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明·卷帘人》原绫

4、第四章 丁

　　惊魂甫定的王爷在喊声中忽然间转过头来，而那雾气散去，少女的面容终于得以被看清——可那容貌分明、分明是？！

　　此刻正从一片火势中转过身来的王爷，立时就望见了此刻梦境中的我，竟然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惊得便要步步后退，却被师兄又拉住了手臂，我急急叫到，“师兄！他、他——！”

　　师兄却一脸悲痛，无比沉重地说，“小柒，难道，你还不愿意想起来吗？”

　　轰！地一声，火势里炸开了一丛烈焰，是少女的师兄离开前留下的那一支焰火......而那原本境中的王爷转瞬间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好似全身定住了一般连血气都凝固，心间无端生出了莫名的忧惧。他背着火势的光，身前巨大的影子笼罩着我此刻的立足之处，声音里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意——
　　“为何记着这一切的人，只有我？为什么？！”

　　“明明你还活着，却就这么无声无息、不辞而别地转了世——可我呢？我为何、只能是你的梦中人？！”

　　王爷，少女，芒山，大火，谢府，亲兄，军营，师门，断头台——一路所经历的梦境纷纷倒退了开去，直晃得人手足无措，失去的记忆仿佛兜头而下，铺天盖地般袭来。到了最后，一重重的梦竞相消散了，只有师兄的声音还在耳边持续响起。

　　“小柒，你好好想想，自己当真死了吗？”

　　“小柒，这几个梦里的所有境，都是在重现发生过的事情。”

　　“小柒，过第一座桥时的那只影子，其实是你的。”

　　“小柒，这最后一个境，是在成王的梦里。”

　　原来梦里的这一世，我所做过的所有想象，不过是为了与一切重新连结。梦是真的，做顾小妹的卷帘人是真的，入梦过桥之前的那只影子，也是真的。唯一假的是，我那一世的人生并没有在大火里告终。我还活着，我幸存，师兄作证。

　　“小柒，你还活着，如今可愿意醒过来了吗？”

　　“小柒，你的亲兄也没有死，还被谢大人收为了义子。”

　　“小柒，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吧。”

　　“小柒，你真正的余生还在等你。”

　　“小柒。和顾家小妹打个招呼再走吧？”

　　（四）如梦令

　　顾家的过去很长，可以被铭记的历史却很短。

　　南淮顾家上百年，却是在我们这一辈着实名动江湖了。表姐表兄那一拨当朝的表亲都不必提及，堂长姐顾潇湘、二叔顾琳琅都是数一数二的狠角色，三哥顾今朝，五哥顾今夕和六哥顾今何，还有平时最宠着我的四姐顾琉璃，哦对了，师姐还有个江湖名字，叫顾非肆——这几位平时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但是但凡江湖上提及到了，便必不是小事。

　　顾家所有平辈分的子嗣里面，我是最小的孩子，顾有期。我自小便生了一种怪病，顾家上上下下没少为此耗费脑筋，却始终不得其解。这病，怪得很。自打出生之后便一直嗜睡、多梦，竟是从来也没醒过。于是我这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在梦里度过的。

　　人世里过上一个时辰，梦里就是一天。一重梦叠着一重梦的时候，此梦的一时就是彼梦的一世。有时梦做得乱了些，甚至会让我分不清哪个是我的梦，哪个才是旁人的。平日里，我昏睡不醒度过的时辰，怕是比寻常人清醒的一生还要长。

　　除此之外，我却并无任何异常，倒也还算健康。于是我那常年在外、风里来雨里去的四姐每每来梦里看望我时，便时常说，女孩子家，多睡点嘛，也蛮好。

　　我四姐顾琉璃倒是个奇人。她平时最是见多识广，有次出远门时，急急到梦里看我，“小妹小妹，四姐给你带了个好消息！这次意外得了高人指点迷津，听说你这病不是病，是一种症，叫梦魇症。只需找到能对症的‘卷帘人’日日来抵了你的梦便可。四姐定为你寻个适宜的，好生看顾你。”

　　也是那一次相见之后，我的病症终于有了转机。四姐请的那位‘卷帘人’终于来到梦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叫人看不清样子，只记得像是笼着一团云气。彼时，她看着院落里盛开的海棠花，却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朵，笑了笑，“明明该凋落了，还偏偏开得这样热烈。”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愣是叫我莫名心里一跳。初次相见，却叫人觉得熟悉。我便问她的名字，她说，海瑭。

　　海瑭懂很多事，我时常就误会她的年纪。她懂茶，有次四姐来梦里看我的时候，逢上她煮新茶，四姐那么挑剔讲究的一个人，对她赞不绝口，不仅常来蹭茶喝，时间宽裕的时候还会和她对弈数局。

　　我自幼从未清醒过，便是琴棋书画一概不精，可不想她二人常常行至中盘，胜负就已见分晓。我四姐平时最为骄傲，除了宠我时常宠得没边，平日里行事一向只看心情，没见过她特地给过谁面子。不想四姐每每在我这里撞见海瑭时却都十分欢喜，每次定要拉着她一番闲话，逗留许久。

　　自从有了海瑭打理我在梦中的生活后，我便日日能在同一时辰醒来，不徐不疾，不早不晚。初时，每每从梦里的清晨醒来，睁开眼时就能望见海瑭正为我卷起床帏上的帘子，听说那是他们卷帘人的规矩——凡出梦，必卷帘，夜半帷幕起，三更梦醒落。

　　每每看她落下帘子、再看她卷起帘子，我常习惯性地问上一句，“几时了？” 她就会笑着捧一瓶新摘的花枝放在我床头，说声时辰刚好，晨雾散了可以赏花。再往后，每再问及醒来的时辰，海瑭便答上一句，“依旧。”

　　人生里的美梦，只消做过半次，便足以叫一生念念不忘。海瑭卷起帘子对我微笑的时候，我甚至有时会错觉，这是我的下世，而非今生。海瑭日日在梦里陪侍我起居，日子久些，我这陈年的病症竟也渐渐有了些起色，在梦里睡着的时间渐长，我四姐说，这确是好迹象，梦若是做的少了，不日便能真正醒来，我便又日日盼着，直到那一日真的到来了。

　　那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后一场梦。

　　梦非梦，境非境，四姐说，那是被海塘自己忘记的前半生。那也是我第一次知晓了她的故事，看着一幕幕铺陈开来的人生，从暴雨到雪地，从雪地到大火，从女孩儿到少女，从少女到如今......人世苦短，梦里苦长。一场梦过去，好像叫人看尽了一生。梦醒之时，我好像突然就老了，她却依旧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大概光阴惜人，看见她，仿佛是岁月停在了某一刻。

　　“几时了？”

　　“依旧。”

　　晨雾真的散了，院落里却没有了花。我终于真正地从人世间的清晨醒来，从此便再也没有做过梦，更再也没能在梦里遇见海瑭。

　　四姐再来看我时，我正伏在案前发呆，四姐便问我在想些什么，我推了推案上的案上的镇纸，宣纸上是一首刚刚临摹好的词——

　　时光飞逝，一别经年。不知梦里分开之后，她如今过得好不好。若是再问起，不知又是否还是那一句：海瑭——依旧？

　　（五）梦归处

　　“去切壶药茶吧，算算时辰，也该醒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沉，肆师姐正在卷纱帐，惊喜地看着我说，“小柒，你终于醒了！”

　　这活着的感觉，恍惚如隔世。此时我是谁？北安名门的遗孤，世家谢府的养女，还是师门聿明的小徒？

　　也许，是有一生过完了，也许，是又一生开始了。

　　像水流逝在流水里，云朵消散在雾气里，光阴消失在岁月里，层层叠叠间错落有致，便是此一世与彼一世又有何妨呢？有些人可以活在梦里，有些爱，便也可以活在被爱里。

　　“所幸那日你在最后的危急之时放出了师门的焰火。师兄从大火里将你带回来以后，你便一直在昏迷。脉象微弱，亦没有任何求生的意愿，我们便以为，你即便此时醒来，也是要一心寻死的......”

　　“你昏迷的时候怎么都唤不醒，想必是堕入了某个梦境。师兄便入了梦寻到你，却担心你意识难聚，而我顾家那梦魇症的小妹又正是适合寄居的梦体，于是便带你做了这几年的卷帘人......”

　　“如今你身体已经恢复得刚好，只是手臂上原来的这些疤，加之后来的烧伤多少还是留了几处印记。我顾家小妹的症结也终于得治，不日便要醒来。师兄便与我串了这许多个梦境，只盼着你在梦里意识到这一切时，能够用力些醒过来......”

　　肆师姐还在碎碎地细数着这几年间发生的事，房间内有暖暖的阳光撒了满地，我正发呆看着满地的影子，一只是我的，一只是师姐的，还有一只是——这时师兄左手拎着一壶沏好的茶走了进来，右手里还提了一坛酒，对着我微微一笑。

　　“小柒，恭喜你。”

　　“从今往后，你都可以活在自己的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