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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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床幔里传出，带着有气无力的喘息。半响，咳嗽声才逐渐平息下来，然后一只修长却苍白的手从帐子里伸出，轻轻撩开床帐。
时值仲夏，空气闷热粘稠，但床上却覆着厚厚的棉被，仿若寒冬。床上之人犹豫了半刻，最后选择自己下了床，而没有唤醒在外间休息的小厮。
司莲缓步走到桌前，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然后觉得不够，又倒了一杯。他方才在睡梦中咳醒，嗓子干痒得很，两杯水灌下去，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忽觉耳边飘过一丝凉意。司莲侧身，看到房间的一扇窗户虚掩着，夜风带着清凉水汽，从空隙潜入他的房间。一屋子苦涩药味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司莲知道这水汽从何而来。
他的屋子临湖而建，推开窗便是半壁莲池。爹娘心疼他体弱多病鲜少出门，特意把他的院子造成景色繁复的临湖水榭，即使他足不出户，也能享受些许自然风光，聊以慰藉。
司莲移到窗边，想把窗户打开一点。
其实他知道不应该。他身子太弱，一点都受不得凉，即使是夏夜微风，也可能让他风寒不起，因此他的屋子很少有窗户大开的时候。
可他实在不喜这一屋子药味，仿佛无时无刻提醒着他是个病秧子的事实。他怀念方才一闪而过的清凉气息。
手刚扶上窗台，司莲的动作便顿住了，眼眸睁大，不可置信地从虚掩的窗户看向外面。
夜色如水，银色的月光撒在水面上宛如点点荧光，然而司莲却没有心思欣赏夏夜美景，他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半空中缓缓下坠的红衣女子身上。
是的，下坠。
半空中女子面朝下张开双臂从天而降，袖摆随风鼓动，宛如一只红色蝴蝶展翅而飞。就在司莲以为蝴蝶将要直直落入湖中时，女子忽然双手连番后扬，带动着衣袖翻飞，几乎晃花了司莲的眼。
等衣袖重新落定，女子已经一脚踮起踩在莲叶上，一脚微弯向后勾起，上身缓缓下俯，动作轻盈宛若传说中的仙子起舞。
她左手轻扬，右手往湖中的莲花探去，散落的发丝随着女子动作倾泻，隐约挡住了女子的脸。
她竟是在采莲？
即使是武功高手亦不能做到在水中莲叶上站立，司莲看着女子踩在莲叶上的脚，心知她必定不是凡人。
女子没有穿鞋，赤足被碧绿的莲叶映衬得分外圆润莹白，在月光下如同细嫩的白玉。
司莲忽然就红了脸，觉得自己居然直直盯着人家姑娘家的赤足看，不管对方是人是妖，他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他刚准备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被女子接下来的举动吸引住。
只见女子缓缓起身，右手掌心托着刚刚采下的莲花花苞凑到双唇前，轻轻一吻。瞬间粉嫩的花瓣片片张开，本来含苞待放的莲花苞在女子手中盛开，莲香四溢。
司莲看呆了。
怔愣中他扶在窗台的手颤了颤，带动着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得半开，微小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显得尤为突兀。
女子闻声抬头望向司莲的方向，原本被发丝半遮住着的脸随着抬头的动作完全显露出来。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司莲只觉得迎面扑来一阵凉风，直直迷了他的眼。
司莲眨了眨眼，再细看，湖面上空无一人。月色倾洒在微漾的水波上，与莲叶一同漂浮着，空气中淡淡的莲花香气若有似无。
“咳咳咳——”
司莲被风一吹，又重重咳嗽起来，然后身子一软，昏倒过去。
*
司莲再醒来时已是白天。
司夫人红着双眼守在床边，看见他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让身边丫鬟去偏院请大夫。
司莲知道自己又让家人担心了，脸带愧色地开口安慰：“娘，我没事。不过昨夜有点咳嗽，一时喘急了罢了。”
“都晕倒了，还说没事？”
司夫人一脸担忧。她出身富贵，嫁入司家后夫妻和顺琴瑟和鸣，大儿子一表人才沉稳能干，唯一忧心的便是体弱多病的小儿子。
司莲出生时不足满月，底子不好，从小到大几乎没断过药。大夫说，司二公子的身体是先天不足，恐怕永远无法如同常人般康健，终生都得精细养着。
也幸亏司家是江南巨商，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司老爷和司夫人便不要钱似的给司莲灌补品。
若是生于一般人家，像司莲那样的身体恐怕根本熬不过十岁。可司莲如今十八了，这十八年可以说完全是用各种名贵药材堆出来的。
司莲本想再开口安慰几句，却被领着大夫进门的青年男子截了胡：“娘说的对，阿弟你总是太不爱惜自己身体，昨夜还偷偷把窗户打开……唉。”
“大哥。”
司莲看着面前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有点心虚地唤了一声。
进门的正是司家大公子司慕。他比司莲年长六岁，早早开始接管司家的生意，如今年纪轻轻便在商户中闯出自己的名堂，在江南一带名气不小。
兄弟俩感情笃深，司慕怜惜弟弟体弱，自幼便像老妈子似的护着司莲，因此司莲一生病，总会在大哥面前觉得莫名心虚。
大夫仔细替司莲把了脉，只说是昨夜受风着凉，一时体力不支，醒来了便无甚大碍，只需好好调养，最后写了个温补的方子，让下人去煎药。
司夫人不放心，接过方子亲自去了厨房，司慕送大夫回偏院，司莲不喜外人近身，因此没有吩咐下人们不敢随意进入内室。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司莲一个人。
司莲随意披了件外衫便下了床，走到昨夜被他推开的那扇窗前。
许是怕他再受风，此时窗子紧闭着。他抬手扶上窗柩，眼前浮现出昨夜那个红色俏丽的身影，犹豫半响，最后缓缓推开了窗。
映入眼帘是大片娇嫩的粉色，昨夜还含苞欲放的莲蕊在一夜间全部绽开，满池莲花接天连碧，诉说着盛夏的风采。
司莲眯了眯眼，望向莲池中央，层层叠叠的莲叶后面，隐约立着唯一一节光秃的莲梗。
“阿弟，大夫说你不能受风。”
送完大夫回来的司慕看见弟弟又站到了窗前，忍不住责备。想来他昨夜也是这般才会倒在窗前。司慕连忙上前想把窗子关上，却被司莲止住了。
“大哥，莲花开了。”
司慕随着弟弟的视线望过去，看着一池莲花，不明所以。
司莲抬手往湖中央虚指了一下：“正中央那一株，被采下了。”
司慕往湖中望去，莲花莲叶交错繁复，他自然不明白弟弟指的是哪一株，不过漫不经心地回复一句：“没你允许，哪个丫鬟敢私下这莲池采莲？何况这莲池水深难测，无舟无伐，无端端的人怎能到那正中央？”
人到达不了吗……
司莲看着一池莲花影影绰绰，沉默不语。
*
司二公子最近多了一个爱好。
司府上下都知道，他们家那病弱的二少爷在上次晕倒过后，不知怎的忽然迷上了画莲，天天拖着病恹恹的身体一幅接着一幅地画。
含苞待放的，沾露初绽的，迎风盛开的……姿态万千，几乎所有能想到的莲花花姿都出现在司莲的画里，其狂热程度让人咋舌。
司莲在琴棋书画上造诣不俗，尤为擅画，只是身子实在太差鲜少出门，不然江南文人雅士的圈子里必然多一位莲公子。
以往司莲闲时也会写写书画，自娱自乐权当怡情，但却从未这般执着狂热。司慕见弟弟一反常态有些担心，从旁侧击好几次却打听不出什么，想着作画乃风雅之事，既然弟弟喜欢，也就随他了。
“只是阿弟，你这些画……”
司慕一张张翻过弟弟近日的画作，欲言又止。
他自幼继承家业从商，舞文弄墨之事多为了应酬，在书画方面只能算在外不失礼于人，远不及弟弟的一身才气。
司慕对此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一时分辨不出心里的怪异感是不是因为自己水平太低才欣赏不了弟弟的画意，对画的评价也犹豫着不好说出口。
“这些画都尚未完成。”
司莲看着大哥的表情，大约猜到他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他的画上都过分留白，若以完成作的角度来看，明显有悖于作画常识，构图和意境都有所欠缺，稍微懂画的人，应该都会觉得违和。
“半成品？”
司莲一说，司慕就立刻意识到这些画的违和感来自哪里。
画中莲花虽美，但更多像是背景一般，用以衬托真正的画中主角，而作为主角的画的灵魂，显然还没有被画上去。
“那阿弟你为何不完整作一画？”
司慕很好奇。以司莲的才情，显然不会满足于一堆未完成的残缺品。
于是他半开玩笑说道：“看这满纸水墨莲花，莫不是想画哪位莲花仙子，准备等哪日见着了仙子真颜再添上？”
司莲闻言目光闪了闪，脸色微微发红。他连忙低下头装作整理画卷，倒也没让司慕发觉。
司慕的话不过随口一说的玩笑，却微妙说中司莲的一份心思。
他想画的自然不止是莲花，而是那夜从天而降落到窗外莲池的女子，那抹红色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无数次想提笔描绘她的身影。
之所以迟迟不下笔，原因并非如司慕说的不知真颜。
那一夜最后，他曾与女子四目相对，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当时他确实看清了对方的脸，美艳绝伦，倾国之色，尤其是一双微勾的丹凤眼，妖媚得勾魂夺魄。
但他不敢下笔。
红衣女子出现得太诡异，对司莲而言，她就仿佛一个充满玄幻色彩的夏夜梦境，让他一时难以忘怀，但也终究会和夏季种种坊间诡谈一起消逝。
可他若是把这个梦画下来，给自己留了一丝念想……
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得怎样。
有些事情一旦细想，或许就会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失控而去，于是他迟迟不肯下笔，装作心中不曾泛起过一丝涟漪。
自欺？欺人？
司莲看着画上的留白，假装不知。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