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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南虫毒头北虫尾,余虫蕴毒随方止 ...

  •   这日明珠又在内阁里忙了一宿,天快亮时出来小解,远远瞧见一个人正从东华门进来,沿着宫墙很快走远了,他不由皱了皱眉。

      纳兰成德匆匆赶到乾清宫,殿中静悄悄的,外间只有几个太监看着火烛。曹寅边系扣子边从里间走出来,成德默默瞅他,曹寅也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没回家去?”

      成德说:“什么?”

      曹寅指指他身上:“衣服还是走的时候那一身。”

      “哦。”成德点点头,没再说话。曹寅也就没继续问。

      皇帝刚自己把帽子扣到头上,立刻就有太监凑上去帮忙理帽穗,绑系带,他说:“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去内阁和南书房看看,叫他们都过来。”

      一时曹寅前来召唤,明珠就跟着索额图、魏象枢、高士奇诸人进了乾清门。皇帝照旧坐在那张细腿桌子里,背后竖着一座墨龙大画屏风。天空阴霾,龙的鳞片和爪牙在海水和云雾中若隐若现,混沌无光的世界里,它紧紧抓住一块锋利的山石。

      宫漏滴答滴答落着水珠,纳兰成德站在熏笼后面打着盹。

      “说说吧。”皇帝道。

      明珠便上前一步回话:“臣以为,泗州城离江宁扬州等地不远,皆是物产富饶之地,耿精忠已被拿下,福建眼下无忧。可从这几处调用粮草人马前去赈灾支援,待水患消退,再谋办法。”

      皇帝点点头: “善后之事我也想过,待涸出之后,当广为招垦屯田。不论原先属官还是属民的田地,一律都归开垦者所有,如此增赋足民,上下均利。”他又看向索额图,“你有什么说法没有?”

      索额图垂首道:“靳辅治河七载,水患益多,无功而有过,今日酿成大患,当予以处分。”魏象枢说:“臣附议。”索额图马上看了他一眼。

      “靳辅前请大修黄河,立下军令状。而今期满,灾害如旧。当夺官。”魏象枢道。

      徐乾学说:“黄河改道是千年水患,上古之时便已有之,别说靳辅治水七年没有成效,就算治七十年,能有些成效就不错了!今日若治他的罪,往后不知谁还敢接下河道总督的大印。”

      魏象枢又说:“他有个手下陈潢,是治水的好手,或可继任也未可知。”

      “于成龙不是刚过去那边,让他接着干应该也行。”高士奇插嘴。

      明珠笑道:“这简直是说笑!于成龙才过去几个月而已。此人之前从未治过水,现在能把河道认全就不错了,怎敢随便让他接任。陈潢既然是靳辅的亲信,惩办靳辅提拔他,他恐怕也不会接受,弄不好要辞官回家去了。”

      众人不语,对视了半响,都看向皇帝。

      皇帝问:“满汉诸臣里还有能治水之职的人吗?”

      众人还是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道:“那还有什么好说,让靳辅继续戴罪督修大坝吧。”

      大臣们出去以后,皇帝方站起来踱步到窗前,看着外面院子道:“其实我还有一样担心,只是刚才不方便对他们说。怕朝里有人借机生事。”

      “莫不是怕洪泽湖决堤淹了明祖陵,外头有什么说法吧?”曹寅问。

      玄烨点了点头。

      纳兰成德道:“宫里有人快马送信消息灵通,民间传开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倒也不着急,你们留心打听着点便是。”

      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

      数日后云开雨霁,西苑里迎春樱花次第盛开,老太太便在亭中摆了酒宴与诸宫眷赏花看戏。

      “这些花儿每年都是新鲜的,树也越长越精神,唯独我们,越来越老了。”静太妃摸着猫抱怨道。

      “你是越来越老了。”太皇太后说,“我预备来年大选一次,挑一些年轻漂亮的姑娘进来,看着也顺眼些。”

      静太妃撇嘴:“人家年轻漂亮的时候姑妈非要把人弄到这个金笼子里,如今老了,不招人喜欢了,就嫌弃起来。”

      太后忙插嘴说:“说起来,近来有些时日不见皇上了。”

      “他忙。”老太太说。

      建宁公主笑道:“倒也未必有正事,听说是在玉泉山盖花园。薛怀义忙着大修土木。”

      站在边上服侍的贵妃佟佳氏愣了一下。

      老太太笑道:“我虽然汉人的字识的不多,你说的那些故事倒也都听过,不用跟我在这里玩花样。”

      建宁公主闭上嘴笑了一下。

      “宫里的人,有什么事是要紧的呢?说白了,就是服侍皇帝。”太皇太后放下筷子说,“做小辈的,要么你勤快能干,会办事。要么你孝顺些,平时长辈房里多走动走动,哪怕嘴巴甜一点能哄大家高兴,到底也算是一样本事。不是跟没嘴的葫芦一样,就是一张嘴就没句顺耳的话,倒好意思看别人不顺眼?”

      于是一桌人都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冲李熹喊:“你过来。把这盘火腿、果子狸、甜粥……还有那些菜,都一起装起来,给皇帝和曹寅送下,叫他们吃去。”

      却说曹寅这厢正在玉泉山上看山子张开工。

      此山本是京郊西山一脉,山因泉得名。泉水涌自石隙,水卷银花,明人有诗云“山下泉流似玉虹”,故而称为玉泉山。这日春和景明,桃李争艳,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叫人身上也不自觉跟着温暖柔软起来。

      张涟指着湖水笑道:“世人皆谓我善堆山叠石,其实只是方寸之地,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叫我来摆弄这真山真水,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这几日只好先叫人将道路杂草清理出来,得了闲再慢慢想。”

      曹寅亦笑道:“我常见先生摆弄些精巧盆景,若将人缩小了放进去,便如同身处别致园林。想来事物大小皆同理,无非扩得更大些罢了。”

      “并没有那样容易。”张涟摇摇头,“筑寻常小园,一块太湖石便是一座峰,几棵竹便是一片林,一缸水便是莲池湖泊,江海沟壑不过取个意思。现在真的有一座山在眼前,只这么摆着难免就显得粗疏了,若要大兴土木改动,却也费钱费力,是很难。”说完摸着下巴不语。

      曹寅忙宽慰道:“眼下宫中只是没钱,所以先略略建个小园避暑。待将来有了钱,自然有更大的园子请先生施展呢!到时想怎么改动都成。”

      有了钱财,仅仅抓在手中也无趣,可能只有穷怕了的人,才会对此感到满足。享受过的人,越多的钱反而能勾起你越多的欲望。

      更巧的衣服,更精的房舍,更美的姬妾,永无止境。

      建一座世间最繁华的花园,洋洋大观,无所不有,然后住在里面,过神仙一样的日子。仅仅是想象建造的过程,就会很快乐。

      如果能花别人的钱,买自己的满足,岂不是更加快哉?

      过了半响,张涟又说:“我少年时去拜访董其昌,他劝我多临摹一些山水人物名作。当时甚为不解,只是照着做。后来渐渐明白了,园林其实和绘画同理,要讲的故事不用全摆在眼前,该藏的就藏起来,让别人自己去想。”他用手指在曹寅胸前点了点,“比方说,在墙角堆叠一片土石,延伸到屋外,住的人便感到园外仍有奇峰绝蟑,仿佛身处大山之麓。”

      曹寅挑起眉笑道:“这有些画云龙图的意思,层云中只露出一爪便足够。”

      山子张哈哈大笑,点点头:“现在有些人叠石造景,费了大力气,却显得局促,皆是由于不通画理之故。只有以画入园,方能观园如画啊。”

      “先生见过很多园子吧?”曹寅问。

      “从前江南富庶之人甚多,兴建园林之风极盛,像是松江罗氏怡园、李家的横云山庄、吴伟业的梅村、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说着话,他眼睛里显出神往的光彩来,曹寅正竖起耳朵听,他却又停下了,转身看着远山叹息道,“后来天下就开始乱了,我也逃到了北方。也不知那些园子,现在都是如何光景。”

      曹寅也跟着他看过去,山上粉色的桃花正灼灼盛开,那里有从前的美人和从前的故事。

      “我跟老雷不一样,不喜欢一辈子只呆在一个地方,早晚还是要寻个机会离开紫禁城。”

      “啊?”曹寅一惊,“先生要走吗?先生要是走了,咱们还怎么重修清华园?”

      张涟看着他笑,笑得一脸皱纹:“你急什么?我走了一样还是有人会修花园啊。我儿子不是还在这里吗?你不是还在这里吗?”

      曹寅皱起眉盯着他。

      黑子驾着马车自远处而来,冲着这边喊:“主子!刚才李姑姑来家里,送了太皇太后赐的酒饭!”

      “……青天白日的,又不过节,怎么突然赐酒饭?”曹寅纳闷得挠了挠头。

      两个太监从马车上抬下食盒,在石桌上铺开桌布,一碟一碟摆出来,周围人都惊叹道:“哎呦呵!”

      曹寅忙招呼他们:“先不忙活,大中午都停下歇歇,一起吃饭吧!”

      黑子又拿出一封信递给他:“江宁寄来的。”

      曹寅愣了下,方接过来,拿了半天。

      “你不拆开看看?”张涟问。

      “哦。对。”曹寅这才回过神,从靴子里拿出匕首,划开信封,先掉出来一小卷孔雀金线。他抽出线头,拉直了端详,感叹道:“果然纺成了……”又展开信纸,来回看了几遍。

      黑子看见他把信叠好放进怀里,忍不住插嘴问:“老爷都写了些什么?”

      “就说家里人都挺好,给子猷订了亲,也做主给燕儿找了婆家,已经嫁出去了。”

      黑子目瞪口呆,半响没有说话。

      曹寅见他站着不动,便问:“你怎么还不过来吃饭?”

      黑子吸了吸鼻子,焦急地说:“她原本是少奶奶带过来的人,原……原该由你做主,怎么老爷就自己拿主意了呢?总该跟你商量商量才是……”

      曹寅想了想道:“他是我爹,要做主我也没有办法。况且自从上回闹了一场,已经有两年多互相不来往了,所以也不便跟我商量罢……再说时间长了,倒把人家姑娘给耽搁了,故而由老爷太太做主也是应该的。”

      黑子张了张嘴,又抬了抬手,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将一对眼圈憋得通红。

      曹寅看了他一会,小声道:“现在生米已成熟饭,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先吃饭吧。我以后再帮你说一个更好的便是。”

      黑子伸手抹了把脸,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端起碗就大口大口扒饭,不一会果然被噎住,直噎得大颗掉眼泪,边上的人连忙帮他递水捶背。

      宜兴人蒋景祁,举博学鸿词科未遇,便留在京城开起了书店。这天一早开了门,曹寅就进来到处溜达,翻看架子上和桌子上摆着的书册,果然吕留良又出了新书。

      他问蒋景祁:“年初朝廷征聘天下隐士,嘉兴那边又举荐了吕留良吧?他来不来?”

      “哎呦我的祖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会来。已经被逼得削发为僧,跑到妙山上出家了。”蒋景祁将一本书摔在他面前,“你的诗集,《荔轩草》。样本拿回去看看,要是没毛病我可就开印了?”

      曹寅拿起来翻了翻:“并不是逼他。如果他不愿意,不来便是,实在也不必弄得那么悲情……算了,跟你打听件事。”

      “别别,别跟我打听。”蒋景祁连连摆手,“告诉你点什么事,你都捅到皇帝耳朵里去了。”

      “我还没问,你急什么?早就说了,我是我,他是他,不是一回事。”

      “谁信呢!”蒋景祁摇摇头。

      曹寅放下书,趴在柜台上小声道:“说句实话,真要有什么事,我先知道了肯定不会害你们。若是叫别人传到皇帝耳朵里,未必不会治罪。所以倒还是先叫我知道的好。”

      “那你先说,究竟要问什么?”蒋景祁擦着桌子问。

      “泗州城发大水,淹了明祖陵。遗民有什么说法没有?”

      蒋景祁仔细想了一阵,哭笑不得对他说:“倒是没听见有什么说法。祖陵都被淹了,可见气数已尽,这是坏士气的事,怎么拿来做文章?”

      曹寅点点头:“也对。”

      忽而外面街道上传来喧嚣之声,曹寅出去一看,正是恭亲王的仪仗人马经过,忙跪在路边行礼。

      常宁骑着高头大马,脑袋后面有人举着红罗绣五龙曲柄盖,他说:“曹子清,逛书店呢?”

      “得空出来瞎逛。”曹寅笑着回话,“王爷出门办事啊?”

      “也没什么大事。”常宁笑道,“听我二哥说,近来得了一个道士,叫什么二眉道人的,道行十分了得,竟能起死回生!今日在白云观开坛做法,我也去凑个热闹。”

      曹寅忙说:“有这等厉害人物,小的也想去拜会拜会,沾点福气!”

      “这好办得很,咱们同去便是!”

      于是曹寅拜别蒋景祁,骑马跟在常宁后面,一路往西出了西便门。只见白云观外停满车马,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隙。

      博尔都和曹殷六正在门口,见了他们便过来招呼寒暄。

      曹寅小声问:“六哥,你们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曹殷六道:“我家主人听说这道士做法救了裕亲王福晋母子性命,好像很灵验,便要来替老夫人祈福。就算不灵,反正也没什么害处,有何不可呢?”

      曹寅听了鼓着腮不语。

      几人进入院中一看,观里香火缭绕,挂满旌旗幡帜,挤着乌泱泱一群人。朱方旦闭目打坐在高坛之上,身后悬着“圣人里”、“圣人堂”、“圣教帝师”的匾额。

      曹寅皱了皱眉。朱方旦抬起手来说:“各位快快入座,平心静气,收敛心神,不可再为俗务所扰,贫道就要发功了。”

      曹寅跟在常宁一旁,盘腿打坐在地上,指着匾悄声问:“王爷,那上头不是裕亲王的字吧?”

      常宁忙摇头:“不是。二哥是老实人,不会胡乱给人写这些东西。”

      朱方旦已经举起两只手,口中年念念有词:“四方不平,天穹皲裂,地动山摇,霪雨无止,生灵无辜,遭此大劫。我今发愿,去病除灾,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底下的信徒们都举起手接他的“灵气”,齐刷刷一片,甚是壮观。

      曹寅回去,就如此这般对皇帝说了一遍。

      玄烨歪在炕上,单手支着头听得发笑,忽而又敛了笑容沉思起来,眼珠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小声问:“这个朱方旦,果真能治妇人难产吗?”

      “怎么可能?凑巧运气好罢了!”曹寅不屑。

      “也不会次次都运气好吧?说不定真的有什么本事呢?”玄烨接着追问,“他还有什么神奇事迹?”

      曹寅坐在炕沿上,双臂盘在胸前:“听闻当年捉拿过他的巡抚董国兴,眼下解任在京,怕他做法报复,竟忧郁成疾。朱方旦给他画了符,烧成灰,董国兴一服即全愈了。我料想,董国兴不过是心病,得知朱方旦不与他计较,自然就会痊愈,也算不得什么神奇。”

      “挺有意思。”皇帝点点头说,“我想见见他。”

      曹寅急了,站起来骂道:“这种人不过是靠些神神鬼鬼的话骗人,借着看病的由头敛财!病人都是病急乱投医,自然是说什么信什么,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玄烨愣了下,仔细看了曹寅一阵,又说:“就算他装神弄鬼,若是真的很会治病,那也足够了。”

      “不能见!”曹寅厉声道,“神棍骗人骗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信自己!常人怎能说得过他?他现在就封自己是“圣教帝师”,你若再召见他,他更不知要怎么招摇,怕要当上国师了!”

      玄烨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曹寅抬起眼,慢慢看向他。

      害怕什么?

      “就算再不堪,再普通的人,也总有些特别的本事。朱方旦混到今天,一定也有他的本事。我并没说打算信他,只是想见见这个人。你为什么这样害怕?”

      曹寅擦擦额上的汗,干笑了一下。

      害怕什么呢?

      自天命元年开始,努尔哈赤创建大金朝,烈烈轰轰已经整整八十年了。

      可元朝满打满算也不到一百年。

      我害怕他说的那些话,其实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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