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狐狸精》光头风月

83、七月紫芒五里香, 近园遗种视禛祥

　　毡帐里烛火如豆。

　　“那年我在豫亲王手下当小兵，干的就是鞍马护卫的活计。”安珠瑚攥着皮囊酒袋道，“我记得扬州城破时，他穿着官袍，骑了一头毛驴，径直进入军营，自己说：我乃史阁部也！”

　　吴兆骞盘腿听着。

　　“多铎引他进账上座，说如果愿意投降，入朝后能够保他与洪承畴不相上下。史可法却摇着头说：我此来只办一死，只怕死的不明不白罢了！王爷还是劝了他很久啊，可是他不为所动，一心求死。最后豫亲王就只能杀了他。”安珠瑚仰头喝了一口，“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史可法虽然不是满人，可也算是一条好汉！听闻京城史馆正修明史，先生回京，就把这事告诉那些翰林们。既然写史，就该照实写，万万不可辱没了此人！”

　　吴兆骞叹了口气，点点头：“一定。”

　　安珠瑚瞧他身着皮袄，面皮粗糙，颧骨上也被风吹出两团红紫色，已大不复从前面貌，不由问道：“先生回去后打算做些什么营生呢？”

　　“还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却道吴兆骞随着朝廷人马回到京城，见了顾贞观，两人感慨万分抱头痛哭，自不必细述。那明珠又是个最好面子的慷慨人，也不用吴兆骞真去内务府修花园，只聘他在家中教儿孙读书，皇帝睁一眼闭一眼，事情也就办成了。

　　顾贞观为此案奔走十几年，前后斡旋相助之人无数，而吴兆骞终于获释，一时震撼南北士人，轰动朝野上下。连山子张也在酒席上说：“听闻公子近来办了一件大事，翰林们争相赋诗相贺，万分长脸啊，高升指日可待！”

　　纳兰成德笑得尴尬：“倒并不是图这个……”

　　曹寅拍着张涟肩膀笑道：“张老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了，难道还在乎这些世俗名利之事？”

　　“你这话可说着了！”张涟指着他说，“经过那一回，我算彻底明白过来，人千万不能委屈自己，想干什么就立刻去干。我预备娶一房小妾。”

　　曹寅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了好几下。

　　纳兰成德也舌头打结：“南垣先生你……你快八十了吧？”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不想要什么良家子，只要从烟花之地找个娇娇嫩嫩的江南女孩，识几个字，能和两句诗，没事放在身边弹弹琴唱唱曲儿。”他面带微笑闭上眼，“最好说一口吴侬软语。就跟我年轻时在秦淮见过的那些美人儿们一样……当时我还是个穷学徒，只敢看，不敢碰……只要她愿意陪我过完剩下的这几年，我就给她一笔钱，放她自由，愿意再嫁还是怎么都随便。”

　　容若忽然收敛了笑容。

　　曹寅点头说：“这倒是人话。宋有张子野一树梨花压海棠，今有张南垣苍苍白发对红妆。只是不知你看上谁？”

　　“说说而已，其实也没遇到什么合适的。”张涟苦着脸道，“皇上又不放我回南方，我又不知哪天就咽气了，只能以此慰藉而已。这不，一回来就命我修丰泽园，总不得空。”

　　曹寅哈哈笑道：“张先生可别说这话，我从来也没见过丰泽园这般好修的园子！无非建几间土坯房，再用青藤编几道篱笆，哄他扮农夫玩得高兴罢了！”

　　纳兰成德自己低头琢磨事。

　　张涟啧啧不屑，对曹寅说：“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西苑里到处金碧辉煌，突然修这么个玩意儿，要想不显得生硬也难。”

　　曹寅捂着嘴笑得发抖：“哎！这话你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人正喜欢得不得了呢！”

　　话说昆明被围，吴世璠已至穷途末路，只剩下耗尽粮草熬日子。这一年，皇帝日日琢磨的是台湾岛，偏生老天助他，郑经忽然咽了气。

　　“他们岛上闹出花来咯……”明珠说，“长子郑克臧是郑经跟自己奶娘通奸生的，一直干的是监国太子的活儿。现在冯锡范和董太夫人联手，说郑克臧不是郑经的种，干脆勒死郑克臧，立了郑克塽！”

　　皇帝背着手在田垄上走，他说：“郑克塽今年十二。先帝十三岁亲政。我是十四岁。”

　　烈日炎炎，炎炎烈日，曹寅跟在后面着打伞。

　　“郑氏贼人怎么能跟陛下和先帝相比？台湾内乱，眼下正是出兵的最佳时机啊！”明珠小心翼翼踮着脚走路。他现在看见这片水田就头疼，今春自己和六部九卿被皇帝逼着在众目睽睽下脱掉官服，下去犁地插秧，实在丢尽了脸。当日还有许多外邦使者在场，回去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大清天子自轻无度了。

　　新修的白塔在太阳下亮得耀眼，荷风里掺着另一股沁人清香，也许就是稻花的香味。

　　种之曰稼，敛之曰穑。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皇帝站住，盯着田里的一处地方发愣。明珠见他不回话，又试探着问道：“皇上？皇上？”

　　皇帝突然蹲下身，挽起裤腿，把鞋子一甩，踩着泥巴“扑哧扑哧”跑进田里。曹寅低头看看自己的鞋袜，心说“罢了罢了！”也直接举着伞跟进去。

　　明珠一手捂住眼，摇了摇头。

　　一阵风掠过，胭脂稻沙沙作响。

　　玄烨停在高出来的一株前，小心翼翼弯下腰，用手托起稻穗。

　　“你看这株稻子，是不是已经结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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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王士桢的《池北偶谈》记载：康熙二十年，吴江吴汉槎自宁古塔归京师，驻防将军安某者，老将也，语之曰：“子归可语史馆诸君，昔王师下江南破扬州时，吾在行间，亲见城破时，一官人戴巾衣氅，骑一驴诣军营，自云：‘我史阁部也。’亲王引与坐，劝之降，以洪承畴为比，史但摇首云：‘我此来只办一死，但虑死不明耳。’王百方劝谕，终不从，乃就死。此吾所目击者，史书不可屈却此人云。”
清初园林艺术家张涟，人称山子张，吴梅村诗集里有首诗是《嘲张南垣娶雏妓》，讽刺张涟就像苏轼的朋友张子野一样，八十五娶小妾。苏东坡作诗“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讽刺张子野。
《红楼梦》第十六回：＂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康熙几暇格物编·御稻米》：　　
丰泽园中有水田数区，布玉田谷种，岁至九月始刈获登场。一日循行阡陌，时方六月下旬，谷穗方颖，忽见一科高出众稻之上，实已坚好，因收藏其种，待来年验其成熟之早否。明岁六月时，此种果先熟。从此生生不已，岁取千百。四十余年以来，内膳所进，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御稻米。　　
一岁两种，亦能成两熟。口外种稻，至白露以后数天，不能成熟。惟此种可以白露前收割，故山庄稻田所收，每岁避署用之尚有赢余。曾颁给其种与江浙督抚、织造，令民间种之。闻两省颇有此米，惜未广也。南方气暖，其熟必早于北地。当夏秋之交，麦禾不接，得此早稻，利民非小。若更一岁两种，则亩有倍石之收，将来盖藏渐可充实矣……今御稻不待远求，生于禁苑，与古之雀衔天雨者无异。朕每饭时，尝愿与天下群黎共此嘉谷也。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如今这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第五十三回，庄主乌进孝进贡的红帖上，有“御田胭脂米二石”一条；第七十五回，贾母问有稀饭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贾母接过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吃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