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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天桥千丈不敢渡,只闻笙笛吹凉风 ...

  •   话说这年秋天,江宁织造发送了上用的织品进京,苏麻喇姑展开新做的龙袍细看,只见衣服上团龙盘踞,龙鳞金碧辉煌,碧彩灼灼。行动间流光舞过,仿佛燃着蓝绿色的火焰。
      太皇太后举着眼镜瞧了一会,对玄烨笑道:“想不到曹玺还真做出来了,你快穿上我看看。”
      玄烨展开手臂,众人忙上前帮他把袍子套在身上,系好腰带。
      皇帝站在地毯中央转了一圈。
      太皇太后啧啧感叹:“好看是好看,若是脏了可怎么办呢,怕是不能揉搓吧?”
      “老祖宗可说着了!脏了就真没办法。”曹寅笑道,“这东西不能过水,到时候金银线一断,连上头这层油光也没了!”
      玄烨边脱衣服边说:“反正平时也用不着这个,也就大日子才穿一阵,我小心些就是了。”
      老太太皱了皱眉:“你那眼睛是怎么弄的,跟人打架了?”
      “哪能啊!”曹寅赶紧回话,“是前几天去山上放鸟,叫海东青扇了一翅膀。”
      玄烨斜了他一眼。
      太皇太后抚掌笑道:“你也太不中用了!当年太宗皇帝和睿亲王雪天出猎,只用戴一顶小窄帽,手不入袖。能一箭贯穿两黄羊,拔出刀来就砍翻狼群。你怎么连一只鸟都制不住?”
      曹寅嘿嘿笑了两声。
      玄烨马上说:“其实子清骑射也很好的!一会我们去郊外打猎吧?”
      老太太抱怨道:“你消停些不好吗?批了一天折子也不嫌累?”
      玄烨凑上来给她捶腿:“就是坐累了才要活动活动,不趁着年轻多出去游猎,只在宫里闷着干什么呢?也怪没意思的,对吧对吧!”
      “偏偏这地方特别像你爷爷……”她叹了口气,“行啊,你去吧。”
      皇帝朝她磕了个头,立刻拽上曹寅出去了。

      这日徐元文在国子监讲学,有两个满洲小学生自持身份不听训斥,徐元文便将他俩罚在院中跪着,狠狠打了一顿,因此耽误了下学的时辰。
      施世纶跟着别的监生们一起散了,刚出大门不远,就看见曹寅在牌坊底下站着,他赶紧用袖子挡住脸往回走。
      曹寅跑过来拉住他:“我等了你半天呢,躲什么?”
      施世纶合掌央求道:“哥哥,可饶了我吧!”
      “上次的事我都忘了,你也别当回事。”曹寅笑道,“咱们哥俩说几句话,你就当给我个面子。”
      于是两人在附近胡同里找了间小店,曹寅拿出个匣子放在桌上。
      “你知道,我其实就是只小虾米,你父亲这么大的事,并不是我能掺和得了的。兄台馈赠重金,某实在受之有愧,所以今天……”
      施世纶忙给他推回去:“那都是我爹叫我干的,既然过去就别再提了!我也实在不是那块料,干不来送礼行贿的事……”
      曹寅把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卷图轴。
      “你看,并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只是我自己画的竹石图。”
      施世纶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你们全家进京有十几年了吧?”曹寅笑着问,“也挺不容易的。”
      “有十三年了。”施世纶说。
      一时小二端上酒菜,曹寅站起来给对方满上:“打算将来干点什么,没想考个进士什么的?”
      “这不年年考嘛!”施世纶低下头苦笑,“就是没考上过。”
      “说的也是,没有那么好考啊……”曹寅夹了一筷子边嚼边说,“对了,你爹当初是怎么到了都中来着?”
      施世纶摇摇头:“当时他在福建海防上,上了两道折子主张出兵,被鳌拜压下来,裁了他的水师之职,只好到北京当了守卫。”
      曹寅双手交叉垫在下巴上看着他:“如此一来,从前军中的部下亲信恐怕也多年不来往了,一时半会能拾起来吗?”
      施世纶笑道:“这你大可放心,我爹一直关心海上动向,年年记录风潮信候。旧日亲信也有几个同他一起进京的,都是可靠之人。”
      曹寅点点头,过了一会他又问:“都有谁啊?”
      施世纶想了想说:“……镶黄旗禁军的刘广,校场口的杨显中,太平营的王传福……据说是一起从郑家军里出来的,我也记不很清楚了。”他用筷子在盘子里戳着菜。
      “难得难得,都是过命的交情,可谓胜过亲兄弟。”曹寅小声感叹。
      “谁说不是呢……”

      却说夜里刘广在家中睡着,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撞开大门,将他一家老小捆了,蒙住头塞进马车。
      车子拐来拐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后半夜,至一处所在,有人推搡着他下车,摁在椅子上绑牢了,才将头套摘下。
      只见黑黑一口屋子,四面不透光,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说:“大半夜劳动您过来,是有几件事想问清楚。”

      刘广冲着他吼:“你是谁?!”

      曹寅问:“施琅和郑成功是怎么闹翻的?”

      “我呸!”刘广朝他啐了一口。

      曹子清沉默了片刻,抱起手臂说:“留在台湾的施家人现在都做什么?”

      “做梦吧你!老子不会出卖朋友!”

      曹寅往边上看了一眼,伊达上前给了刘广两个大嘴巴子。

      他又问:“施琅和郑成功究竟怎么回事?”

      刘广嘴角流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曹寅叹口气,招招手,又有人拿出刑具来,一根根夹住刘广的手指。

      “爽快点,早些把事情弄清楚,你也少受皮肉之苦,能早回家。”

      刘广扭头不语,曹寅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屋里的人拉紧绳子,竹片夹得刘广哇哇乱叫。

      曹寅到了外间,肩膀一垮,搓着手对曹荃道:“这人倔得很,看来轻易吓不住他,可怎么办是好?”

      曹荃也焦急起来:“这不都是照你的主意办吗?都从慎刑司帮你把家伙借来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曹寅蹙着眉道:“实是不忍心对他下重手……我看见别人难受,自己也觉得难受。”

      隔着墙又传来刘广的惨叫声,他打了个激灵。

      “我看吓唬得也差不多了。”曹荃说,“你再加把火,把他家孩子……不,把他老娘弄进去,做个样子,一准能招!”

      见曹寅不言语,他又凑近了拍拍他肩膀:“大不了你就当演戏,你演个坏人,撑过这一阵就完了。”

      曹寅看看他,点了点头。

      刘广看见自己老娘被两个人架进来,老太太瑟瑟发抖,曹寅跟在后面,手里盘着一串南红念珠。

      “因为你不愿意说,只好劳烦你母亲帮帮你。”

      伊达把老太太按在椅子上绑好,旁边搁上火盆,把烙铁放在火上烤。

      “混蛋!王八蛋!狗娘养的!”刘广骂个不停。

      曹寅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拿起烙铁,慢慢说道:“把她扣子解开。”

      “我说!我说!”刘广哑着嗓子喊,“因为曾德得罪施琅施琅去杀曾德……”

      “从头说。”曹寅把烙铁放回去道。

      “从……从哪?”刘广问。

      “从你知道最早的时候说起。”

      刘广垂下头,过了一阵方开口道:“施琅和他弟弟施显原来都是海盗,在郑成功老爹郑芝龙手底下干活,后来巡抚招安郑芝龙,他们就成了明朝的官兵。崇祯吊死以后,郑家就给朱由崧卖命,南明也完了以后,朱聿键在福州称帝,郑芝龙又跟了他。

      “过了有一年,他突然打算北上降清,他儿子郑成功却不愿同去。郑芝龙就带着心腹投靠了满人。

      “结果满人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南方兵,没几年就被遣散回福建,施琅只好又去投靠郑成功,跟着他打仗。

      “更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年佟国器截获郑芝龙与郑成功私下通信,原来他竟是假装投满,爷俩里应外合!于是就砍了郑芝龙的头。”

      曹寅听得出神,忙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跟着施琅去广东征粮,他这个人虽打仗在行,但是性子太直,当时就跟郑成功说广东已是满人天下,我们陆战又不行,去了也没戏。气得郑成功夺了他的兵权,让他留守厦门。结果主力刚走,清军就打过来了!只有几百号人留守啊!我们拼了老命才把厦门保住,而郑成功回来后,只赏了二百两,也没有归还兵权。”

      “这太不像话了。”曹寅说。

      “谁说不是呢……当时他有个手下叫曾德,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偷偷去亲近郑成功,想代替施琅掌兵。一来二去,施琅就杀了曾德泄愤。郑成功抓住施琅,守卫苏茂是施琅的老部下,就偷偷放了他。我跟着施琅跑去找郑芝豹说情,谁知到了那边,郑成功已将他父亲弟弟都杀死了,还派了刺客追杀……最后只好投靠了满人。”

      如此将诸事打听得清楚,曹寅便上前解开绳子,将刘广扶起来,拿了一包银钱塞进他怀里。

      刘广疑惑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曹寅说:“我这里还有一瓶金疮药,拿回去每天涂三次,保管很快能好……今晚的事,你们最好都忘了吧。”

      于是又命人给刘家人重新蒙上眼,坐着马车在城里转了几圈,才送他们回家。

      当夜曹寅从神武门进皇宫,沿着南北长夹道往里走。

      往常乾清宫的西角门总是虚掩着,留给他出入,今日却用上吃奶的力也推不开。他愣愣地站了一会,掉头往回走,不想夹道尽头的栅栏也已落了锁。曹寅走过去,伸手推了推,关得铁桶一般。

      他从北走到南,又从南走到北。穿堂风呼呼吹着,侵肌浸骨。

      若是砸门喊人,肯定说不清缘由,也免不了受一顿罚。

      曹寅觉得十分难堪,只能找了一处挡风的门垛蹲下。

      两侧朱红的高墙里,不知道睡着的都是什么样的佳人,想必被褥一定舒适而温暖。

      他抱着腿尽量缩小身体。

      宫灯烛火微弱闪烁,更多的黑暗中隐藏着看不见的生灵。

      蛟龙游于六合,潜入地下的黑沼。

      人间混沌,分不清善恶黑白。

      曹寅对着北斗星吐出一口白气。

      雾气化作白马奔腾而过,随着太阳沉入蒙氾。

      鲛人自弱水之西游来,洒下带着腥味的泪珠。

      雷神霹雳斩落碎石,用沾满墨汁的手拨开,里面是一颗小小的,鲜红的果实。

      我们也许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如果你不是这样危险又高贵,我也不会这样激动而卑微。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

      一夜的长度只有十五个须臾。

      太阳出来前,有人来开门,曹寅瞅准他背过身,快速溜出去,在门房处告了病假,跑回家裹上被子。

      一日皇帝来慈宁宫请晚安,絮叨了半天才走。见他出了院门,太皇太后方对李熹道:“听说曹寅病了几天,总不能进来,我很不放心。你带刘太医上他家去瞧瞧,看看要不要紧。”又命内膳房做了些软烂清口吃食,让她一并带去。

      李熹跟刘声芳一起出了西华门,钻进西苑附近的胡同里。

      一个黑面男仆来开了大门,李熹说明来意,那人忙道:“少爷人在书房里呢。”便引他们往花园里去。

      只见园中绿竹成荫,一道溪水自墙外而来,绕着座画舫一样的房子,匾上写着“鹊玉轩”三个字。

      推门进去,桌上架上都堆着书,摆着形状奇怪的石头,曹寅衣冠不整埋在榻上的枕头里。

      李熹搬了个板凳坐在塌前,拿掉他脸上的圆枕,咳嗽了一声:“曹大人,太皇太后叫我带太医来看你。”

      “啊!”曹寅嗖一下坐起来,“我,我不要紧,就是有点着凉……南大人来看过我了,说不要紧。”

      刘声芳还是上前把了脉,写好方子,下去煎药。

      李熹看着他发笑:“这么大个子的男人,动不动就生病。我看你就是太瘦了,所以风一吹就倒!”

      曹寅伸手掀她拿来的食盒盖子:“我虽然瘦,但是吃得多啊。”

      李熹按住盒盖:“你三天没来,这都是坤宁宫攒下的祭肉。”

      曹寅哀嚎一声,捂着脸倒下。

      她哈哈笑了一阵,拿出饭菜摆在桌上:“骗你的,快吃吧。”

      曹寅坐起来,接过粥碗喝了一口,苦着脸说:“啊!好难喝!”

      “不会吧……”李熹抢过来尝了一口,“挺好喝啊!”

      曹寅点点头:“嗯,现在就变得好喝多了。”

      “臭流氓,敢占我便宜!”李熹朝他的光脑门狠拍了一巴掌。

      曹寅捂住头:“那你还骗我呢!”

      房门“吱”的响了一声,有个穿着蓑衣的人走进来。

      李熹正纳闷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雨,皇帝已经自己摘了斗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

      蒙古王府本回前诗:

      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

      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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