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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父子 ...

  •   谢临这日刚从宫中回来,便被管家严昌截住:“六爷,老爷让您去书房。”

      谢临顿住脚步,心头涌起混着苦涩的期待,忙不迭点头,和严昌一同去见父亲。

      有几人从书房鱼贯而出,谢临忙含笑侧身,心却沉沉下坠——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按理没有圣旨绝不能成群拜访臣子。

      书房里,谢铎正阴沉着脸坐在桌案后面,其实他心情并没有很糟。只是他常年沉着面孔,已经形成习惯,再加上身形高大,让人望之生怯。

      谢临抬起眼睛迅速地看了父亲一眼,撩起袍襟,跪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给父亲请安。”

      谢铎的目光停留在这个陌生的儿子身上,琢磨起心事。

      谢临的母亲昭鸾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嫡亲胞妹。先皇和先皇后感情至深,产下了这两个孩子,自幼养在一处,极为娇惯。到了出阁年龄,公主却不愿出嫁,说即便是嫁人,也要她亲自点头。先皇和先皇后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他们夫妻和睦,自然也想让女儿享这个福。

      结果等了又等,没等到他们的掌上明珠点头说想嫁谁。却等来了一场浩劫,匈奴南下,剑锋直指京城。沉浸在春水画船中的朝廷早已被暖风吹弯了脊骨,勉强搜罗了各地的十万军队打了一仗,却很快一败涂地。

      还好国中不缺舌灿莲花的文臣,挑了两个去和谈,回来苦着脸禀告说匈奴除了要丝绸金银外,还要和至今未嫁的公主结秦晋之好。

      正在这时,谢铎挺身而出——在公主出嫁前夕,是他跪在皇帝面前,先是条例清晰的分析了十万大军失败的原因,又沉声道,“若陛下能给末将一万兵马,其中边塞士兵五千,京城精锐五千。缀于公主送亲队伍之后,臣定会击退敌军,得胜归来!”

      皇帝犹豫了:“一万人……匈奴强悍,十万大军都……”

      谢铎双目灼灼:“末将说了,那是指挥不力,乌合之众!陛下放心,末将此去定能取胜。”
      他在仔细研究地形和之后,有这个信心。

      先帝沉吟半晌,终于道:“去吧,只一条,必须把公主给朕带来!”

      之后,便如陆有矜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样,这些人大破敌军,谢铎救下公主,得胜返京。

      在返京路上,英雄美人互生情愫,当时大军尚未回城,此事已满城风雨。

      回京后,谢铎的正妻自愿退为妾室,先帝在无奈中将女儿下嫁给已有妻妾的谢铎——谢铎在军中再次树立谢家声威,又赢得美人,一时风头无量。

      可惜美好故事却总有懊丧的结局。不久后,先帝就对这门婚事恨悔起来,他明白应该趁谢铎回朝之际,打压气焰甚至剥夺实权。然而却脑子一热,让两家血脉相连。此时爱女已怀上谢家的骨肉,他暗叹一声,只得藏起心事。

      第二个后悔这门亲事却是昭鸾,因为正妻周氏的忍让,丈夫对这个先自己存在的发妻愧疚怜爱。昭鸾不懂忍耐和手段。她只会冷冷地端起面容,等待丈夫百般安慰。谢铎的在日复一日中愈加不耐,两人嫌隙暗生。

      昭鸾怀上谢临时,谢铎已和她身侧的侍女珠胎暗结,昭鸾再也不能忍耐,和谢铎大吵。周氏赶来劝慰两句,这事儿被周氏知晓,让昭鸾又气又羞,厉声训斥了周氏两句,而谢铎气头上竟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昭鸾哭着跑回皇宫,发誓断绝和谢铎来往。

      即便是平民百姓,自己的爱女怀着身孕被女婿打了,都会义愤填膺,更何况皇家?谢铎一整日跪在宫门前忏悔自己的过错,却丝毫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而周氏,在不久后也惊惧而死。

      但那茫然无知的孩子在昭鸾肚中一天天长大,来到了人世。

      本想生子后便带发修行的昭鸾郁结于心,竟难产而亡。

      孩子出生后,除了姓名和谢铎沾了关系,便一直养在宫里。

      不知是出于对谢铎的怨恨还是旁的考虑,先帝严禁谢铎父子会面,除了这个,先帝对谢临便只剩百般疼爱。在他的晚年,膝上常坐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粉嫩可爱。大的是顾同归,小的是谢临。

      当今皇帝临朝后,觉得谢临毕竟姓谢,即便是皇家,也不好让人家亲父子不相往来,终于,谢临在九岁那年回到了父亲身边。

      谁知三月后,谢临又搬回宫中,从此他再也没有踏入谢府。直到今年,他已十六,宫中实在不好住了,他才偶尔回到谢府。

      “起来。”谢铎回过神,淡淡地审视谢临一眼:“沈熙提问你功课了?”

      谢临一怔,几年来,父亲从没问过他的功课和任何私事。他受宠若惊地应句:“是。”

      他的喜悦在下一瞬被父亲无情地撕破。

      “他还说今日称不上太平盛世,还说京城要有祸端,是么?”

      “……”谢临面色倏然苍白,语气中的森然让他意识到这不是父亲在过问儿子的功课,而是一句足以判决沈家生死的拷问。他慌忙跪下身子,艰难地为师傅描补:“师傅没说京城有祸端,只说如今匪患猖獗,北方不宁,是多事之秋。”

      “你倒是会为他们遮掩。”谢铎嘴角挂着冷笑,半晌又道,“你和沈家幼子很要好?”

      “呃……”谢临和沈均相交十年,感情非比寻常。他慎而又慎地思索着道:“沈均和我自小一同读书,还算相合。”

      “自小一同读书,还算相合,就肯把你父亲见了谁都告诉他。”谢铎声音陡转之下,双目凛冽地望着谢临冷然道:“那若是自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又待怎样呢?”

      冰冷的恐惧像水一样流过谢临的全身,那是宫廷最深处的竹林,这是他们轻声说的话,父亲竟然能知道,父亲竟然能知道!谢临捏紧拳头,他的喉咙被震惊,厌恶,恐慌堵住,吐不出一个字。

      “记住你姓谢,不是姓沈,更不是姓顾!”谢铎踱步到儿子面前,用严峻的目光看了谢临一眼:“这其实是件好事,但你若再任性,那便说不准了。”

      谢临一言不发。

      “听清楚了?”谢铎张开粗粝冰凉的手,捏了把儿子的下颌。

      谢临的肩头一缩,他想起九岁那年,他和父亲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

      那一年,舅舅继位,自己也回到了谢家。

      他要和心心念念的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下了,他也可以走出宓英阁后回到自己的家,而不是落寞地望着别人出宫的背影。

      虽然舅舅待他好,宫中还有表哥,但九岁的谢临仍觉得内心深处匍匐着浓厚期待,这份期待,只有父亲才能回应。

      回府时,父亲不在京城。

      一日复一日,他不知道父亲是尚未归来,还是归来后自己不晓得。

      谢府上下都对自己恭敬有加,但那份期待,却依旧在沉睡,在沉睡……

      他忍不住了,每日放学,他都悄悄溜到父亲的住处,从门缝里张望一下,唯恐哪一天,父亲回家了,他却不知道……

      就在这时,传说中的大哥现身,大哥是周氏的儿子,是谢府的大少爷。

      这个约莫十几岁的陌生男孩恶狠狠地看着谢临:“你在这里缩头缩脑的干什么,是不是想去告密?”

      “你们在玩游戏吗?”九岁的谢临脸颊粉嫩,眉宇间尽是天真:“去哪里告密?”

      “别装了!你在宫里好好的,干嘛要来我家?”小男孩吞咽一口吐沫,恶毒道:“是来替顾家监视我爹有没有谋反吗!

      ”

      “你在说什么!”谢临扯着嗓子,白嫩软糯的小脸皱起来:“你满脑子怪念头,好可怕!”

      “你才可怕——你母亲害死了我娘,你还要害死我爹!”男孩一拳打在谢临胳膊上,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谢临从来没有挨过打,他甚至不知道反击和躲避,只是摸摸被打疼的胳膊,忽闪着星眸呆立在原地。

      那男孩见他傻傻地不还手,心头登时浮上戾气,抬脚把谢临踹翻在地,骑上去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谢临发出一声含糊的□□,用两个小手捂住头脸,不知所措地喊:“别打了,别打了……”

      谢府的下人们来往如织,却都侧身避开,不愿上前。

      那男孩两只手扼住谢临的喉咙,渐渐用力:“别指望这里有人来救你,他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不是一心的,是来给顾家通风报信的……”

      谢临衣衫凌乱,两腿不住地踢蹬,拼命地痛苦喘息。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谢临却开始拥有前所未有的沉稳和智慧——他在胡乱摸索中抓住了自己的腰带,蓦然想起腰侧有一个玉盘扣,左右一交错便能解开。他迅速地解下带子,艰难地抬手,把腰带不管不顾地缠在眼前人的脖颈上,用尽全力收紧,收紧……

      登时,几个惊慌失措的人涌进来,把他们拉开。

      谢临浑身瘫软,捂着胸口大口吸气,眼泪随即一滴一滴地涌出眼眶——这个他渴望已久的地方,竟然想把他置于死地。所有人,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异样的,不详的来客……

      哪里都是异乡,他在哪里都是异客……

      哪个地方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哪个地方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毫不焦灼地日复一日住下去?

      正在这时,谢铎回来了。

      谢临下意识地想跑到父亲那里寻求庇护,下意识地想拉紧父亲的手,和他讲讲今天的遭遇。

      但他不敢——陌生父亲的脸庞在下人和长子的描述下,愈发阴沉地望着他。

      终于,谢铎大步上前,二话不说捞起谢临的腰身,把他扔在凳子上,拿绳子把手脚捆得结结实实,抄起马鞭猛抽起来。谢临在母系亲族的宠爱下长大,待人向来有礼温雅。哪儿遭受过这般粗野的酷刑?

      马鞭抽在皮肤上,鞭鞭见血,他在凌冽的疼痛下哀嚎不止,执鞭的父亲却毫不停手。

      他哭着,喊着,求着,躲着……

      等心底匍匐的期待终于成了灰,那鞭子才缓缓垂下。

      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宫里,又投入了舅舅表哥的怀抱。

      他住在宫里,再也不和谢府来往,一切似乎都没变。

      但原来盛满期待的心底空了,从此茫然地张开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在等待谁……

      谢临摇摇头,不让自己想下去。半晌,轻声答道:“听清楚了。”

      谢铎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起来吧。”

      谢临顺从地起身。

      谢铎沉吟道:“你要骑马,当然好。之所以给你们换个师傅,是因为赛马出身的人,招式多是绣花枕头。而冯闻镜的骑术,是在边境真刀真枪里练出来的——和他好好学本事,不要像京城中的纨绔,只学中看不中用的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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