这样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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