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明·卷帘人》原绫

3、第三章 丙

　　皑皑白雪里，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回了王爷的大营，步子上一个不稳，就半身跪在了雪地里。

　　深夜回营，少女便径直去求见年轻的王爷，营帐内是议事时的灯火通明。

　　传话的人说需要候着，少女便神志恍惚地在王爷的帐前一直跪着，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破晓之时，天色将明未明，王爷出帐，瞧见了她竟然久跪于此，面上大惊，一面要扶她，一面询问起事由。

　　战事在即，可少女如何能看着自己亲手定下的战计将要害了亲兄。此番王爷问起，少女既不能全说真话，亦不能全说假话。只能半真半假地说起身世之谜，说起国仇家恨，说起在师门和世家里心心念念想要复仇的日子，最后才说起——敌军的将领是自己幼时曾一齐长大的青梅竹马，请王爷在两军交战之时，无论如何能放他一条生路。

　　——这梦境里的一切造得过于真了些，我拽着师兄的衣角，颇有些紧张少女说出的这番话。师兄便忽然定定地看着我说，“若你是她，也会这样编一段话来哄人吗？”诶？师兄这又是在问什么？我便也定定地看着师兄，摇摇头直说，“不知道......”师兄便颓然地领着我，又提着灯过了另一座桥。

　　少女没有料到的是，王爷听了她这一番话之后，既不直接答应也不当面婉拒。年轻的王爷竟然怒极反笑，忽然问她，若是交换了身份和位置，她会不会为了他也去求一求敌军的将领。王爷语毕之时，紧紧地看着她片刻，她却如鲠在喉般，一时语塞。

　　王爷不再多言，只是出战前命人看好她的营帐，吩咐要禁足至战事结束。

　　少女别无他法，不想这军营内的消息不胫而走，自己帐前所求之事被世家的长辈们知道了，于是连夜将她接了回去——纵然是回到了收养她多年的谢家，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禁足。就在少女百感交集之时，师兄忽然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前方战事大捷：王爷连下边境十一城，敌军被降，敌将战死。

　　少女被消息惊得一个趔趄，身上背负多年的仇恨半报未报，却间接害死了最后一个亲人。偌大的家族，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活着，于国于家，自己都罪不可赦。然而少女正惶然度日之时，尚未来得及喘息平复好心绪，宫内传来了一道御旨——为贺亲王得胜回朝，当今皇上特地做了媒，亲自为亲王指婚：兹有世家之女，端庄貌美，玲珑得宜，秀外慧中，温婉淑郁，今赐婚于……世家与皇族结亲，而谢府上适婚年纪的女子只有自己一个，还是养女的身份。

　　少女跪在那里接了旨意，一时间百感交集。想到那位短暂接触过的年轻王爷，凌厉的眉眼，盛气凌人的模样，和即便自己有求在前，最终仍旧是顾左右而言他，并未在战场上顾及自己亲兄的性命，如今却又要共度余生么......思及至此，少女的心里已然凉了半截，只觉得今生的报应来得太快。如今天下之大，当真已然四海无家，并无可安身之处。

　　少女的师兄却无端就瞧出了少女的心思，便在这时问她，可否愿意就此遁世、一起回师门隐居？她虽有军功，但这旨意上只字不提，便是并非要对她论功行赏，加之师门又一向是不受世俗教条约束之地，以她非官非民的身份，不如就此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再不过问世事。师兄离开了，给她留下了一支焰火，和一句话——只叫她何时想通了便将这焰火点起来。少女正犹疑间，不想这一桩婚事起起落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亲王班师回了朝，皇上便提及此事询问他的意思，“不知少钧，意下如何？”王爷就当着谢大人的面拒了旨，“大人之女才思过人，神机妙算，又有七巧玲珑之心。‘钧’若能引为知己，已是平生幸事，若真是娶做了府里面的摆设，岂不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义父回了府，这才和少女讲起，本意是因为她营帐前所求一事传了回来，有心人知道了不免要对她的身份大做文章，况且军营里日日夜夜连番作战的相处下来，王爷对少女已然另眼相看，必不会在此事上多有为难。谢家里的长辈们这便合议了请皇上赐婚一事，算是避避风头。未曾料到，这王爷不知何故，一番话说得曲折回转，竟是直接拒了婚。

　　几月余后，这桩婚事不了了之，如同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误会。而这王爷明明拒了婚，却好似当真要将少女引为知己——御赐亲王的芒山行宫终于落成，王爷便传话过来，派人请她去芒山赏叶。

　　少女已然又藏起了一番心事，便是此生的这最后一仇要替亲兄报了，了结了此事，来日黄泉之下，也有面目见一见故去的亲人。然而这秋日的红叶连连赏到了冬日将至，少女在行宫也未曾见到亲王的半分影子，自己却坐实了这笼中鸟、金丝雀的身份。

　　——芒山？！梦境至此，生生叫我不安地打了一个寒颤，心绪回转间万分不安，便急急地向师兄求证，“师兄——我们现下到底、到底是在谁的梦里？！”师兄却只是忽然拉住我的手臂，慢慢开口说，“小柒，看下去。”

　　渐渐有传闻说，王爷在芒山行宫的金屋里藏了娇。

　　从战事胶着的军营，到世家大族的府邸，再到这芒山的行宫，每一个禁足之处都像是少女心底里那些不能言说的仇怨，缓缓结下了心间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少女开始日日绝食，滴水未进的消息传了出去，王爷终于亲上芒山，涉足这座落成许久的行宫。

　　王爷来的时候，少女正站在水边出神地望着水面的倒影，消瘦的样子似是风一吹就能散了。王爷心上陡地一惊，便下意识地要伸手扶她，她颇为忌讳地躲了一步。王爷悬空的手就僵在了那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忽然就自顾自笑了起来。

　　少女听见这笑意，便转过了头去，对着水面轻轻地说，“王爷。”

　　王爷便收回了手，也望着这清幽的水面。

　　“你可知本王初次见你，并不是在军营。”王爷的声音便像是蒙上了什么，闷闷的。

　　“那年在谢大人的府上议事，也是一处这样的水榭，一个转身就远远看到了你。”

　　“笼在一团雾气里。”

　　“再后来，听谢大人讲起，你入了聿明的师门，拜师学艺。”

　　“战事危急，本王以为缘分还长，却没想过这团雾，会越飘越远。更没想过，‘他’竟会是与你自幼相识。”

　　“将你禁足于此，并非我本意，本王只是念着，知道你一直在这里，那团雾便不会散了开去。”

　　水面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澜，少女便轻轻开了口，“臣女惶恐。王爷若真要成全，何不留了他的命给我？”

　　“忘了他吧。以后，就留在本王身边吧。”

　　当晚在芒山行宫，少女屏退了所有下人，酒里放了些东西。

　　酒量一向不错的王爷，很快就醉了。趁着王爷昏睡之时，少女便将一坛一坛的陈酿泼满了整座院落，随即放了一把火。火势忽地就烧得热烈起来，蔓延至整座行宫。

　　待王爷被凉透心扉的冷水惊醒之时，眼前是冲进来救火的亲随，和院落里如同烧透了芒山天际的大火。王爷怔愣了片刻，便不顾众人的拦阻冲进了火势里。

　　而终于在漫天大火里寻到她时，少女的脸上平静得没有表情，一身白衣上总像是笼着的一团云气仿佛也要被灼烧着的烈焰烤化了。

　　少女一边退着步子一边带着冷冽凄惶的笑意，“我这一生所求，不过是想了结几桩恩怨，竟也能做了个一事无成。”

　　王爷瞬间被少女脸上一心求死的表情惊得肝胆俱裂，“你的仇恨为何要这样深？！——”

　　王爷想要伸手拉住少女，少女却带着凛然的去意一步步退向了院落里的火势深处，对着年轻的王爷轻轻地说，“‘成少钧。此生，就此别过吧——’”

　　“不！不要走——！”

　　“祝你孤独，也祝你长命百岁。”

　　“音儿——！”

　　惊魂甫定的王爷在喊声中忽然间转过头来，而那雾气散去，少女的面容终于得以被看清——可那容貌分明、分明是？！

　　此刻正从一片火势中转过身来的王爷，立时就望见了此刻梦境中的我，竟然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惊得便要步步后退，却被师兄又拉住了手臂，我急急叫到，“师兄！他、他——！”

　　师兄却一脸悲痛，无比沉重地说，“小柒，难道，你还不愿意想起来吗？”

　　轰！地一声，火势里炸开了一丛烈焰，是少女的师兄离开前留下的那一支焰火......而那原本境中的王爷转瞬间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好似全身定住了一般连血气都凝固，心间无端生出了莫名的忧惧。他背着火势的光，身前巨大的影子笼罩着我此刻的立足之处，声音里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意——

　　“为何记着这一切的人，只有我？为什么？！”

　　“明明你还活着，却就这么无声无息、不辞而别地转了世——可我呢？我为何、只能是你的梦中人？！”

　　王爷，少女，芒山，大火，谢府，亲兄，军营，师门，断头台——

　　一路所经历的梦境纷纷倒退了开去，直晃得人手足无措，失去的记忆仿佛兜头而下，铺天盖地般袭来。到了最后，一重重的梦竞相消散了，只有师兄的声音还在耳边持续响起。

　　“小柒，你好好想想，自己当真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