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妇》祈祷君

100、第二场比试

　　在被刺杀的那么多日子里，子昭曾经无数次不甘地发问：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非要杀了我？

　　哪怕他在法理和传统上都是父亲的继承人，但他本质上就是在乡下地方长大的一个普通国人，既没有属下，也没有可靠的助力，如果幕后那人不想他成长，大可在他回到王都之后架空他，让他成为一个傀儡，不必冒着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的危险杀死一个对她/他没有什么威胁的人。

　　但很快，子昭便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他“天赋不凡”。

　　据说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大的让人害怕，父母甚至已经做好了生下双胎的准备。
　　当他出生的时候，要不是接生的人亲眼看着他如何将母亲折磨成那样才生出来，一定当会以为那是个足月的孩子。

　　一降世，他的头发就浓密如成人，他壮如牛犊，他的哭声响彻整个偏殿，宫中的人为此啧啧称奇，并将这件事当做“祖宗的庇佑”，记载了到了贞人的造册里，所以他一出生，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

　　再后来，因为他从小到大异于常人的高大，王族里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哪怕他已经流放到母族多年，父亲还经常来信调侃，说过去的某个亲族或大将还念叨他，不知他已经长成了什么骇人的样子，可不可以去军中当一员猛将云云。

　　“生在王族，平庸就是罪，你永远是人群之中最醒目的那个，你注定会成就一番伟业。”

　　这是他还在孩提时，他的老师甘对他的讖言。

　　也许是因为特征太过明显，也许是这样的讖言，子昭在成长过程中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了悟：

　　不管是谁做出挑选，他一定是被挑选的那个，无论好坏；
　　不管是什么困难等着他，他都只能迎难而上，因为他就没有躲避的可能。

　　他永远在重复“被挑选”——“接受任务”——“完成任务”的过程，这一次也是如此。

　　但被挑出来单独比武，对子昭来说是种新鲜的经历。
　　过去这么多年，他虽然过得落魄，可好在他出身实在不差，没有谁能以“主人”自居，让他去拼命，就算让他去，他多半也就借故推辞了。

　　而他这般出色的身体条件，就决定了他从小到大很难遇到什么别人主动挑起的“冲突”。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就算最刺的刺儿头也只会找和自己实力相当的人挑刺，没几个人脑子坏掉和巨人打架。

　　此时此刻，在场的绝大土国人，都觉得爻我将军脑子坏了。
　　就像之前不能理解庞国的王女为什么要瘦小的女羽卸掉兵甲一样，他们觉得龙方的这位将军，多半也是被所谓的“荣誉”冲昏了头。

　　子昭上场后，爻我从自己的人里挑出了个黝黑敦实的中年男人，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什么，便让他上了场。

　　比起之前那个魁梧的朝天鼻武士，这个武士看起来实在普通的很。
　　——普通人的身材，普通人的长相，要说哪里实在异于常人的话，那就是他满布风霜的糙脸上皱纹极深，这样的人通常看起来就一脸苦相，平时过得不会太顺畅。

　　但子昭不敢忘了刚才那个朝天鼻武士是怎么输的，龙人轻敌就算了，他可是要给自己的心上人争脸面，哪里敢输？

　　于是对方没有进攻，他也没有贸然出手，只耐心的等着对方使出自己的绝学。

　　终于，还是那个黑脸的中年男人先出了手。

　　他和那个朝天鼻武士一样，捏紧着拳头，嗷嗷嗷叫着向子昭冲了上来。

　　这阵势倒是不差，可惜力道比朝天鼻武士也不知道弱了多少，子昭甚至没有错身避让，而是直接伸出右臂就格住了。
　　担心他还有什么后招，子昭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奇袭，没有立刻发动反击。

　　然而什么后手都没有。

　　黝黑脸的武士拳头被架住了，立刻便退了一步，又重新握紧了双拳对着子昭的脑门轰了上来。

　　如此几番过后，子昭也懵了。

　　人和人对抗，彼此之间对对手都会有个考量，尤其像子昭这样被阿好当了许久“陪练”的人物，只是交手几下，便知道这人绝不是什么示弱，他就是没有后手。

　　当然，龙人也确实勇猛，这个中年人出拳的速度、力道已经大大强过常人，但对抗像子昭这样出生就作弊的人，还是远远不够。

　　子昭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还多，肩宽有对方的近两倍，臂长和腿长更不必说，简直就是小孩与大人斗殴的程度。

　　黝黑脸武士往往刚出拳，拳头就被子昭截住了，如同他要踢腿，那就更惨，往往还没够到子昭，后者只要随便退让一下就能躲开。
　　子昭如果想要攻击对方，却只要挥出手臂就能碰到对方，除非他躲得远远的让子昭够不着。

　　但躲远了也就同样摸不到子昭的边了，这简直就是一个怪圈。

　　就这样，对方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不知疲倦的向着子昭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然后又得到子昭一次又一次的反击，几乎全靠被子昭打中的那一瞬间才能碰到对方一下。
　　可人在受到攻击时的反击力度又能有多大？就算能碰到子昭，那一下对他这样体格的人来说也就跟摸一下差不多了。

　　只见场中子昭身形飞腾游走，每一次出拳都势大力沉拳拳到肉，或击中对方脸面，或击中对方胸腹，看着就让人牙疼，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就是那个龙人单方面被殴，落败是迟早的事情。

　　这一场的比试远没有女羽对朝天鼻武士的精彩，很多人只是看了几眼，就仿佛已经预料到了结局，没什么兴趣看这蚍蜉撼树般的场面了，三三两两的讨论着龙人还能不能接到土方与庞方这笔“好差事”。

　　唯有一直在揍人的子昭神色越来越惊疑，眼神越来越诧异，连动作都由此慢了下来。

　　因为对方一直没有退，也没有求饶。

　　“呸！”
　　满脸是血的汉子已经被揍到看不清皮肤的颜色，在被一拳击中面目后，他晃了晃脑袋，从嘴里吐出几颗牙来，跌跌撞撞地又重新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但所有的反抗都是徒然的。

　　砰——！
　　又是一脚横扫过去，子昭直接将这个汉子踹飞到了几人远的地方！

　　出于对龙人挑他比斗的尊重，子昭确实一直都留了几分力，没下死手揍人，但打着打着，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总会有几下用力过重了。

　　这一脚便是如此。

　　“不好！”
　　子昭将他踢出去后脸上就露出了内疚的表情，也不知道对方肋骨断了几根。

　　毕竟只是普通比试，又不是战场你死我活，子昭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物，见到对方倒地了，他到底还是没有“痛打落水狗”。

　　他背手而立，安静的等候着作为见证的土王宣布对方的落败。

　　“咳，咳咳咳……”
　　几声闷咳引起了在场不少人的注意。

　　就在这仿佛要把喉咙都要咳破的剧烈闷咳中，那个已经看不清面目的汉子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随着这口血被喷出，他的呼吸终于顺畅了，用一种垂着手臂的诡异姿势站起身。

　　还要打？

　　“你都伤成这样，胜负已分了吧？”
　　子昭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开口，“你的肋骨都已经断了，还是回去好好养伤要紧！”

　　也不知道龙人队伍里有没有巫医，肋骨断到咳血那是伤了肺，是会死人的！

　　“我没输……”
　　额头肿起老高、眼眶已经充血到看不见东西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摇摇晃晃地又走了过来。

　　他走得极慢，任谁都看的出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就是这样，他依然一边“嗬嗬”地呼着气，一边极坚定地走向子昭，带着一地的血迹和满脸的伤痕。

　　喝！
　　龙人武士咬着牙挥出虚弱无力的一拳，软绵绵地砸在子昭的胸口，留下一个血染的拳印。

　　这一拳，子昭甚至都没有躲，他表情迷茫地低下头看着对方的头顶，只是随手一推，对方就倒下了。

　　噗！
　　跌倒在地的姿势撞到了胸口，这个浑身是伤的汉子又呕出一大口血来。

　　子昭嗖地收回手，蹙起了眉头，看着那人蠕动着身体，爬一样的在地上挣扎着，试图再次站起来。

　　这样惨烈的对抗，这样不屈的斗志，终于引起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

　　“是个好汉子！”
　　土人们叹息着，“也太能忍了！”

　　要知道女羽是躲，那些攻击并没有多少落在她的身上，可这人却是实打实的承受了子昭的大部分攻击，几乎是在靠每一次挨打的机会趁机靠近子昭，换来没什么杀伤力的一次反击。
　　换句话说，对方这是在拿命换靠近子昭身边的机会！

　　这个汉子在龙人中地位大概不高，至少爻我将军派他出去应战子昭时，许多人是不服气的，认为他不能代表龙国男人里最强的那个。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服气了。

　　龙人的武士们都紧咬着牙关，红着眼眶，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个同伴，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倒下，又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

　　“起来！起来！”

　　也许他技不如人，他身高不如人，他力气不如人，他连摸都摸不到那个庞国的巨人，但他就是不认输！

　　在所有龙人咬牙切齿的热烈目光中，他用额头作为支点，撑着自己的身体，再次站了起来！

　　不少女侍已经不忍心看下去，微微偏过了身。

　　这个武士伤的大概是左肺或左肩，左半边身子已经不太能动了，哪怕艰难地起了身，左边的手臂却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他只能移动另一边的右臂，重新握起一个拳头，向着子昭冲过来。

　　这次子昭连躲都不敢躲，他怀疑对方哪怕扑空了，都能让肋骨插穿了肺。

　　眼看着龙人的武士乳燕投林一般撞到了子昭的怀中，可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沮丧，依然带着不死不休的狠戾，张开嘴，仰头朝着子昭的喉咙咬去！

　　眼神也许是狠戾的，可动作却是缓慢而无力的。

　　子昭只能飞快地伸出双手紧紧按住他的肩膀，不知所措地将他推远了点，但也不敢松手，就保持着这么诡异又窘迫的姿势，看着对方行尸走肉一般地徒劳攻击着他面前的空处。

　　多半已经是视线模糊了吧。

　　从龙人武士被子昭踢飞又重新爬起来开始，阿好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两个人的比斗上。

　　她不是别国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从小习武的她当然看的出这个龙人远不是子昭的对手，可这场比试论的是输赢，而不是生死。

　　以这个人的斗志来看，杀死他容易，要让他认输，是绝不可能的了。

　　而阿昭他……

　　阿好看着懵然如孩童斗殴般和龙人保持距离的子昭，摇了摇头。

　　她的这位男伴已经丧失了斗志，更不可能动手杀人。

　　“这位勇敢的武士，你认输吧。”
　　子昭确实已经完全没有了比试的心思，面前这个武士的坚韧卓绝已经获得了他的尊敬。

　　“呸！”
　　对于子昭善意的劝说，他只啐出一大口血。

　　这个龙人实实在在的展示出了他们的“血性”是什么样子的，也无愧于“真正的男人”这样的夸耀。

　　阿好看着对面沉着脸观战的龙国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挫败。

　　“阿昭，你回来吧。”
　　她叹道。

　　“这一场，我们认输。”