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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客居 ...

  •   陆有矜在京里住的地方是陆家很早置办的宅子,他长到十几岁,算起来也没住过几次。

      巷子的尽头有一口井,供几户人家打水。巷中有流水从各家门前穿过,陆有矜牵马走进时,有几个老妈子聚在一起,在门外就着流水洗菜。

      宅门在树木的掩映下露出木质的门扉,前厅后院一应俱全,卧房和书房也都铺上了厚厚的提花地毯,还安置了褐色的木质床具,圆桌方椅。

      陆有矜知道是母亲遣人来为自己添置的,母亲常年在京里打理深柳堂,救治京城百姓,坚决不和父亲同去甘肃。几年之后,两人俨然只剩夫妻名头。

      陆有矜躺在床上枕着手,心思纷乱,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翻阅。这本泛黄的小册子上凝聚了父亲一生的心血,有作战地图,有陕甘边境运粮路线,还有简略的兵阵排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中用不?

      在这陌生的京城,册子散发的气息让他安心。约莫辰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陆有矜一早就穿戴整齐,到右银台门上任,右银台和左银台是外廷内宫临界处的两个侧门,分列两侧遥遥相望。

      陆有矜走到城门口时,瞧见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正和一个身着六品守将服色的人说笑。

      陆有矜脚步略微踌躇,整理整理衣衫,走上前去。

      冯闻镜知晓今日要来新人共事,一抬眼看见陆有矜,喜上眉梢,迎上前抱拳道:“是陆兄吧!一路风尘,甚是辛苦!”

      那几个侍卫也知这是新来的上司,纷纷见礼。

      冯闻镜皮肤黝黑,浓眉入鬓,是个豪爽的汉子,当年在边境上打过硬仗,腿上还负了伤。他进京也有些时日,但他不如别人那般长袖善舞,又不耐烦繁文缛节,因此久未升迁。

      陆有矜也回一礼:“初来此地,诸事不通。还要劳冯兄多加指点。”

      “好说好说!”冯闻镜目光直直地打量陆有矜,他还保存有昔日的粗爽做派:“咱都是从甘肃来京城的人,虽没见过面,也是半个兄弟——章召章副使已在春丰楼定了桌席面,特为陆兄洗尘。”

      陆有矜道声谢,又沉吟道:“冯兄,那我们平日当值都干些什么?”

      冯闻镜哈哈一笑,指指守卫:“你让他们干好自己的事儿就成,平日里我们点个卯就没事儿了,清闲得很!”

      身旁侍立的侍卫笑哈哈地接话道:“陆爷,您什么都不用管,这儿有我们守着,您在屋里头坐个镇就行。”

      陆有矜看那侍卫嘻嘻哈哈,两腿屈立,手里那柄银枪也成了摆设。虽初来乍到,他仍忍不住沉下脸训斥:“这是宫门口,瞧你这幅样子!”

      那侍卫一愣,讪讪地望向冯闻镜。冯闻镜面露尴尬,向那些守卫们使个眼色,示意他们站好。

      又看着陆有矜笑道:“他们在这儿一站几个时辰,很是辛苦,没人的时候歇歇也算不上大事,陆兄不要太过苛责。”

      “平日散漫若成习惯。”陆有矜笑笑,望着冯闻镜:“真有大事来临时,又怎能派上用场呢?”

      冯闻镜嘿然一笑,从善如流:“陆兄说的有理,这些人,确是该整治整治!”

      说罢,对正欲开口的守卫们递个眼色,止住他们话头。走上前拍拍陆有矜肩膀道:“陆兄随我去值房看看,里头很舒适呢——若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禀告!”

      陆有矜提步走到守卫身旁,歉意地一笑:“我还不累,冯兄先自去歇息罢。”

      冯闻镜一滞,瞧了眼陆有矜凝重的脸色,也不愿自讨没趣,自顾自去值房了。

      他倒是说走就走,可苦了一干守卫。陆有矜一会儿过去纠正这个人的下巴,不时又来纠正那个人的拿刀手势,一板一眼,很是仔细。守卫们苦着脸,一个个目视前方,站得笔直。

      陆有矜纠正好他们的姿势,自己也不离开。张肩拔背站在他们身旁,一语不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守卫们就腿脚发颤,受不住了。他们平日任性散漫,此时心里都叫苦不迭。但偷眼看看身边新来的年轻守将,还是静如止水,凛然不动。只得强撑精神,把早已酸痛僵硬的脊背挺直。

      冯闻镜歪在值房中的椅上,趁着困意脱去罩袍,合上眼睛酣睡一场。

      等他伸伸懒腰,走到窗旁,三个时辰过去,守卫们只能强撑着一副架子,腰背却明显地松散了。只有那个陆有矜,还是站在距宫门丈远的地方,留下一道笔直的影子,活像棵稚嫩却挺拔的小树。

      冯闻镜摇摇头,无限感慨的暗叹一声:“这少年郎在京城怕难混出名堂唷!”

      春丰楼离宫城不远,是京里颇有名望的老字号。冯陆两人赶到包厢时,章召和两个青年已在等候。

      章召沾了叔叔章沉的光,位居副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章召见了冯闻镜,熟稔地一拍他肩膀道:“新差事如何?”

      冯闻镜忙不迭谢恩:“多谢副使提拔。”

      “不忙谢。”章召坐到主位上,伸手示意两人落座:“闻镜一身功夫,教个骑马算甚?且用心伺候殿下,日后好处享用不尽呢!”

      冯闻镜谦逊道:“我腿受伤好多年了,骑射也荒废不少。章副使推荐,定当勉力就是!”

      “嗨!”章召摇摇头,不以为然道:“王孙公子练马么,不过是寻乐子——又不指望战场拼杀,权且当哄孩子玩吧。”

      “这位是甘肃来的陆守将吧?”章召转过头,笑吟吟地望向陆有矜:“好个英气的骄子!”

      陆有矜在夸奖中腼腆地笑笑,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局促。

      章召满上酒杯,往陆有矜前头一推,晶莹的琥铂色酒液在杯中荡漾:“陆兄先干了这杯!权当洗尘!”

      陆有矜道过谢,依言饮尽杯中酒。

      酒过三巡,几人一来一往地说着闲话。

      章召始终不动声色地注意端坐着的陆有矜,他内敛寡言,但一开腔又应付合度,让人掂量不准斤两
      “陆兄是将帅世家。”章召估摸气氛到了,声音夹带一丝醉意道:“不知有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抱负呢?”

      陆有矜举杯的动作蓦然顿住,他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君王,和哪种天下事了。”

      “好!好!好!”章召击掌赞叹,趁机道:“不坠陆家名声。过两日吧,让冯闻镜带你去见一个人!”
      冯闻镜登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抗拒道:“副使!有矜他尚年少……”

      章召一摆手,笑道:“有志何惧年少?闻镜莫不是怕少年郎后来居上?”

      冯闻镜表情复杂,喉咙一滚,却终究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正事已定,章召岔开话题道:“你们知道么,谢临摹的《平安帖》这回没能以假乱真,被沈均那小子赢了一局!嘿嘿,这次你们的注押错了吧——给钱给钱,一人十两!”

      上层文官们多精通诗画音律,这些军官们看不懂字画,他们想凑这热闹,只能用赌钱押注的方式。

      和章召一同来的圆脸青年惊道:“你说的当真?听说谢公子闭门不出好几日,怎么竟没赢到?”

      “嘿嘿,那可是名帖,哪能那么容易到手?”

      “《快雪时晴》也是羲之名帖。”圆脸少年放下酒杯反驳道:“那又怎样,还不是被谢公子赢了过去。”

      “那我不管!”章召趁醉大声嚷嚷道:“总之你们的银子可不能赖啊!”

      “没说赖你的银子,我只觉奇怪。”

      “《快雪时晴帖》也隐含萧索,但毕竟是雪后趁兴泼墨,还算洒脱。《平安帖》对世事的悲凉却直透纸背。”始终静坐在一旁的陆有矜开了口:“书法讲究达其性情,形其哀乐。你们所说的谢公子想必年纪尚轻,即使笔力到了,没有相似的阅历和心境,细看之下,也会相差甚远。”

      几人都放下牙著,瞪大眼睛。即便是陆有矜从门外进来,第一眼相见时,众人也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陆兄,你对书画还有造诣?”

      陆有矜默默地摇摇头,垂下眼睛:“造诣谈不上,只是知道下笔和心境有关罢了。”

      他见过父亲早年时写的兵法,肆意洒脱,雄姿英发。叶落秋至,白发丛生之后,父亲的字真的变了,字迹沉郁,满纸暮气令人观之悲戚。母亲刚到京城的那几年,家书中絮絮地写些京中琐事,再嘱父亲注意加衣,殷殷思念便随着一笔秀润细腻的小楷跃然纸上。两年后,随着父母感情渐冷,母亲的笔迹不再温婉,同是小楷,却冷而峻瘦,一笔一划皆成置身事外的决绝。

      在座的几人倒真是好好打量起陆有矜,他十指骨节分明,肩背挺括。很少说话,开口时声音却低沉清晰,言之有理。他没有刻意掩饰长年习武在自己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着意彰显自己诗书造诣。倒给人萧萧肃肃,爽朗清雅之感。

      等菜吃得差不多,章召笑道:“今个儿是好日子,谁都不许走。陆兄弟远道而来,边境艰苦,咱们还要换个地方好好开顿荤!”

      陆有矜站起身子拱手答谢:“多谢诸位款待。只是天色已晚,下次我做东,再请几位开荤。”

      那圆脸青年笑得嘴巴合不拢:“陆兄,你还真以为开荤是大口吃肉呢——咱们一同去远香楼找乐子啊。”

      陆有矜一怔,还等不及他答话。冯闻镜已站起身子开口道:“敷儿的病这几天不太好,你们好生玩,我就不便奉陪了。”说罢又向陆有矜拱拱手,歉疚道:“陆兄勿怪,等家中事毕,我再陪陆兄尽兴。”

      因为是家中人有病,谁也不好出面阻拦。

      等冯闻镜出了门,章召叹口气:“每日都为他弟弟的事儿摆张苦菜脸,白白败了我们的兴头!”

      陆有矜的目光还没有从门上移开,沉思着问章召:“他弟弟怎么了?”

      “从小的毛病了,是个呆子不说,下边儿的身子还不能动!每日往药罐儿里扔钱,这不前些日子,老冯的新媳妇儿受不了,回娘家去了……”

      那瘦长脸也接话道:“要说也是,老冯自个儿成家了,还非和他那不中用的讨债弟弟牵扯不清,谁能受得了?”

      陆有矜看了那瘦长脸一眼,眉头轻皱,却没有说话。

      “行了行了!能不能别在这儿说扫兴的!”章召不耐烦地一挥手,又对陆又矜笑道:“陆兄初来京里,兄弟我可要尽地主之谊,今晚!陆兄的开销,我一个人包了!”

      那圆脸青年笑着起哄:“陆兄啊陆兄,你可别为他省银子!到了地方,就挑那头牌花魁!”

      说罢,三人哄然而笑。

      “我还是不去了。”陆有矜站起身道:“家父病逝,虽过了丁忧,却毫无兴致纵情声色,到京城任职也是先父遗命,小弟实不忍他在天之灵失望。”

      章召打圆场道:“吃了这顿饭,大家日后就是朋友!陆兄既身负父命,不愿耽于玩乐,我们也不便破人之志了。”

      陆有矜一拱手道:“各位海涵,小弟先走一步。”

      他独自走出春丰楼时,沿途的屋舍都点燃了烛火,大街的青石板被各大饭馆堂子前的灯笼照的发亮,但热闹都被关在一扇扇门内,此时的街巷寂静无比,夜晚的春风夹着寒意,吹满他的袖口。

  • 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人物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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