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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貂裘自顾增羞涩 ...

  •   看清楚来人,曹寅立刻呛了一下,李熹忙跪下磕头。
      皇帝看一眼他们笑道:“来的不巧,正赶上两口子拌嘴,不如告诉我,替你们劝和劝和。”
      李熹脸上臊得通红,心里骂着娘,低头上前接过蓑衣斗笠挂在架子上。
      皇帝见地上正有双拖鞋,就自己退了木屐踩上,回头看,李熹已经一溜烟跑了。

      曹寅抱着腿坐在榻上。
      玄烨过去拍他肩膀:“唉,我说真的,可成不成?”
      曹寅拨开他的手:“陛下别混说,叫人家姑娘以后怎么做人。”
      玄烨瞪眼:“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先横起来了?”
      曹寅抬头看着他:“你既把西角门锁了,就是不想见我,或者你正去哪里风流快活……论理我都不该抱怨。但是现在又巴巴地过来,到底算什么意思?”
      皇帝倒吸一口气,指着他说:“红口白牙的不要乱讲!这真万万没有的事!我哪里叫人锁过门?”
      曹寅点点头,冷笑道:“也对,倒是我编出来骗你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外面传来雨水滴落房檐的声响。
      过了半天,玄烨小声说:“也可能那门上换了直宿的人,不知道,所以锁了。”
      曹寅嗯了一声。
      皇帝又问:“你是因为这个冻病的?”
      “不是。”曹寅立刻说,“就是吹风着凉。”
      玄烨踢掉鞋子爬到榻上来,曹寅往一边挪了挪。
      对方拿过一个软枕挨着他躺下,伸手到额上试了试,皱起鼻子:“病得蓬头鬼一样,闻着身上都发酸……话说回来,那门总开着也不安全,不如以后叫人给你配上钥匙,更方便些。”
      曹寅侧过身来,单手支着头:“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
      “我打听得施琅和郑成功结仇,此事应该是不假。只是有些细微之处同你告诉我的不一样。”
      玄烨挑眉:“是什么?”
      “施琅说曾德想南下勤王,所以与他翻脸。他手下却说,曾德亲近郑成功,是企图代替施琅掌兵。”
      玄烨皱眉:“为何会如此?”
      “其实也不奇怪,你想想,一件事十个人讲来,就有十种样子。甚至同件事一个人说几次,每次都不一样。皆因人心变化莫测罢了。”
      皇帝看着房顶,摸着下巴点头:“……也有道理。”
      “但是有件事施琅从没跟人说过,留在郑家的不只是他的侄子施亥,还有他的大儿子施齐。”
      皇帝一下子坐起来:“什么?”
      曹寅点点头:“现在二人正在厦门驻守。”
      “那他为什……”
      曹寅摊手:“若他说实话,你肯定不敢用他的。”
      玄烨又问:“既然那边已经杀了几个,为何没把施家人杀光?怎么还敢用他们守城?”
      “这事是挺奇怪,但是换个位置想想,假如你是郑经,其实也不难猜了。”
      皇帝抱起手臂,又慢慢点了点头:“没错……留作人质把柄。”

      雨一夜淅淅沥沥不曾断,不觉钟已响了四声。

      曹寅起身推了推他:“这会子再不走,早朝要耽搁了。”

      玄烨揉揉眼,也掏出怀表来一看,自言自语道:“稍不留神就迷糊过去……你继续歇着吧,我去了。”说着下地披上蓑衣。

      曹寅跟在后面,往他头上罩斗笠,边系绳带边问:“外面路滑,可有人跟着没有?”

      院子里立刻有太监应道:“大人放心,有奴才们跟着呢!”

      曹寅了开门一看,果然有两个人手提明瓦灯等在门口。

      皇帝踩上木屐拾阶而下,曹寅眼看他出了花园,就关上房门爬回榻上。刚一躺好,门又被打开,皇帝伸头问:“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告诉膳房,叫他们做了送来。”

      “这叫人怎么说?我猛一下也想不出……”曹寅哭笑不得,“要不就……银丝杂面,清炒虾仁,酒炖香蕈野鸡,燕窝鸭子火熏片汤,竹节小馒头,蜂蜜蒸牛奶。”

      “不是想得挺快嘛?”皇帝又啪一声合上门扇。

      一时回到乾清宫,玄烨也并不急着进去,先绕道去西角门看了看,果见一把明晃晃铜锁锁住门闩,他不由皱了皱眉。

      冬天的福建,海水并未结冰,只是凝滞迟缓,泛着灰蒙蒙的颜色。

      茫茫海上泊着一艘大船,闽督姚启圣站在甲板上眺望,对面海岛上正驶来一排白帆小舟。

      待对岸之人挨得近了,便放下梯子让他们上船。

      为首者身着明朝官服,戴着乌纱帽,上前跟他寒暄了一番,正襟危坐在桌子边。

      姚启圣也在他对面坐下,正色道:“冯大人,咱们今天就开门见山的说吧。京城里已经松了口,只要郑氏愿意归顺,拥兵闽粤,世守边土,可以按朝鲜琉球一例对待,年年上贡即可。”他顿了一下又说,“也可以不剃头。”

      冯锡范道:“称臣不是难事,只是台湾地小贫瘠,要我们年年上贡实在不易。若将来沿海所有岛屿悉为我有,并以福建泉、漳、潮、惠四府赋税资给粮饷,我等也很愿意称臣归顺。”

      姚启圣沉默片刻,放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道:“你知道‘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吗?”

      却说京城这厢,过完十一月已落了几场雪。曹寅穿着厚厚的貂皮端罩,抱着盆花匆匆走在回廊里,呼吸间带出一团团白雾。

      他走进慈宁宫一看,太皇太后正手持念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禹之鼎在对面支起架子埋头作画。

      曹寅把花放在一边,打了个千说:“老祖宗吉祥。”太皇太后僵着脖子,转过眼珠来看着他。

      “今日有园丁进来送花,皇上见这盆水仙开得很好,就叫我给老祖宗送过来。摆着看比假的强些,也能闻闻香味儿。”

      太皇太后往桌上一指:“那边有果子,自个儿拿着吃。”

      禹之鼎脱口说:“别动,别动!”她飞快把手放回原处。

      曹寅拿了一块豌豆黄放进嘴里,倒退着出去了。

      一群人正从乾清宫出来,个个拱肩缩背,揣着手直跺脚。朱彝尊抱怨道:“要不是任弘嘉出的馊主意,你我也不必大冷天冻成这样!”

      曹寅听见,忙站住问:“朱大人,这话怎么说?”

      严绳孙摊手道:“你不知道,左都御史任葵尊刚上了个折子,说国朝官员穿戴竞相奢华,靡费国库。一件貂裘狐裘要杀上百只生灵,极好的端罩只用尾巴上一圈毛,倒要用上万只来凑。所以为节约开支,今后三品以上始许衣貂裘猞猁狲,结果皇上就允了,立即实行。我们都脱了衣服出来的!”说完立刻又将手揣进袖子里。

      曹寅大惊,不由叹道:“那以后岂不是都要冻着?”

      王士祯摇头说:“你不用慌,銮仪卫是皇上的脸面,什么都得用最好的,自然可以继续穿。正所谓,京堂詹翰两衙门,齐脱貂裘舍利狲。昨夜五更寒彻骨,满朝谁不怨葵尊。”

      朱彝尊拍掌道:“好诗好诗!”周围人都跟着哈哈笑,曹寅放心地拍了拍胸口,这才提起衣服下摆,沿着汉白玉台阶跑上去。

      张涟等在乾清宫门口,听见人叫他,才一瘸一拐慢慢走进去,跪在地上说:“启禀皇上,西苑瀛台白塔已修葺完毕,遵化皇陵地宫现在也已建成。老奴有件事想讨皇上的示下。”

      皇帝停下笔道:“有事你说就是。”

      “自全家进京以来,陛下委以营建修治之职,虑加宠赉,老奴感怀在心,无以为报!如今年老体衰,恐日后难以胜任,请告归嘉兴,欲终老南湖……”

      皇帝闻言站起身急道:“这怎么行?西山大花园还没开建呢,你走了我找谁去?”

      张涟说:“老奴有两个儿子,自幼跟着我,也极善叠山治水,愿意留下为皇上效力。”

      玄烨这才开始仔细打量他,确实已经眼斜口歪,腿脚不灵了。他慢慢坐回椅子上:“只是你儿子们到底不如你……不如这样,准你今后出入宫中可乘肩舆,不必走路行礼,待清华园修好一定多有赏赐,让你好好家去。”

      张涟无奈,只能深稽谢恩。

      皇帝见他走了,就对边上站着的明珠说:“既然皇陵地宫已经建成,我想先将两宫皇后的棺椁移过去,你看如何?”

      明珠皱了皱眉:“历来帝后都是一起奉安皇陵,再将地宫关闭。若是现在就将两宫皇后送去,地宫该怎么处置?”

      皇帝一边将写好的纸折起来,一边说:“地宫门暂且开着就是,将来等我死了,再放进去一起掩闭,有何不可呢?”说完他还笑了一下。

      明珠闭着眼点头:“皇上既然如此说了,臣以为应当也无不妥。”

      皇帝便将信封好,递给他:“着可靠之人送给姚启圣,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明珠接了信出门,正巧看见他儿子站在殿前,忙边拉他到一边说:“我刚才听见山子张说起修大花园,就想起一件事来,你还记着顾先生的朋友吴兆骞吗?”

      成德点头,双眼发亮:“自然记得!阿玛可是有了新的门路?”

      明珠道:“此人若想要平反无罪,此生怕是无望了,但只让他人回来的话,还可以指望。不日京城将有大工程,需用劳工徭役。戴罪发配边疆之人,只要愿意交出银子赎罪,一般就能回来。到时候我再跟皇上美言几句,没有不成的!”

      纳兰成德犹犹豫豫问:“到底还是不能平反吗?”

      明珠抓住他肩膀:“人一辈子才多长,说死就死了!你想想,再这么死心眼,那人便是死在东北又能如何?还是实际一点的好!”

      成德缓缓点头:“是……是这样,我想办法劝劝顾贞观。”

      因此这天下午纳兰成德一直心神不宁,握着刀在廊子底下走来走去,若有所思。

      日头落下去,宫中各处掌灯,他忽然瞥见西角门有个明黄色的影子悉悉索索不知做什么,便上前一把揪住。

      阿灵阿缩着脑袋回头看他,成德指着铜锁问:“混账东西!你没事锁这门干什么?”

      “我……我怕有坏人进来!”阿灵阿说。

      “正经事你不忙,不该你管的瞎忙,可见有鬼!”成德立刻回身大喊,“曹子清!曹子清!”

      曹寅小跑着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逮着了!门就是他锁的!”成德将阿灵阿往前一推。

      曹寅看清楚人,双眼冒火,急怒攻心,抬起脚来就将他踹倒在地。

      “你干什么!光天化日欺负人吗!”阿灵阿捂着肚子哭喊。

      “不干什么,老子就是想揍你!”曹寅上前,连着又狠狠几脚,“合着你能耐大!什么都能做主,赶明儿我回了皇上,乾清宫只留下你伺候可好!”

      纳兰成德拉住他,“算了算了,差不多就行了!”

      阿灵阿哭得鼻子眼泪一把,粘着灰土,脸上仿佛画了油彩:“我……我要告诉皇上去!”

      “好啊!等着你去告,看他疼你不疼!”说完又踢了他屁股一下。

      话说曹寅揍了人,事后毕竟也有些心虚,然而自此过了许久,阿灵阿也并没有动静,反而见了他总是眼神闪烁,灰溜溜的,因此胆子也渐渐变大起来。

      一日他溜达到蒋景祁书店里,揣着手笑道:“你这里可有我没见过的新书,挑些来看!”

      蒋景祁边擦桌子边说:“嗨!我哪知道你看过什么没看过什么?还是劳烦大人你自己找吧!”

      曹寅叹息道:“皇帝过完年要往皇陵上去,安葬二位皇后。这一出关恐怕就要在沈阳住上许久,我思量着,不如带上些书打发寂寞。”

      “要说新书,最近就这本卖的挺好,我这就剩一本了,你拿去看看。”说着将一册朝他抛过来。

      曹寅接住一看,封面上印的名字是《中质秘书》,他翻开瞅了瞅:“……孔子后二千二百余年,而有我眉山夫子……哎呦!好狂的口气!这个眉山夫子是谁?”

      “就是朱方旦呗。”蒋景祁说。

      曹寅一愣,书页上轻轻飘落一片白色的纸钱,他忙拿下来扔出去。

      门外大道上有一队人马打着白幡披麻戴孝而来,焚香诵经,哭声震天,真是好不热闹。

      “这是谁家的白事?”他问路边看热闹的人。

      “听说施琅施将军的大儿子被扣在台湾,因为暗通朝廷,预备造反,被郑经发现,杀了丢进海里喂鱼了!”路人凑到他耳边说,“现在施家就是给他发丧呢!”

      曹寅闻言脸上立刻没了血色。

      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冥冥之中,无常莫测。

      他越想越不舒服,渐渐出了一头冷汗,忙胡乱抱起一摞书,匆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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